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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胡宗南在大陸最後的歲月

我母親葉霞翟,出身舊式家庭,外公觀念守舊,不同意母親深造。母親從小思想新潮,她力爭上遊,初中就離家到浙江麗水住校,之後又讀了高中,高中畢業準備考大學,外公認為女孩子不必讀大學,不准她念大學,不給接濟,她只好選擇就讀公費學校。母親富於愛國思想,於是進入杭州警官學校,成了戴笠的學生。

杭州警官學校畢業之後,又進入上海光華大學政治系,畢業後赴美深造,獲得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博士學位,是獲得美國博士學位的第一位中國女性。我父母於一九三七年訂婚,因為抗戰軍興而延展婚事達十年之久,當年是一段感人的愛情故事。

母親雖是戴笠的學生,但她從來沒有做過情報工作。母親練就一筆好字,很受戴笠器重欣賞,介紹她認識了父親胡宗南。母親散文里提起的「雨師」,就是戴雨農,戴笠。

戴笠之所以能得到蔣先生(蔣介石)的信任,與我父親有關係。父親是黃埔第一期畢業,因為東征北伐,屢建戰功,蔣先生對父親特別信任。父親和戴先生結識於杭州,攀談之下,彼此對國是看法完全一致,因成莫逆至交,並向蔣先生大力推薦。父親和戴先生服務的單位,彼此交換幹部。父親駐紮西安,西安警察局長就是戴笠派的人。日本侵華,戴笠組織忠義救國軍,好些幹部都是父親的部下。父親辭世前,身上穿的一件破毛背心,還是戴先生二十年前送的,印證父親終生懷念戴先生。

抗戰軍興,日本原宣稱三天之內攻佔上海,三個月滅亡中國。而胡宗南部在淞滬會戰的火在線,堅守了六周,屢挫日軍步兵、炮兵、戰車、空軍聯合攻擊行動,胡宗南部犧牲至為慘烈,四萬人最後只剩一千二百人。著名報人張季鸞說,第一軍為國之精銳,如此犧牲,聞之泫然。後奉命到河南整補,再調往西安。胡宗南部最後離開西安駐地,為一九四九年五月,在西安前後待了十二年。

我認為,父親於抗戰時期有四大貢獻,第一是教育,西安的軍校第七分校,和戰干第四團,各訓練出三、四萬名軍官和政治人才,分發全國各戰場,支持八年抗戰;第二是擋住日軍自北面攻向四川的鉗形攻勢。日本幾次攻打潼關,意圖進窺陪都重慶,但父親的部隊始終不動如山,完成了中央交付他最重要的任務,甚至打了好幾場勝仗。包括蘭封之役,打垮日軍土肥原賢二;參加武漢保衛戰,殲敵五千;豫西西峽口之役大勝等。

一九四四年,洛陽失陷後,他到潼關召集軍師長和敢死隊講話,身後還帶了一具棺材,他說:「如果這次不能打敗日寇,這便是我胡某人的棺木!」結果全軍奮勇殺敵,果然打了勝仗。這段話系當年敢死隊員,現年八十五歲的楊廷華先生,不久之前告訴我的。

他第三個貢獻,是把青海、寧夏、甘肅等地方勢力統合起來,齊心抗日。一九四三年,父親派三十七集團軍范漢傑,率盛文的五十九師,平定甘肅回亂。一九四四年,派黃埔一期同學李鐵軍率二十九集團軍到新疆。因新疆一度受蘇聯蠱惑,陰謀獨立,最後終為胡宗南部安撫平定。

第四個貢獻,……胡宗南部一定程度制約了中共從陝北往外發展的力量,同時跟中共競相爭取淪陷區投靠後方的青年。抗戰爆發後,淪陷區青年競相投奔大後方,眾多青年原本要到延安,不少人途經西安就被胡宗南部攔下,勸服他們去王曲軍校七分校,或者參加戰干團,日後到部隊從事政治工作。連戰主席的父親連震東先生即曾被禮聘為戰干團教官。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二日,父親赴河南鄭州,主持接受日軍投降儀式,接收豫北、豫西日軍。日方代表是日軍第十二軍軍長鷹森孝中將。投降儀式結束後,雙方代表握手晤談。鷹森孝問父親,近期河南西峽口戰役,貴方一位孔姓營長,利用反斜面作戰(反斜面陣地攻防戰),殲滅了我們很多部隊,我很想跟這位營長見面。父親經查證,知道這名營長的名字叫孔令晟。是時孔營長剛好在外地受訓,不在鄭州附近,未能與日本軍長鷹森孝見面。

父親因而對出身北京大學的孔令晟印象深刻,為示賞識,父親有意調孔令晟到長官部,原本要孔令晟接替熊向暉(按:熊向暉本名熊匯荃)職位,但孔令晟不願意做參謀,寧願帶兵,父親只好打消此意。由於父親非常愛護孔令晟先生,之後,還派人幫他補習功課,稍後進入國防大學進修(筆者按:孔令晟日後曾任國防部作戰助理次長、蔣介石之侍衛長、海軍陸戰隊司令、警政署署長等職)。

父親認為,抗戰結束後,國家迫切需要建設人才。所以,父親派了許多部下到美國受訓或進修,熊向暉就是其中之一。當時派出國的幹部多達數十名,都是胡宗南部隊中極為突出的優秀人才。內戰爆發,國內局勢丕變,許多人索性留在美國就業定居。抗戰前後,大學生鳳毛麟角,知識分子左傾的比例很高,投效胡宗南部的知識青年,不乏思想左傾或者潛伏共諜,父親總認為以人格感召可以感化這些人。曾經有人跟他密報,熊向暉思想左傾,父親告訴密報的人:熊向暉來部隊的時候才十八歲,年輕人想法特異獨行不要緊,我可以感化影響他。

熊向暉在(二〇〇五年)過世之前,曾經託人傳話給我,他強調是先加入共產黨,所以不得不遵行共產黨的指示做事,他強調,對我父親終生感念,請我務必諒解他。我記得在我幼年時,他曾寫信給我母親,強調他沒有做對不起我父親的事。

抗戰勝利後,國共之間究竟選擇和或戰?曾經一度困擾(國府)最高當局。民國三十五年,國府中央召開軍事會議,蔣公日記中也記載,中共趁著抗戰如何擴張,配合日本軍隊,處處打擊國軍,把我們敵後游擊隊都吃掉了,戰後又積極擴張,不聽中央號令,不斷挑釁,他已經忍無可忍。

據說有一次在軍事會議中,張治中將軍認為國共之間不能戰,戰則國民黨必敗,因為八年抗戰下來,國窮民困,人心厭戰;但某首長卻力言在三個月內必能消滅共黨,蔣先生最後採納了後者的建議。

(根據台灣「國史館」《中共教導旅陝北作戰日誌》一書中,第259頁至275頁,附列了一九四七年三月,時任胡宗南部五00團團長曾祥廷口述歷史訪談。曾老將軍說「張治中與毛澤東很熟,毛在重慶就住在他的公館,很了解共產黨的力量。張忠道說:『X總長說三個月消滅共產黨,你則說戰則必敗,你向國防部報告了沒?』張治中說他報告過了。他說:『如果這個仗要打,結果一定是失敗的。上自將領,下至中下級幹部,都認為不是打仗的時候,打了就完了。』張忠道就問說:『打了一半講和可不可以?』張治中搖搖頭說:『也很困難。你想講和共產黨不一定要和你講和。』我一個同學安徽壽縣陶有恆與張治中很接近,是安徽同鄉,前幾年到了北平,見到了張治中的女兒張月娥,把張治中上國防部的報告給他看,國防部以為『不堪一擊』」。…)

不久前,我曾遇見一位大陸訪台的老先生,據他透露,他看過毛澤東內部講話的檔案,抗戰前後,毛澤東告訴幹部,國民黨將領只有兩個人你們要特別注意,第一個是胡宗南,第二是白崇禧。

二00一年我到德國,德國國會議員請我吃飯,這位議員說,你沒來之前,我的中國朋友都在談論,不但談論你,還談你的父親,他們談論你父親差點捉住毛澤東。他們說,只差四百公尺遠,劉戡的二十九軍就可以捉住毛澤東。毛澤東躲在窯洞裡邊,他的侍衛把馬的韁繩勒得緊緊的,深恐馬匹受驚嘶叫,露出行蹤。結果馬沒有叫,劉戡的軍隊打從四百公尺開外過去了,國軍沒能找到毛澤東。我好奇地問這位德國國會議員,這些中國朋友講到我父親時是咬牙切齒,充滿了恨意嗎?他說不!是充滿了尊敬。

(有關國民黨軍攻打延安的經過,根據台灣「國史館」《中共教導旅陝北作戰日誌》一書,曾祥廷將軍的口述歷史訪談回憶:「民國三十六年三月十八日,我奉命派了一個突擊營突擊延安,營長即原第一營營長應啟新。三月十九日一早,我們到了延安東邊的塔山,碰到了旅長、副旅長與參謀長。突擊營的嚮導是共產黨派的,所以進延安遲了一點,不然可以活抓到毛澤東。因為當時毛澤東還沒走,毛澤東說我要看到胡宗南的兵進入延安我才要走,所以進入延安時,地下室的茶還是溫的。他的情報很靈光,對我們的行動很了解。整個剿匪我們吃虧的就是情報不靈,對敵人了解太少,相反敵人對我們了解太多,甚至我們沒有行動,事先他都知道。」按:國府負責情報的軍統局局長戴笠已於前一年飛機失事遇難。)

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蔣先生在南京主持攻打延安的秘密軍事會議(筆者按:台灣於同日爆發二二八事變),父親也是會議重要參與者之一。會議結束,蔣先生單獨召見父親,蔣交代完重要軍務之後說:「以後再有什麼意見,可以先跟劉次長商量。」劉次長就是劉為章,劉斐,當時的國防部參謀次長。於民國十九年(一九三0年)加入共產黨,以後又進入白崇禧部隊。

試想,凡事透過劉斐,這還有什麼軍事機密可言?所以劉安祺上將曾經在他的訪談錄中說,我軍簡直是追隨劉斐和郭汝瑰的魔棒在走(按:郭汝瑰任參謀本部作戰廳長,也是共諜。)。

妙的是,國共雙方多次交手之後,父親根據幾次慘痛經驗,意識到中共在最高統帥身邊可能派遣了諜報人員,察覺到情況不對,父親馬上改變,在改弦易轍之後,方能在五天內打下延安。比如說,他派第二十九軍對大小嶗山佯攻,果然遇到堅強抵抗,數日不下,另一方面派第一軍從山西過來擔任主攻,出乎中共意料之外。

中共方面是要堅決抵抗,保衛延安的,這可以從中共第一野戰軍的戰史記載中得知梗概,中共中央下達的命令,是要他們堅決抵抗。

打下延安之後,部隊儘管極為疲憊,胡宗南部仍準備窮追不捨,這時,南京國防部來了緊急電報,命令父親「窮寇勿追」。父親既然接到上級命令不追,只好暫且按兵不動,保持戰果,但心裡依然籌劃著如何追擊,正待採取行動,這時南京國防部又下達命令:河南軍情危急,立刻派第一軍支持河南。幾乎是屢試不爽,只要執行南京的命令,部隊必然失利被殲。一九四八年二月底,第二十九軍被打垮,就是後果。所以,父親部下彼此警告,聽國防部的命令我們准打敗仗,不聽命令,我們就打勝仗,這已成為鐵律。熊向暉在一九四七年已離開我父親,他造成的影響,相較之下已經是次要的次要,真正問題在南京國防部。大戰略與大部隊的布署安排,全部曝露無遺,夫復何言?

一九四九年五月,南京已經撤退,共軍也已渡江,奉到國防部命令,要父親將戰線縮短,撤出西安,所以他就把部隊撤退到漢中。那時胡宗南部還有幾個軍的實力,兵員十數萬人。早先,當局從他的麾下抽調了好些部隊去剿共。東北戰役中,范漢傑就是我父親派到東北去的。三十四集團軍總司令李文,及其所部,原本也歸胡宗南統領,他被派去支持傅作義,這些部隊後來都在平津戰役中損失殆盡。徐蚌會戰,胡宗南部雖然沒有直接參与,但仍有若干部隊參與其中。

所以,當父親撤出西安時,旗下仍有十幾個軍的番號,但真正的主力是第一軍、第三軍。其它的幾個軍,雖有番號,然員額不足。負責的防務,東起陝豫邊境,西至甘肅南部及東部幾千里。前線每天跟中共西北野戰軍作戰,戰報不絕如縷。

一九四九年五月到漢中,一出西安,父親有鑒於四川仍很完整,力主部隊應該下四川,穩定川局,代總統李宗仁堅決不允。在漢中,耽誤近半年時光,等到終於奉蔣先生命令下四川,局勢已經無力回天。胡宗南部幕僚轉述,基於集中兵力之思考,父親的幕僚們曾經有好幾個想法:第一個想法是直衝山東,到江蘇連雲港。第二個想法,直衝武漢,武漢位處華中交通樞紐,一旦情況危急,可南下廣州或江西,再退往台灣。第三個想法,是下雲南建立長期游擊根據地,但情勢變得太快,這幾個想法都未付諸實現。(後來據擔任蔣先生侍衛長的孔令晟表示,第三個計劃是蔣先生的決定。)

李宗仁不管事,中樞無主之後,一九四九年十一月蔣先生自台灣飛重慶指揮,要父親下四川,父親感喟說:「現在要我下四川為時已晚,大部隊入川,無異等著被共軍瓮中捉鱉。」父親在漢中主持秘密會議,會上發言盈庭,那是決定胡宗南部隊行止最重要的一次會議。父親隨從參謀回憶,蔣先生不斷從重慶打長途電話到漢中,想直接找父親講話,父親一反常態,始終避不接聽。俞濟時奉蔣命,連打三次電話,父親最後出於無奈接了電話。「總裁有令,你馬上帶部隊下四川!」

那段期間,父親當時主持陝甘川綏靖公署,部隊分散在各據點與共軍不斷接戰,他接到此令,非常苦惱,他在會議上告訴高級幹部,現在把大部隊帶進四川,戰略上將陷於完全不利的地位,會被共軍圍而殲之;日後,人家會說是我胡某人丟掉大陸的!最後,父親的參謀長羅列將軍起立發言:我們不下去也不行,如果我們不入川,蔣先生必成共軍俘虜,你胡某人的責任更大!最後父親流著眼淚,勉強按照命令進入四川。

國共戰爭末期,大部隊缺乏機動交通工具,光靠兩條腿跋涉行軍,勢必減緩過大巴山南下四川的速度。蔣先生原先答應,預備調集八百輛大卡車給胡宗南部隊,結果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調集軍用卡車一百部。胡宗南部克服重重困難,越過大巴山,如同《三國演義》中描述的鄧艾下陰平入蜀;並利用原有在四川北部重鎮廣元,作為指揮中心。

川陝甘綏靖公署準備由主力部隊第一軍進駐成都,並保障川北其它各軍在共軍猛烈攻擊下轉進之安全,但蔣先生從重慶來電,表示異議,堅持第一軍開赴重慶。蔣先生日記上記載,再三命令胡宗南把第一軍開往重慶。由於蔣先生堅持,第一軍只好調頭奔赴重慶,等大部隊好不容易進抵重慶,因為貴州和川東失守,四川已處於共軍重重包圍之中。

劉伯承率領二野蜂擁而至。林彪統領四野從武漢直逼廣州,佔領廣東後再調頭直攻四川,從川東南插入。彭德懷的一野,從陝西、甘肅一路披星戴月追來。四川地方武裝力量,劉文輝、鄧錫侯部隊不穩。僅有的黃埔系部隊宋希濂、羅廣文的部隊都潰敗。父親的部隊入川,第一件事情卻是要對付四川亂局,接管他們潰敗之後的防區。第一軍邊走邊打,居然還打了幾個勝仗,共軍口耳相傳:怪不得這是第一軍。俘虜共軍數百人,穩住重慶局面,爭取到兩個禮拜寶貴的時間。讓國民政府能從重慶遷往成都,第三軍已固守成都,預備抵擋彭德懷的一野。胡宗南部可說是三面作戰,既要抵抗彭德懷部及劉伯承部,又要跟林彪部對抗。王生明將軍當時是第八師副師長,部隊一路衝到成都東南,抵抗劉伯承部,結果部隊被打垮,王生明跟著軍長吳俊,兵敗負傷,化裝逃到台灣。(按:王生明後於一江山戰役中戰死。)

部隊到達成都,四川叛軍劉文輝部隊,及反叛的原國防部廳長郭汝瑰,都在一二日行程之內,他們準備要扣留蔣先生向中共邀功。

父親曾發了一封重要的電報,給在台北的湯恩伯將軍,堅決反對會戰,並謂我軍處於內線不利位置,一旦與敵人會戰,必遭全殲。父親說趁敵人兵力未形成包圍圈時,擊滅共軍的一部,再俟機擊滅另外一部。在時間上已經來不及,我軍兵力布署呈一字長蛇陣,請兄有以教之。

在給湯恩伯的電報上,父親的想法應是把部隊主力轉移到雲南、西康去,既可保留實力,又可佔領雲貴高原有利位置。然而,現實環境根本不允許如此。果然,蔣先生要父親趕往成都,所有部隊只好往成都集中。父親陪同蔣先生住軍校,根據日記記錄,他們每天密商接下去該怎麼作戰。蔣先生的日記中有段話,在如此危難時刻,宗南毫無頹唐之色,真將領中之麟角也。

父親靜觀形勢,認為局面難以長久維持,力主國府應該遷往台灣,也勸蔣先生退到台灣。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九日,蔣先生離開成都。蔣公離開成都,父親隨即趕往西昌,力圖安定西昌局面。西昌原本歸劉文輝部控制,父親調第一師一個營的部隊到西昌,居然解決了劉文輝一個師的部隊。

父親從四川撤退西昌途中,飛機遭逢惡劣天候,斯時,整個大陸都已被共軍佔領,飛機只好往南飛,迫降海南島。接連數日天氣未放晴,飛機無法起飛,又與台灣通訊中斷,蔣先生剛從成都回到台灣,急於與父親連繫,卻遍尋他不著,頗為生氣。所幸,天氣放晴後,父親終於趕赴西昌,重新建立指揮中心,逐步集中被打散的部隊,兩個月內,部隊擴充到一萬多人。

胡宗南部於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從陝西下四川不久,天氣就進入冬季,人生地不熟,既無冬衣,又無糧餉,更無兵源,連軍火彈藥的補給都斷絕了。我作了個統計,成都之役,父親麾下犧牲了六位師長,他們不是陣亡就是自殺;三位軍長中的兩位負傷;兩位兵團司令一個負傷一個被俘。底下團、營、連長几乎犧牲殆盡。這些人犧牲的代價,換來國府全身撤退台灣,也幫蔣先生斷了後。

據父親部下轉述,由於國府最精銳的部隊,分由杜聿明、傅作義、劉峙統帥,几几乎都已於一年前在東北、華北、淮海三場戰役中戰敗,武器裝備也隨之轉手,全部被共軍繳獲。在四川重慶及成都與我軍胡宗南部遭遇的共軍,一個排就配屬一輛戰車,武器質量懸殊,可見一斑。即使如此,第一軍在重慶仍能獲致局部勝利。

共軍絕不可能讓父親在西昌站穩腳跟,與台灣形成互為犄角之勢。一九五0年三月,十萬共軍圍攻西昌,父親轄下的一萬部隊,多是新造之師,而且分散在好多據點,備多力分。而且,彈藥補給均成問題,地方上的彝族,也多未能合作。

攻打西昌的共軍,系二野劉、鄧的部隊。父親的部隊無力固守,眼睜睜看著城鎮與據點逐一被攻陷。到情勢最危急的關頭,蔣先生從台灣派了一架飛機,到西昌接父親及賀國光將軍等人。當天晚上,父親召集部將開會,父親表示他打算留在西昌,與陣地共存亡。他要秘書長趙龍文,參謀長羅列等人搭這架飛機走。參加會議的人員堅決不同意,最後,羅列起身發言。先前漢中會議是他力主揮淚入川,西昌會議上又是他挺身講話。羅列說:共軍四路圍攻,喊出口號活捉胡宗南,你胡宗南如果被活捉了,對黨國有什麼好處?以後還有誰能號召失散的部隊和七分校的學生?

羅列說:漢高祖被圍,紀信偽裝成劉邦,引開匈奴冒頓單于的部隊。我願意當紀信,從現在起,部隊由我指揮,我來做紀信,你上飛機。羅列跟趙龍文等將領,簇擁著父親,強行將他拉上飛機,直飛台灣。未幾,共軍攻進西昌,亂軍之中,羅列受傷昏迷,當地彝族剝光他全身衣物,共軍清理戰場時,遍尋不著羅列,即宣布羅列戰死,台灣隨後將羅將軍入祀台北忠烈祠。實際上,負傷的羅列被老百姓救活後,經彝民協助,由四川南下廣州,輾轉逃往香港。

西昌易手之後,父親在台灣以為羅列陣亡,把羅列母親當成自己母親侍奉。羅列逃到香港,父親喜出望外,馬上跟蔣先生報告,為羅列辦理入境手續。其後,父親奉派任職澎湖防衛司令官。一九五九年某日,蔣先生召見父親,徵詢他接任陸軍總司令的意願,父親謙辭不受,他向蔣先生推薦羅列,蔣先生同意,羅列隨即奉調陸軍總司令。剛撤退到台灣時,一度有傳言,蔣先生要父親當參謀總長,好友副參謀總長王叔銘還要父親的參謀們先作準備,但後來父親沒有去,反而願意到大陳島(筆者按:胡宗南於一九五一年奉蔣介石之命,擔任「江浙反共救國軍總指揮兼浙江省主席」,指揮大陳海上游擊隊。)。一九六0年,經國先生銜命來見父親,要父親做參軍長,他告訴蔣經國:「請你跟『總統』報告,我有心臟病,不能做這個職務。」隔了兩年,父親就心臟病發作病逝了。

父親剛到台灣,曾經遭逢一樁很不愉快的事件。一九四九年,部隊奉命從西安撤退到漢中,由於和談破裂,共軍已渡過長江,局勢危急。父親暗思,應該為麾下將領在台灣購置房舍,安定部屬軍心,免除後顧之憂。於是用一千兩黃金,在台北南京東路、松江路附近,購置五十間房舍,供麾下將領和家人撤退台灣的棲息之所。父親卻未藉此機會,為自己購買任何一間房舍。孰料,陝西省議會副議長李夢彪,跑到父親辦公室,向幕僚副官人員提出要求,希望能比照胡宗南部將領,為他配一間房子。幕僚人員告訴李夢彪,這房子是給將領住的,你不符合條件,但這件事他們並沒有報告我父親。李夢彪兼任「監察委員」,一氣之下,向「監察院」提出彈劾案,以丟掉大陸為由,彈劾胡宗南。

父親從不為自己辯解,任何人對他毀謗、誤解,他非但不置一詞,也不準部下仗義辯解。他說,你們多辯解,就多給「總統」找麻煩,不必辯解,打落牙齒和血吞。

彈劾案提出來後,便有一百零八位「立法委員」聯名為父親辯誣。經過「國防部」詳加調查後,停止彈劾。而蔣先生深信胡宗南的人格,最後也親自出面講話:如果沒有胡某人,我怎麼從大陸出來?如果沒有胡某人,「政府」怎麼出來?你們怎麼出來的?不要再辦了!這樁彈劾案終於不了了之。

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五九年,父親當澎湖防衛司令期間,他把薪水分成三份。三分之一的薪餉寄回家用,三分之一留給「長官部」當公費運用,三分之一發給澎湖長官部兩位各有七、八個孩子要撫養的部下。我們家人起初完全被蒙在鼓裡,母親也根本不知道這回事。直到父親及母親去世多年後,我帶孩子到澎湖,瞻仰樹立在澎湖的胡宗南銅像。適有父親任職澎湖防衛司令時代,一位在辦公室服務的老士官,趕來與我碰面。老士官拿出當年父親的「軍人補給證」說,關餉時胡司令交代我把薪水分成三份,其中一份,交給兩位子女眾多的部下。老士官還和其中一位姓梁的袍澤,經常連繫,他把梁老先生的電話留給我。回台北,我打電話向梁老先生求證,他一聽是我,語氣顯得非常激動。兩三天後,梁老先生兩個當軍官的兒子,跑到我辦公室來找我,其中一位中校軍官說,他們父親交代,你胡某人有任何事情,兩兄弟願意赴湯蹈火為你效力。

可想而知,父親只拿三分之一薪水回家,這怎夠養家活口?我至今記憶猶新,父親薪水不夠家用,家裡開銷捉襟見肘,母親老是為錢發愁,可是父親又交代她不要再出去教書,在家專心照顧孩子。別無它法,母親指望寫文章賺稿費。她雖然是留美博士,但寫散文仍非易事。為了補貼家用,她試著向《中央日報》副刊投稿。報館審核文稿的標準很高,第一次接到退稿通知,母親非常沮喪,痛哭一場,我站在她旁邊,深刻體會她的心情。母親再接再厲,再寫,再退稿,再寫…。到了第三次投稿,她的文章終於獲得刊用,文章上報,稿費來了。哇!我們幾個孩子帶到學校的飯盒,菜色馬上豐富起來。父親就是這種個性,寧願刻苦對待自己家人,也要厚待部屬,所以他的部下都肯為他效死。

幼年時期(一九五0年代),家裡沒有冰箱,父親辦公室主任程先生家裡有隻木頭外売的冰箱,冰箱上層擺著冰塊,下層存放飯菜、西瓜等。暑天到程先生家裡吃冰西瓜,是我莫大享受,至今難忘。一九五0年代晚期某日,我放學回家,見到家裡搬來一部舊冰箱,品牌名稱PHILCO,雖然是舊冰箱,令我頗為開心。我正高興不已,父親回來了,一看冰箱,臉色一沉,正色問我母親哪來的冰箱?母親說是羅列先生叫人送來的,因為羅先生升上陸軍總司令,特地送來一部舊冰箱。父親疾言厲色大聲喝道:「不可以!給退回去!」

十年前,前台大總務長高化臣的夫人去世,我特地到高府弔唁慰問。我握著他的手,勸他節哀:高伯伯您不要難過。但是,高伯伯不跟我談他夫人的事情,反而談起家父往事。他說:當年我已在台大工作,你父親從大陳島捎來一封信,你來大陳幫我忙。高伯伯說,大陳生活太艱苦,我原先不想去,你父親又來信,字裡行間略有責意,你是不是看我落魄了,所以不來。高伯伯收到這封信,馬上收拾行囊,動身前往大陳。高伯伯告訴我:你父親每天吃鹽水泡飯,餐餐鹽水泡稀飯。他見到胡宗南日子這麼苦,說我不回台北了,高伯伯留在大陳協助父親,幫到一九五二年,與父親一同離開大陳。高伯伯跟我講述往事,邊講邊哭,我也為之動容落淚。

父親過世,朋友、學生、部屬聞訊如喪考妣。他去世至今已四十七年,每逢忌日,老部屬年年按時紀念,從無例外。開始時參加人數有幾千人,後來老病凋零,人越來越少。現今,他學生最年輕的都已八十幾歲了。前不久又辦了一場紀念會,有的老人走不動了,還勉強拖著老弱的身軀,從台灣各地趕來參加紀念會。這群老人家對我說:「你父親是完人,我們要紀念到底,一直紀念下去!」

註:文章稍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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