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香：嗜錢如命，臨死還討價還價
他是威尼斯長盛不衰的一棵老樹，別看樹榦蒼老斑駁，卻始終枝繁葉茂，綠意蓊鬱。他賺得盆滿缽溢，但不滿足，並沒有想就此收手，頤養天年。
原文 ：《晚年提香》
作者 |肖復興（北京）
圖片 |網路
提香的出生年份說法不一，有說是1490年，有說是1488年，有說是1477年。因此，提香的年齡便有了86歲、88歲和99歲之分。無論怎麼說，提香都是長壽，可以和文藝復興時期另一位長壽的畫家米開朗琪羅相比肩。
常想起的人，是喬爾喬內
晚年的提香，可比米開朗琪羅活得要滋潤。他在威尼斯一座豪宅里，已經住了四十多年，人生的一半是在這裡度過的。坐在花園裡，可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坐在客廳里，開窗正對威尼斯湖，風光旖旎，晚上，湖面上燈光閃爍迷離，湖畔樹蔭下，湖中小舟上，能夠看到年輕漂亮的女子衣裙環佩，婀娜多姿，給提香吹來一股撩人的清風，讓他覺得自己依然不老，湧起一股青春依舊的幻覺。
坐在空闊而豪華的客廳里，茶香四溢，清靜而悠閑。偶爾，他會想起年輕的時候，想起那時他的朋友喬爾喬內。非常奇怪，晚年的提香，常常想起的人，是喬爾喬內。
提香12歲從家鄉義大利北部的一座小小的山城來到威尼斯。他在這裡跟隨著名的畫家貝里尼學畫，就是在貝里尼的畫室里，他認識了喬爾喬內。喬爾喬內比提香大十一歲，已經在這裡學畫好長時間。提香很佩服這個師兄，他覺得喬爾喬內的手指像施有魔法一樣，無論色彩，還是造型，無論人物，還是風景，畫得那樣出神入化，讓他嘆為觀止。私下裡，他從喬爾喬內那裡學到的東西更多。他是把喬爾喬內當作自己的老師的。所以，初出茅廬的提香，像跟屁蟲一樣，跟著喬爾喬內亦步亦趨，成為了喬爾喬內的影子。
那時候的威尼斯是一座奢靡頹廢的城市，燈紅酒綠，尋歡作樂，不管是有錢人還是沒錢人。有一次，提香跟著喬爾喬內在外面浪蕩了一夜未歸，氣壞了老師貝里尼，他不允許年輕人這樣放蕩不羈，把兩人統統趕出畫室，不許他們再在這裡學畫。
《喬爾喬內與提香畫像》喬爾喬內
他們只好流浪街頭。他們衣兜里可憐巴巴的一些錢，都花在昨晚浪蕩的女人身上了。
那時候的提香有些恐懼。喬爾喬內安慰他說：別怕，天無絕人之路，你相信不相信，以後我們可以給國王和王后畫畫？
提香說：我相信，可現在我們怎麼辦？
喬爾喬內自信滿滿地對提香說：從現在開始，咱們倆人就是職業畫家了，我可以給我的情人畫一張畫像去賣錢！
《牧羊人的崇拜》喬爾喬內
提香很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情人？因為他沒有聽說喬爾喬內有過什麼情人呀。
喬爾喬內笑著對他說：忘記了嗎？就是昨天晚上我看中的那個姑娘呀！
提香一下恍然大悟，立刻說：那我也可以畫我昨天晚上的情人！
一個不滿二十歲，一個不滿三十歲的青年，就這樣開始了他們繪畫生涯的新生活。他們成為了威尼斯的流浪畫家。一次偶然的露水情緣，讓提香第一次賣出了自己的畫作。
《男子肖像》提香·韋切利奧
喬爾喬內不僅有畫畫的本事，還有和外界打交道的本事，總能找到活兒，讓他們在又要斷頓的時候絕處逢生。這讓提香很佩服，他以後的交際本領，得益於喬爾喬內的言傳身教。
有一次，喬爾喬內找到了給一座倉庫畫壁畫的活兒。這是個大活兒。那時候，不僅威尼斯，整個義大利，無論是教堂，還是民用的公共建築，都講究用壁畫來裝飾。在干這樣的活兒的時候，都是提香為主力。喬爾喬內是指揮，動手很少，他只負責運籌帷幄，如同揮動鞭子的車老闆，駕轅拉車的是提香。
《朱迪思》（壁畫）提香·韋切利奧
倉庫的壁畫完成了，人們看後都嘖嘖讚歎。喬爾喬內得意洋洋之後，很快就悶悶不樂起來，對提香也漸漸冷淡。一直到後來，提香明白了，喬爾喬內是行家，看到自己的繪畫水平已經超過了他，嫉妒之心在燃燒，並很快地燒毀了友誼。倉庫的這幅大壁畫，成為了他們兩人之間分隔的一道牆。
不久，喬爾喬內不辭而別，離開了威尼斯。從此，威尼斯只剩下了提香孤獨一人。他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傷感。水光瀲灧的威尼斯，給予他很多，也讓他失去很多。
晚年的提香，倚在豪華的客廳里，喬爾喬內的影子，總會像窗前飄過的雲朵一樣，時不時地浮現在眼前，還是喬爾喬內二十多歲的影子，那時，他們都還是多麼年輕。
「非凡的阿萊蒂諾」
晚年的提香，家裡常常會來一些客人，他最熟知的，也是過得著的，只有三人：歷史學家薩米托，建築師桑索維諾，還有那位不客氣自稱為「非凡的阿萊蒂諾」。來他家次數最多的是阿萊蒂諾。在威尼斯，阿萊蒂諾是個名人，他的口碑不怎麼好，卻長袖善舞，千手觀音一般，無所不能。但是，他確實具有不一般的藝術鑒賞的眼光，連國王要買什麼藝術品，都要聽聽他的意見呢。
對於大名鼎鼎的提香，阿萊蒂諾也確實非常欽佩，想盡辦法，為他做了很多事情，最後成為了對外宣傳和推銷提香的重要外交大臣。只有他才能讓提香走得更遠。
《彼得羅·阿雷蒂諾肖像》提香·韋切利奧
阿萊蒂諾為提香辦的最大一件事，是牽針引線，幫助提香和羅馬帝國的國王喬治五世搭上了橋。阿萊蒂諾早就事先打聽好，羅馬王宮裡有一位大臣在跟隨喬治五世攻打義大利時，摟草打兔子，帶回一個義大利女人做自己的情婦。阿萊蒂諾幫助提香先認識這位大臣，然後給他的情婦畫像；再然後，用這幅畫像作為敲門磚，覲見喬治五世，讓國王看後動心，也讓提香為自己畫像。這樣一盤棋，招招見好，步步為營，安排得環環相扣。
提香心領神會，為那位大臣的情婦畫像時，格外仔細，不僅要畫得像，還要畫得美。這幅精心之作，果然打動了喬治五世，他下令讓提香為自己造像。阿萊蒂諾的安排奏效，像事先排練好的莎士比亞戲劇一樣，在高潮處讓國王和畫家一起在追光燈下相逢，精彩亮相。
《查理五世騎馬像》提香·韋切利奧
提香不僅有繪畫的本事，還有揣摩人心、逢迎上峰的本事。他當然會把不可一世的喬治五世畫得威武異常，英雄蓋世。在這幅肖像畫上，提香讓他揮舞著長矛，騎著戰馬，傲視群雄。果然，一戰功成，喬治五世對這幅美化他的畫像非常滿意，也得意。提香的畫筆和油彩，成為了國王臉上的粉底霜和胭脂紅。
在阿萊蒂諾的操辦下，提香從羅馬滿載而歸。他就是用這些金幣，買下了如今住了四十多年的這座豪宅。但是，不久，喬治五世果然揮舞著長矛，騎著高頭大馬，率領著羅馬將士，攻打了提香的祖國義大利。
古稀之年的提香，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不知會不會有一絲自責和慚愧。我猜想，大概不會，因為在當時的畫家之中，沒有比提香更嗜錢如命的人了。錢，是他唯一的信仰。那時候的人們說他是一個不信教的教士，是一個不願意祈禱的人。
沒有比提香更嗜錢如命的人了
提香不僅靠賣畫賺錢，還要見縫就鑽，擠進政府部門擔任個職務，腳踩兩條船，官府和江湖通吃。他在威尼斯海關擔任職務，每年的薪金一分不少年年拿，一天班卻沒有上。他與海關的交換條件是，他要為市政大廳畫滿一幅壁畫。可是，這幅壁畫，一直過去了21年，提香也沒有畫上一筆。一直到海關憤怒了，命令他必須趕緊完成壁畫，否則，不能再讓他吃空餉。愛財如命的提香，雖然已經腰纏萬貫，但還是捨不得讓自己這筆薪金外泄。他為市政大廳畫出了這幅壁畫，便是他的名作《卡道萊之戰》。
作為威尼斯畫派的領軍人物，無論宗教題材，還是歷史題材，或是世俗題材，他都能夠處理得得心應手。正因為他有這樣的本事，在威尼斯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他的畫作訂單不斷，賣得出高價。他不僅為羅馬帝國國王喬治五世所寵愛，還贏得了西班牙國王菲利普，法國國王佛朗西斯一世的寵愛。他是威尼斯長盛不衰的一棵老樹，賺得盆滿缽溢，但不滿足，並沒有想就此收手，頤養天年。只要有一分錢的賺項，他依然會伸出他那如枯枝縱橫的老手，握住一隻勝過千軍萬馬的畫筆。
《菲利普二世肖像》提香·韋切利奧
八十多歲的提香，還在精力充沛地不斷接活兒。威尼斯，乃至整個義大利那些貴婦，捨得一擲千金，慕名而來，請提香為她們畫像。對於提香來說，這不是什麼難事。他在為混血魔王長得醜陋且是羅圈腿的菲利普國王畫像的時候，把他畫得英俊一些，尤其是把他的羅圈腿遮掩起來。畫像畫好，連菲利普的未婚妻都覺得畫得比本人好，她風趣的說：儘管我無法容忍這個人，但我喜歡這幅肖像畫。
晚年的提香更愛用一種金橙色，來為貴婦造像時增添光彩。這是一種能夠點石成金的神奇色彩。後來，人們稱這種漂亮的色彩為「提香色」。如今，為迪奧香水做廣告，那個衣裙飄飄的女郎的裙子，就是這種「提香色」。提香色，當時為那些貴婦的臉上增添了不少笑容，也為提香的錢袋裡增添了不少金幣。
《烏爾比諾公爵夫人肖像》提香·韋切利奧
關於提香，最搞笑的事情，發生在他臨終之前。1575年，一場瘟疫席捲威尼斯，城內死亡者成千上萬。垂垂老矣的提香，自知難以逃此一劫，便開始著手後事安排，首先想的是應該先找好墓地。他居然突發奇想，找到天主教芳濟會管轄的一個教堂，對牧師說，你如果能夠免費給我一塊墓地，我願意給你們畫一幅宗教題材的油畫。牧師同意了他的這個交換條件。
他為教堂畫了一幅聖母抱著死去的耶穌的油畫，便是有名的《聖母哀悼耶穌》。畫完之後，提香忽然又想，這麼好的畫，跟他們討價還價，能不能多要一點面積的土地作為我的墓地？他真的就跟牧師討價還價。牧師看著這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兒，臨死之際，還在如此錙銖必較，不知是出於敬重，還是可憐，或是不願意再跟一個垂死的老人糾纏，答應了他的要求，多給了他一點兒土地。
《自畫像》提香·韋切利奧
他心滿意足了。提香一生都是用畫和別人做交易，這是他人生最後的一筆交易。
第二年瘟疫捲土重來，這一次比上一次還要厲害，威尼斯全城人死了一半。不幸的是，這一半人中包括了聲名顯赫腰纏萬貫的提香。他躺在為自己多要了一點兒土地的墓地里，寬敞一點兒，可以心安理得地舒展一下腰身了。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654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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