重建象牙塔 王安憶
視野:王安憶特別專輯
《今天》120期,精心策划了「視野:王安憶特別專輯」。在序言《一個人的思想史》中,王安憶說她理解北島編這套專輯的意圖在於,「嘗試記錄共同思潮中個體的歷程」、「讓寫作人隱形的思想浮出水面,呈現足跡,納入歷史的進步」。因循著這一解釋,王安憶將八十年代以來的作品,分四輯錄入,內容函括散文《茹家溇》、短文三篇、「最具思想外形」的發言、文學與藝術的觀點等。「今天文學」公眾號將沿著王安憶寫作的足跡,分期編髮專輯文章,敬請關注。
這是早就想寫的一個題目,現在我把這個題目送給陳思和。
要去描寫一個以文字和思想為生涯的人,是相當困難的。這種生涯幾乎沒有感性的一面,是靜止的形態,還是孤立的形態。它完全沒有可視性。它提供不了豐富多彩的場景,它活動的舞台是書齋這種枯燥又封閉的地方。有時候,是出於想讓大家了解的好心,我們去描寫他們的日常起居,個人性格,生活習慣,我們把他們刻畫成人群中特出或者不特出的一員,可結果是,沒有人認識他們。其實,性格於他們的生涯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他們不是社會大舞台上,性格演員的那一類人。日常生活於這生涯也無大的關係,甚至連皮毛都算不上的,這個日常的世界只是他們寄居的地方。我們不必強調他們作為「人」的那方面,他們的意義並不在於此。
我們正在經歷一個人性大啟蒙的時代,這個時代說實在的開始得有點晚,同時又延續得過長了。那是因為我們從無視人性的歷史裡走來,所以我們格外迷戀這個肯定人性的時期。我們曾有過幾次走進這個時期,又走出這個時期,再又走了進來,愛不夠似的,也叫做歷史的重複。這是充滿人道主義熱情的世界,特別能夠滿足對人對己的感情需要。在一次文學會議上,有一位人士提出,作家不應扮演群眾導師的角色,而只是群眾中的一員,他所從事的職業和調酒師的職業沒什麼兩樣。調酒師,可說是包括作家在內的知識分子在這個時期中找到的位置。這裡確實有著對人性的普遍尊重,以及平易近人的謙遜,還有著一點審時度勢的激流勇退。這覺醒的時代里,確實不再需要給大眾上課的老師了。在這同一地平線,大家的視野都是同等的疆域。所以,我們確實會混淆一個以思想為生涯的人的特性。也因為,描寫這特性於我們同樣也以思想為生涯的人,是有難度的,這意味著一場思想的競爭和賽跑。誰能跑過誰呢?
像思想這種抽象的東西,大約只能用文字去操作它,只有文字才可使它物質化。而文字又是什麼呢?白紙上的黑字,讀它就有,不讀它就沒有,也是夠抽象的。陳思和就是和這種抽象加抽象的東西打交道。我覺得他是那樣一種人,他是隔著文字去觸摸這個世界的,他面對的是一個後天的人為的世界,一個思想和審美的世界。這世界也是有骨血的,也是第二手的。他看起來像對現實缺乏熱情,醉心於概念之中。可誰知道呢?概念也許要比現實更精彩一些,它煉取了現實的要點。好比原始人在陶罐上留下的雷電紋、雲彩紋等等的圖案,其實是證明了他們思維的飛躍,從具象到抽象。概念也是雷電紋一類的東西,它是經過總結的現實,雖然缺乏體溫,可卻包含著思想的能量。其實,這也是需要熱情的,需要的是沉澱過的熱情。如不是有加倍的敏感,他怎麼可能透過文字的隔膜去受授於現實的生存?
從這個現實世界走進抽象世界的過程,就類似於蟬蛻的過程。現實有多少纏繞啊,你得一層層地脫了它去,才可自由。更多的時候是,你一旦脫去了那羈絆,便無可依託,無從抓撓。舉個例子,許多研究文字作品的文章,需要依靠作者的生平材料,進行立論立據,這類文章其實都有些瞞天過海之術,論點缺乏說服力,就用現實材料去補充,現實材料不夠用了,再上論點。哪一邊的邏輯都不是完整的,說是互相補充,其實不對茬口。還有些,甚至需要你作者出來作證,要作者自己交代,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那樣。作者都這樣承認了,還有什麼不算數?或者乾脆顛倒過來,用他作反證,有那麼多現代心理學可作武器呢,弗洛伊德,榮格,諒他也逃不出這個證人席。
陳思和卻不。表面上看起來,他評論的方式似乎有些孤立。即便是對我們這些近在眼前的人,他也極少去引用我們自己的說法,也不談純屬我們個人的事情,他只對著我們的作品做文章。就是說,他只對寫在紙上的感興趣。他承認紙上的存在,是一種現實,這是他評論的前提。說起來是封閉自己,也是給自己出難題,其實卻是嚴謹和縝密,不靠旁證,也不藉助權威性的定語,是以邏輯的推理,讓事實說話。似乎是沒有人性的氣息,把人文的產品當做機械的產品,可是對於一個以思想為工作對象的人,這卻是負責的精神。你可以說他學院派,說他學究氣,我倒情願用俚語里「書蟲子」這個叫法,我覺得很準確,也很形象。你想書蟲子鑽啊鑽的,鑽進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看陳思和寫《巴金傳》,會以為他要轉變得具象一些,參與現實一些。這幾年來,一些重要的評論家都在撰寫作家傳記,比如凌宇寫《沈從文傳》,王曉明寫《魯迅傳》。你驚奇他們忽然對寫人物這種寫實藝術有了一致的興趣,其實當仔細讀過這些書之後,就會明白不是。他們是在尋找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思想的源。那是接受科學民主啟蒙的第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算得上源頭的一類人。陳思和們是在對思想進行清理和清產的工作。陳思和的《巴金傳》里確實使用了大量的生平履歷材料,看來,他以往的那些就事論事的方法在此受到了挑戰,這是由他的研究對象所決定的。中國的知識分子的思想脈絡,光是在紙上尋找是不會有結果的,他們的思想總是要受到現實的干預,同時他們也要干預現實。他們留在紙上給後人我們的,就顯得那麼不完全,需要配合他們的行為一起分析才可見其真相。所以,當陳思和面對著「人格的發展」這一個大題目時,不免會感到紙上的材料很不夠用,他必須去尋找現實性的輔助材料。他這個書蟲子,這一回倒真是有些鑽出書本了,是不得已而為。由於前一代知識分子不得已走出書齋,後一代知識分子便也必得走出書齋尋覓他們的足跡。
中國這一百年真是動蕩不安,知識分子常常悲嘆:偌大個中國,卻安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而埋頭於書齋的知識分子卻被叫做「鑽進了象牙塔」。我想,當陳思和收集著巴金先生龐雜的人生素材時,他一定會痛心於這一百年里有多少寶貴的思想流失於動亂之中。在這些生於世紀之交的敏感的頭腦里,有著多少精神的萌芽,來不及生長便被扼殺了,要是由著它們成熟,將是如何輝煌的果實啊!這些果實的價值,有它的時候不覺得,沒它的時候才知道。這都是一些脆弱的生命,有什麼比思維這東西更容易倏忽而去?它們是需要悉心養植的,說象牙塔一點不為過。現在,陳思和要將知識分子從廣場上召喚回來,是不是就是召喚進象牙塔里?他的聲音很微弱,風一吹就吹散了,可總是有聲音比沒聲音好。
中國人的思想工作,只注意到兩極。玄的太玄,講的是頓悟,一指頭過去,就要覺醒;實的又太實,講的是投筆從戎,知識分子下海。而中間的一段卻被忽略了,這一段就是勞作的過程。什麼不需要勞作?思想也是要勞作的。你只看到他們在讀和寫,卻看不到這讀和寫里的思維緊張的活動,它們也是在奔跑和跳躍的,並且留下看不見的記錄,給後來者作標高和攀援。你看見過圖書館嗎?那是故紙成堆的地方,你也許終身不會進去翻一張紙看,可有它和沒它就是不一樣。就好比你一輩子不會走進森林,可它卻改良著你的呼吸。說起來,我們都是思想的受益者,辛苦的是他們,思想的工作者們。可誰又知道,他們的快樂呢?
他們正處在蟬蛻的過程,脫去的是具象的外衣,一層層的,都是要以認真成熟的生命去掙脫。你可以說他們是避世,可其實他們避的只是時世繁複紛攘的表面,為要鑽進那核里去,那裡有著一些一萬年也不變,一萬里也不變的東西,叫它真諦也可以。它的不變不是指靜止,而是恆動的意思,你說宇宙變不變?要進到這核里去,卻是說時容易做時難,要避世,也是說時容易做時難。何況,像陳思和置身的是人文學科,研究的是現代和當代,難免要人在事中,怎麼擺得脫干係。這一百年的人文史就好比是一部革命史,實踐比文章多,陳思和想鑽故紙堆也鑽不了。這使得陳思和有時候會持一個戰士的姿態,發出些呼喊,比如主持人文精神的討論。在一個早已啟蒙近百年的社會裡,個人主義大膨脹的今天,這種戰士的姿態多少有點像唐·吉訶德。這也是沒辦法,是一百年革命史的尾音,也是脫去蟬蛻的掙扎,是為鋪平通向象牙塔的道路。
那確是處於塔尖的所在,是人的思想的頂端,那裡也是須有一些勞動者的,為人們創造出一個精神空間。文字是它的磚瓦,也是攀援的階梯。思想者們伏在書桌上寫啊寫的情景,看起來很現實,毫無浪漫可言,而他們所創造的那個領域,卻是真正的超然物我。但對於陳思和們來說,事情似乎剛開頭,卻也不是新鮮事了,一百年里,這樣的頭不知已開過多少回了,現在就看他們,能不能走出歷史的徘徊。
這就是我對陳思和的人生的描繪。
一九九五年年四月二十日上海
作者:王安憶,1954年3月生於江蘇南京,原籍福建省同安縣,當代作家、文學家。現為中國作協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協會主席,復旦大學教授。著有小說《流水三十章》《長恨歌》《小鮑庄》,散文集《旅德的故事》《乘火車旅行》,文論集《空間在時間裡流淌》《故事與講故事》等。
繪畫:Silence,Arthur Beecher Carles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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