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瀾:老爸老媽,請你們誇誇我
我們的原生家庭,培養了我們,有時候讓我們愛,有時候讓我們煩。但是煩的時候,我們不要走開,因為它是我們的鏡子,所有的煩躁,必然有出處,那就是我們發現自己、改變自己、提升自己的機會。
主筆/黃瀾
黃瀾,新麗傳媒副總裁,最成功的電視劇製作人之一。代表作包括《辣媽正傳》《大丈夫》《虎媽貓爸》《女醫·明妃傳》《我的前半生》《如懿傳》。
作為獨生子女,北漂帶兩娃,平時沒時間孝敬老家的父母,想著終於有個春節長假,帶父母孩子出國玩玩,溫情脈脈迎豬年。
思來想去,日本是一個旅行舒適度比較高的目的地。我精心策划了十日游的行程:涵蓋了老人喜歡的富士山景和箱根溫泉、孩子喜歡的迪士尼和秋葉原,再加上福岡精彩三日游。
甩出重金,買好機票、訂好酒店和車輛,我躺在床上高興,覺得自己真心好棒,孝女慈母的代名詞呀!
我老爸老媽都年逾七十,可看上去只有五十齣頭。我們東京相見,甚是喜悅。
但年夜飯後,他們就跟我抱怨機場出關特別慢,酒店窗戶打不開,床墊太軟,睡得腰背不舒服。
到了箱根溫泉酒店又嫌空調開了太干、關上太冷,窗戶開了太冷、關上氧氣不足。
最不適應的還是飲食:
傳統日式料理一道道太多,感覺拘束;吃壽司生魚片,胃裡太涼;烤肉,缺熱炒的綠葉子蔬菜;壽喜燒裡面肉多菜少,不如番茄炒蛋配米飯。
老爸雖然對吃住細節要求頗高,但其本質還是一個藝術家,一領略異國風情,隨即詩興大發,每天賦詩三首,結合美景人文歷史政治,給我們的旅行帶來了獨特的文學體驗。
老媽本是體育運動愛好者,高齡還在高空滑翔深海潛水,但一到非運動狀態,她就凝聚起異乎尋常的領導氣質,這種魄力體現在她指揮老爸吃剩菜、在我問路打電話時不停插話、步行遊覽搭車乘機的各個過程中雖不認路但還要領路……
我跟我媽媽常年相處都有一個魔咒:
沒見面時兩人期盼相聚;見面第一天特別親切;第二天開始摩擦,我媽喜歡指揮,我不停地反抗;第三天終於翻臉,我媽拉長臉表示情感道德雙重譴責,我趕緊逃離現場。
但過幾天內心又後悔,為什麼不能忍一忍呢,媽媽也是為我好,下次見面我再孝順孝順她吧?
果然這次春節也不能例外。
媽媽的控制欲真的把我逼急了,經常神遊賦詩的我爸,果不其然,在迪士尼走丟了,我在嘈雜環境中打電話跟他商量會合地點時,我媽又開啟了強勢插話模式,在她干擾下,我完全聽不到我爸的聲音,我終於忍無可忍,壓低聲音跟我媽說:
你能不能別在我打電話時說話了?
我媽好像遭受重創,很快就頸椎病發。
白天發火,夜晚又被孝道捆綁的我,問兩個孩子:
「媽媽對外婆是不是很沒有耐心?」
他們兩個聳聳肩膀說:
「還好啦,換作我們會更加沒有耐心。」
我躺在床上,痛定思痛,回溯我媽的原生家庭:
我那控制欲超強的八十歲還逼六十歲兒子吃剩菜的外婆,因為早年失去父親,八歲到工廠做工,形成了因為內在脆弱就實現外控的性格。
於是我媽媽也耳濡目染,來到不熟悉的國外,內心一慌張,就開始用外控的手法,把身邊人都指揮起來,用來驅散緊張。
我又想到媽媽在讀書時遭遇上山下鄉,錯過了培養興趣建立專長的機會,在漫長的工作歷程中,又沒有找到一個完全熱愛並能身心投入的專業領域。
缺乏精神寄託,往往內心孤獨無依。
她只能從家庭中尋找陪伴,她要說話,要與身邊的人產生聯結,要大家做出積極回應,關注她,肯定她。
她留戀童年的大院鄰里、青年的工友手足、中年的單位依靠,集體主義文化培養起來的人,沒有邊界意識,不太習慣思想獨立、情感獨立。她就是一個愛逞強的、其實內心沒有真正長大的小女孩。
我想想自己,好像也差不多,從小愛逞強,內心又脆弱。
但不一樣的是,如今的我有勇氣來打破魔咒,我打算第二天起來跟我媽談一談。
很快機會就來了,我媽在東京的商場里配到一副滿意的眼鏡,心情大悅,頸椎痛楚馬上緩解。
我提著購物袋,對媽媽柔聲細語說:
「媽媽,你平時在不領路和不插話的時候,就是一個特別好的天使媽媽,但你一旦領路和插話呢,總給我一個感覺,就是你行我不行。不過呢,其實你女兒還是很行的,出來玩多少趟了,國內國外,我都是很搞得定的,你要多給我機會,讓我表現一下呀。」
我媽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說:「好啦好啦,知道啦。」
我知道她是聽進去啦。
她的不耐煩,就是了不起的進步了。
關係一緩和,大家又都高興起來。
晚上又到飯點,我爸繼續不滿意,他要吃炒的綠葉蔬菜,番茄炒蛋配米飯。可惜遊樂園裡沒有中餐館。
我幽幽地問:
「你們跟戰友團出去玩,有沒有遇到過面對所有安排都能隨遇而安的同齡人呀?」
我爸的反擊沒有一秒鐘的遲疑:
「我們跟團去義大利每天必然一頓中餐!」
我媽說:
「戰友在一起聊得來更熱鬧呢!」
說得我滿心挫敗和委屈。
安頓好孩子們,我在衛生間里照著鏡子,看到這張一直討好卻無收穫還勇當「中年孝女慈母」的臉,還有隱隱的眼袋皺紋和白頭髮。
自憐自艾五分鐘後,我覺得還是自己的發問動機有問題:
我在譏諷他們,我是在抱怨委屈,所以得到反擊是必然。
我是為他們用盡心思,得不到肯定,但要別人怎麼對待你,你就要先怎麼對待別人。
我爸媽本來就是長不大的孩子,我不能總奢求他們先體諒我吧。
我能做的,是先體諒他們。
最後一站去泡溫泉時,我收起了討好的態度,先跟爸媽講道理:
「出來旅行,住宿和餐飲,不可能像在家裡一樣舒適,但是我們能看到很多新鮮的景物,這是旅行的特點,請你們適當放低一點要求。」
再跟爸媽講感情:
「像爸媽這樣的身體跟隨所有行程安排走下來,小病小痛不斷,還很堅強,辛苦了,謝謝你們。」
這是我的真心話。
這番話說完,爸媽似乎有點理解我了。
平時不習慣說好話的媽媽,開始誇溫泉酒店這裡好那裡高級,我想這就是她態度的轉變吧?
我乘勝追擊,很莊重地跟她說:
「媽媽,酒店是好,但你是不是也可以誇誇你的女兒很好呢?」
我媽說是是。
我想起我以前費了大力安排過的美國、英國旅行,她回來都說這裡不滿意那裡不滿意。總算這次,最後贏得了一個好評。
回程前最後一餐,我特意找了一家昂貴的中餐館,儘管味道平平,我爸媽還是露出了妥帖的笑容。
我想,我們都在為難得的春節歡聚,為難得的血脈親情,調整自己。
回北京上班後,我還在想我的老爸老媽:
爸爸充滿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的確從小到大對我要求很高,缺點看得多,優點誇得少,遇到複雜情況,也喜歡放大問題,這是他的特點;媽媽喜歡依賴、喜歡控制,不太會表達自己,常常為一些小事情猶猶豫豫、反反覆復,這是她的特點。
然而,他們身上的這些特點,我身上也有。
我對他們的負面情緒尤其敏感,這點是不是繼承了我爸呢?
我特別放大他們的不滿意,又一直用逞強的方法希望他們高興,這點是不是像我媽呢?
我能不能多看看生活中美好的那面,別在陰暗處糾結?
我能不能坦白告訴自己:
你再努力也做不到完美。疲勞時,可以歇歇;傷心時,可以哭哭。
我們的原生家庭,培養了我們,有時候讓我們愛,有時候讓我們煩。
但是煩的時候,我們不要走開,因為它是我們的鏡子,所有的煩躁,必然有出處,那就是我們發現自己、改變自己、提升自己的機會。
我讀著我爸爸的詩歌,我覺得他好有才華;我看著媽媽的照片,覺得她笑起來好甜。
我給他們發微信說:我愛爸爸,我愛媽媽。
我希望我是你們更好的女兒。
但你們不要忘記誇我喲。
本文原載於《時尚芭莎》5月上 女性專欄
主筆/黃瀾
編輯/顧文瑾
※別人都只記得她是睡美人,其實剛21歲的她早已是老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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