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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封神演義》對儒家五倫的消解與重構

五倫是儒家倫理規範之根本,明清時代的五倫觀念越來越突出等級意識和單向性的絕對要求,日趨異化和不合理,背離了了早期的交互性原則。在這一話語背景下,明後期的《封神演義》出現了對五倫的消解,反映了作者對秦漢以來德性倫理異化為政治倫理的不滿和反思,表達了對雙向性和交互性人倫關係的渴望與價值訴求。但由於種種原因,小說對五倫的消解只是在一定層面上進行,而且基於儒家穩定道德秩序的價值理想,小說在消解的又進行著重新建構的工作。

五倫即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五種人倫關係,適應古代中國宗法等級社會而產生,是儒家倫理體系中最基本的倫理關係。所謂「人無倫外之人」,五倫是傳統社會人們立身處世和行為模式的根本準則,影響了後世封建綱常名教觀念的形成,在儒家文化的發展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傳統社會對五倫非常重視,荀子云:「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始則終,終則始,與天地同理,與萬世同久,夫是之謂大本。」[1]

「五倫」說形成於先秦,所謂契敷五教,開中國人倫先河。《孟子·滕文公上》記載:「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這裡所提到的五種人倫關係,「其間包含著人際間的溫情、理解和信任,而且是相對性、雙向性的要求。」[2]後世五倫,便在此五教的基礎上,發展至戰國而定型。如何處理五倫關係,戰國以後的《禮記·禮運》具體提出「十義」:「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只有在五倫關係中實踐「十義」的要求,才能形成人際關係的良性互動,最終實現社會的和諧。顯然,早期儒家非常重視人倫關係的雙向性和交互性。

作為儒家倫理規範之根本,傳統的五倫觀念在歷時性的動態行進中,卻逐漸背離了早期的交互性原則,越來越突出等級意識和單向性的絕對要求,最終形成僵化的扼殺人性的三綱五常等觀念:

到了戰國晚期,法家的政治倫理已經顛覆和改變了早期儒家德性倫理的基調和本願,而將人倫關係納入到了政治治術的範圍之內,同時也把更為複雜的社會倫理問題引入了進來。這一政治化的轉向,深刻地影響到了「為漢製法」的漢代儒生們,「五倫」的德性含義由此逐漸地減退,而「三綱」之說最終得到了確立。[3]

由於傳統倫理觀的變異和不合理,隨著社會的發展與時代思潮、政治經濟等因素的變化,現實社會面臨的倫理困境日益凸顯,自然會出現對舊有五倫觀的挑戰和消解,明後期出現的小說的《封神演義》即是一個突出的例子。

五倫中,以君臣、父子二倫地位最重要,《封神演義》對此二倫的聚焦也最為突出,貫穿了全書的首尾。

父子之倫在孔孟那裡是眾倫之本。「父子有親」揭示了父、子之間天然優越、無法割離的血緣關係。孔子指責直躬告發其父攘羊,認為應該「父為子隱,子為父隱」(《論語·子路》);大舜父瞽瞍犯法,舜便棄天子之位「竊父而逃」。由此可見,父子倫理在其時當重於君臣倫理。《論語·顏淵》說:「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論者一般認為這裡強調一種尊卑有序的封建秩序,但他們往往忽視了其間蘊含的對父、子兩方的雙向性要求。漢代司馬遷於此有具體闡發,《太史公自序》雲:「夫不通禮儀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認為「父不父」和「子不子」一樣,都是天下最大的罪過。《管子·五輔》還對雙方的責任進一步予以明確:「為人父者,慈惠以教;為人子者,孝悌以肅」。由以上所論可以推測,先秦時代是主張父子倫理關係的交互性原則的。不過總地來看,原始儒家還是側重強調為子之「孝」,而對為父的倫理責任涉及不多,此種傾向在戰國末期和秦漢以後有強化趨勢,《韓非子·忠孝》就說:「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賢臣而弗易也。」片面強調臣、子、妻單方的「事」和「順」,並以此為「天下之常道」。這種不平等的單向性絕對要求,發展到後來,乃至只知有父,不知有子。

對這種父子倫理關係的不合理,《封神演義》大膽地予以顛覆和消解。第33回寫武成王黃飛虎為紂王和妲己迫害,反出朝歌過五關投奔西歧,而界牌關的守將正是其父——不明真相、愚忠意識很強的黃滾,一場父子衝突勢在必然。黃滾大罵黃飛虎,讓他下馬受縛,解去朝歌自首,而黃飛虎卻未聽父命,撞出關去。按照傳統孝道,黃飛虎顯然「不孝」,但是作為小說肯定的正面形象,其叛紂行為又為作者認同,這樣便消解了傳統孝道。而更耐人尋味的是,黃滾滿口「忠義」,卻毫無為父之「慈」,竟然宣稱:「我若解你往朝歌,尚留我老身一命」,只考慮個人利益;當得知兒子汜水關被擒,反嘆曰:「可惜這場功勞,落在韓榮手裡」,父子之情蕩然無存。如此描寫反諷意味濃厚,進一步解構了父子之倫。第14回哪吒弒父一節對傳統倫理尤具挑戰性。哪吒打死夜叉、敖光,箭射碧雲童兒,一連串的惹禍讓父親李靖提心弔膽,但身為童子,似可諒解。四海龍君奉玉帝之命捉拿哪吒父母,哪吒為了「不累雙親」挺身而出,可稱孝道;但採用剔骨還肉方式行孝則富於反諷,客觀上對《孝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的傳統理念構成衝突和摧毀。尤其後來因為李靖打碎金身,燒毀行宮,哪吒便口稱父親名諱,一路追殺,無疑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行徑。儘管如此,小說並未對哪吒行為有何微詞,太乙真人的調節,也先責備李靖「心量窄小」,解構了木吒「天下無不是父母」的話語。另一方面,作品還有意突出了父親角色倫理責任的缺失,兒子為救父母而自殺,父母竟然無動於衷,不置一詞;兒子去世,父親不僅未見傷心,還要毀金身、燒行宮,全然沒有一點慈父心懷。作者如此敘寫無疑是為哪吒的「不孝」開脫,是為了凸顯父子人倫關係的交互性。再有,小說中寫文王長子伯邑考為救父被剁成肉醬,做成肉餅,文王食子之肉,卻認為兒子遇難是天數,「自取其死」,與李靖一樣全無骨肉之情,甚至還唱出「五倫之中,惟有君親恩最重」的高調(第22回);除此而外,小說對殷紂殺子的敷演,殷洪、殷郊復仇意識的表述,等等,也無不顯示了對傳統父子一倫的消解意識。

君臣之倫是父子之倫的延伸與放大,古代中國家國同構的思維範式,力圖提升君臣一倫,常以君臣比附父子;秦漢以來,隨著君主專制的加強,君臣一倫被片面強調,重要性漸漸壓倒父子之倫,而且一味強調臣的單向倫理責任。早在孔子那裡,君臣之間還是互為義務關係:「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孟子甚至還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子·離婁下》)但到了董仲舒,則演變成了「三綱」之一的「君為臣綱」。董仲舒在傳統五倫觀念的基礎上,吸收漢代盛行的陰陽五行思想,建構了三綱五常學說。他將君臣、父子、夫婦分屬陰陽,又說「陰貴而陽賤,天之制也」,「反天之道,無成者。」(《春秋繁露》),將君臣尊卑歸於天道,從而消解了君對臣所應負有的倫理責任,使君臣一倫最終變成臣對君的單向義務。《封神演義》解構了父子之倫,君臣之倫也難以獨完。主要體現如下:

(1)以天命論解構君權的神聖權威。小說寫天下諸侯伐紂,無不自居天命,聲稱代天討伐無道。第67回姜子牙上表請東征,武王認為以臣伐君為不忠,要固守臣節,「以俟紂王改過遷善」。姜子牙則反駁:「行弔民伐罪之師,正代天以彰天討,救民於水火。」第95回姜子牙「暴紂王十罪」又說:「吾今奉天明命,行天之罰,陛下幸毋以臣叛君自居也。」以天命論對抗君臣倫理規範,造革命口實,在歷史上的商周或有幾分宗教色彩,但在明後期的文化語境中,顯然「不過是荒誕無稽的神話,更是迷信與謊言。」[4]

(2)強調君道乃臣道的倫理前提。此處多受孟子君臣倫理思想的影響。如紂王荒淫,逼選冀州侯蘇護之女,蘇護無奈忤旨反商,於午門題詩云:「君壞臣綱,有敗五常;冀州蘇護,永下朝商」,點出君道敗壞正是自己放棄臣道的原因(第2回)。再如鎮殿大將軍方弼、方相不滿紂王無道而反朝歌,當眾大呼說:「今天子誅妻殺子,叄綱已絕,大義有乖,恐不能為天下之主,我等亦恥為之臣。我等不若反出朝歌,另擇新居,去此無道之主,保全社稷。」(第8回)認為國君如無君道,臣子不僅應該恥事之,還可以反叛他。類似的例子比比皆是,武成王午門斗君(第30回),伐西歧的忠臣良將的例戈,各鎮諸侯的造反,無不以孔孟的君臣交互性理念解構理學家的君臣觀。

(3)打破尊卑貴賤的等級差別,消解君主權威。作品敘寫有三種情況:一是罵君。當面罵君是小說中描寫較多的場面。蘇護、商容、楊任、賈氏……當他們心懷怨憤、蒙冤枉死之時,無不痛罵君父泄憤,打破「君叫臣死,不敢不死「的無怨屈從的狀況。二是逼君。小說中描寫了逼君場面,第27回聞太師遠征還朝,得知紂王仁政不修,便條陳十道,要求紂王准奏拆鹿台、廢炮烙等事。他不僅持筆逼君批行奏疏,還當庭毀打大臣,以下犯上,「使君懼臣」。《韓非子·忠孝》云:「所謂忠臣,不危其君」,而聞太師恰是頭號的商紂忠臣。三是主張臣君平等。這方面讓我們注意的是姜、武君臣關係。姜子牙作為君師,在武王面前從未有過卑服唯喏,相反武王多對他唯其命是從。第95回三侯戰紂王,武王以為沒有君臣相對敵之理,叫子牙:「元帥可解此厄。」而子牙全然不聽,竟傳令「擂鼓」,讓眾人一涌而上圍住紂王。從這對聖君賢相的關係看,比《三國演義》中劉備與諸葛亮的關係又有發展,大概是明後期逐漸高漲的個性民主意識影響的結果。

夫婦一倫歷來為儒家倫理所關注,《中庸》說「家齊而後國治」,而家齊必重夫婦,《詩經》以關雎為首即是此意。傳統人倫觀念雖然也強調倫理雙方的交互性原則,如「夫不義,則婦不順矣」(《顏氏家訓·治家》)、「夫婦以義事,義絕而離之」(司馬光:《家范·夫婦》)等等,但主流話語卻是另一種情況:「女,如也,從如人也。在家從父母,既嫁從夫,夫殄從子。」(班固《百虎通·嫁娶》),夫婦二元,與君臣父子一樣,是絕對不平衡的對立同構關係,男主女從,男尊女卑是一貫價值取向。這種極端的夫權主義規範,在明中葉後的文學話語里,也表現出一定的瓦解趨勢。《封神演義》中姜、馬婚姻即是突出一例。《武王伐紂平話》記載此事語焉不詳,小說卻斷續演為四回的長度。從婚姻一開始,馬氏就把子牙看成「無用之物」,催促他出門做生意。子牙在妻子面前完全沒有了丈夫尊嚴,他先後編笊籬、賣乾麵、開酒飯店,因為總是折本,便常遭妻子的譏諷、奚落和嘲笑。馬氏的言行和主流文化格格不入,如此描寫在明代以前的文學作品中極為少見。明代中期資本主義經濟出現萌芽,經商成為風氣,在經濟因素的刺激下,封建思想桎梏鬆動。馬氏的行為或源於女性意識的覺醒,不再甘心傳統的毫無怨言的雌伏,而子牙還要擺出「夫者,妻之天也」(《儀禮·喪服傳》)的男權姿態,也只能無濟於事了(第15回)。特別是寫馬氏索要休書,子牙則多方苦留和許諾,而妻子還是堅持「休」了丈夫(第18回),更讓人難以想像。這種情況與宋代王魁戲之流行大異其趣,傳統夫婦之倫的消解已是歷史的必然。

兄弟倫理關係在《封神演義》中也有較多表述。《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說:「兄愛而友,弟敬而順」,小說恰好對此作了解構。崇黑虎和崇侯虎是親兄弟,因為侯虎助紂為虐,黑虎便將其擒獲獻於周文王,導致崇侯虎父子被殺。由於是「親弟陷兄」,連文王也「其心不悅」,暗思「是你一胞兄弟,反陷家庭,亦是不義。」可是姜子牙卻稱讚:「崇侯不仁,黑虎奉書討逆;不避骨肉,真忠良君子,慷慨丈夫!」(第29回)。小說寫兄弟相殘的例子還有很多,如徐蓋獻關降西歧,要勸降其弟徐芳。可徐芳二話不說就擒兄監押,還要解往朝歌請罪立功(80回);洪錦進攻佳夢關,殺了胡雷,其兄胡升不思兄弟親情,卻主動納降殺弟仇人(71回),……上述種種情形,再也沒有了「兄友弟恭」、「兄弟怡怡」的圖景。

由於小說內容性質的原因,對朋友之倫的消解更多在宗教層面展開。《周禮·地官·大司徒》「聯朋友」鄭注云:「同師曰朋,同志為友」。儒家強調的是朋友間的忠信相知,患難相助,小說中表現的卻是相互間的嫉妒、懷疑、拆台與殘殺。截教與闡教本是同源,「一道傳三友,二教闡、截分」(84回)。雖然見面時互稱「道友」,話不投機便痛下殺手。申公豹與姜子牙同在玉虛宮學道四十年,僅以一點誤會便反目為仇:申不僅挑唆了殷洪、殷郊背師違誓,更先後羅致三山五嶽的道人與子牙作對,必欲除之而後快。

對於儒家的人倫觀,道家往往從自然無為的角度來消解:「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老子·十八章》)而《封神演義》並非從道家立場來解構朋友一倫。道教並非道家,它「給儒家的三綱五常穿上太老君的道袍」,[5]已然是一種倫理化宗教。因此,作者不是從道教角度解構儒家人倫思想,小說對朋友一倫的消解,應該看作是對現實社會觀照的外化,真實反映了朋友關係因經濟大潮的沖蝕而產生的客觀變數。

五倫是封建綱常名教的基礎和中心,《封神演義》對五倫關係一一消解,體現了作者對秦漢以來德性倫理異化為政治倫理的不滿和反思,表達了對雙向性和交互性人倫關係的渴望與價值訴求。小說反覆描寫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間關係溫情的缺失,一定程度上是明後期客觀現實的反映,揭露出綱常名教的虛偽面目;而在一個尚情的話語時代,更表達了作家對現狀的不滿,對傳統道德和封建秩序諸問題的深切思考。

《封神演義》對儒家五倫的消解具有特定的生成語境。明初思想鉗制嚴厲,程朱之學成為官學,「世儒習氣,敢於誣孔、孟,必不敢倍程朱」(陳確《與黃太沖書》)。在此背景下,理學化的絕對單向性的人倫觀愈趨僵化、不合理,隨著明中期後經濟因素的質性裂變,社會倫理困境問題日漸突出:一方面是現實生活中由道德堤岸的崩塌引起的人倫關係嚴重解體,如父子反目,夫妻成仇,家反宅亂等情況,另一方面卻是虛偽的不合理的倫常觀念被刻意強化。這種倫理困境最終隨著個性解放思潮的產生和發展找到了突破口。明中期以後,傾向主觀能動的王陽明心學應運而生,並越來越對社會產生重大影響。王學話語「良知即天理」、「心即理」,主張以人心來衡估「天下」;陸九淵的「六經注我」被進一步發揮,以此來否定權威推翻偶像。尤其王學經泰州學派發展到李贄,更是對一切現存秩序和制度持懷疑、批判精神,思想解放的個性思潮在明後期日趨盛行,波及社會各個領域,我們只要想像一下當時「呵佛罵祖」、「一念成佛」的狂禪的產生,就不難理解等級倫理觀念的解構是勢在必然的了。

不過,由於封建宗法等級制度的性質未變,人的思想不可能完全脫逸儒家範式,《封神演義》的作者也是如此,所以小說對五倫的消解只能是在一定層面上進行,而且基於儒家穩定道德秩序的價值理想,小說在解構的同時必須進行著重新建構的工作;而這種建構與明後期學術領域的趨向一致,更多地是從先秦儒家那裡尋找思想資源,希望重構以「親親」原則為基礎的人倫理想。

首先從小說中最突出的倫理聚焦——君臣一倫來看,在解構的同時,又反覆渲染了「君臣有義」的倫理訴求,儘管敘述了許多以臣叛君的事件,但都是在刻意凸顯君綱敗壞的前提下,並非否定君主本身。三十六路伐西歧,武王、子牙每以臣自稱,表明無意犯君,東征伐紂,又美其名曰「觀政於商」(第67回)。所謂君臣大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可以說伐無道,卻不能說伐君,連孟子也說「聞誅一夫紂也,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弄清楚這點就可知道何以小說對聞仲之類愚忠者高唱讚歌了。甚至已經攻到朝歌、君臣對壘時,武王還感嘆「吾等莫非臣子,豈有君臣相對之理」,(第95回)看到紂王摘星樓自焚,還頗有不忍之心,說:「你我皆為臣下,曾北面事之,何忍目睹其死,而蒙逼君之罪哉?」(第97回)這裡極力凸顯武王之忠君仁愛,用意十分明顯,那就是在肯定商伐紂合理性的同時,蓄意重建君臣之維。這一點若通過與《平話》對比,則更為明了:《武王伐紂平話》寫文王思「羑里城中之囚,醢百邑考之恨」,臨終時一再囑咐武王:「只不得忘了無道之君,與百邑報仇」;而到了小說那裡,卻變成託孤時的諄諄告誡:「倘吾死之後,縱君惡貫盈,切不可聽諸侯之唆,以臣伐君。」平話反映了民間強烈的反抗情緒,對君臣之倫的消解性尤為突出,而小說則從儒家立場出發,不想讓聖人蒙上無君父之罪名。從這一情節處理看,作者對「臣伐君」態度是有所保留的,是要藉此重構君臣之維。

同樣,小說中父子之倫也被多方重構。作者雖然肯定了以「父不父」為倫理前提的「子不子」行為,卻不能否定「父子有親」,還想方設法讓脈脈溫情回歸到父子一倫上。如作品設法讓黃滾父子同歸西歧,讓李靖父子重歸於好;又借用中國古代文學中「尋父」母題,設計了幾個「救父」情節,如雷震子下山臨潼關救父,黃天化下山潼關救父等;甚至不惜讓殷洪、殷郊違背師命,助紂反商(而《平話》卻是殷郊助周,並親手殺死父紂)……凡此種種,可見作者重建父子人倫的苦心。

其餘三倫亦無一例外被重構。小說客觀解構了夫權主義,主觀上卻讓馬氏懷慚自縊;讓鄧蟬玉違心嫁了土行孫,讓蕊宮仙子屈身下嫁降將洪錦,雖套上天數外罩,但作者主觀意圖彰明較著。兄弟一倫的建構在殷郊、殷洪身上體現最為突出。二人一路逃亡,互相關心,寧願自己捨棄生命,也希望對方平安無事(第8、9回),而殷郊為報弟仇,不惜違背師命毒誓,最終飽受犁鋤之苦(第65回)。朋友之倫亦復如此,如姜子牙帳下眾將,如哪吒、楊戩等,作為戰友衝鋒陷陣情同手足;闡截二教,雖已勢同水火,但經鴻鈞道人調節威伏,最終已能和平共處(第84回),而如申公豹之流,因屢教不改,終遭塞北海眼的厄報。(同上回)

綜上所述,《封神演義》對儒家五倫的消解和重構,是社會倫理困境和個體倫理困惑的體現,是明代後期思想界的變動和一定的社會歷史真實的反映,表現了作者對現存倫理秩序的反思和拷問,以及對理想人倫關係的積極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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