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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馮遠征的談話:當泡沫散盡後

王府井北大街22號,是首都劇場和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所在地,自1952年建院始,近70年風霜雨雪歷經過,這裡儼然成為了觀眾與文藝從業人員心目中的「殿堂」。

殿堂——這兩個字,演員馮遠征對它有不同於旁人的理解。他出生那年,北京人藝已走過十年,是要再過了23年之後,他才曲曲折折考入了北京人藝學員班,接受的是最正統的北京人藝的表演訓練,德藝雙馨的底色印在他身上,但他在這抹底色之上,又憑藉天賦和勤懇,添了自己的個性和顏色,出類於同輩。這些過往的故事、成就已被太多人表過。如今白駒過隙,他現在雖然嘴上說著「嗨,還有三年就退(休)了,退了」,擺著手滿心滿意要歸隱,但一心擔責的精神頭還漲在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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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馮遠征被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任命為演員隊隊長和藝術委員會副主任,一干就是三年,他念的、做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實際、重要的事情;與此同時,他還兼任著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的表演導師與上海戲劇學院客座教授之職;與此同時,他還在精進鑽研著自己的表演事業。

回到「殿堂」二字。近幾年,每到大學畢業生招生季,馮遠征都會親身參與人藝的演員招考工作,年輕人進來了,他總會問他們,為什麼要來人藝?得到大多數的回復都是,因為這裡是表演藝術的殿堂。他會馬上告訴他們,你錯了,這不是殿堂。「很多人都知道我們劇院有個四字箴言:『戲比天大』。但其實這四個字不是北京人藝的精神,「戲比天大」是這個行業的精神,北京人藝的是「一顆菜」精神。什麼意思?菜有菜根、有菜葉、有菜幫、有菜心……,一顆菜,什麼都得有才行,缺了什麼都不行,你到底是哪個位置,你要清楚。」

細心的觀眾下次有機會去到北京人藝看戲,坐在觀眾席里,可以抬頭看看天花板上的花紋,正中間的圖案,乍一看似蓮花,實則,那就是「一顆菜」的寫照。

時刻瞭然自己是誰,在什麼位置,該做什麼樣的事情,有能力識別出身邊的嘈雜與潮流中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實實在在增長自己的本事,在有效的方法之下開發自己的潛能……這些,都是馮遠征這些年諄諄善誘給他的後輩和學生的,但現實依舊有諸多嚴峻的問題擺在他面前。早幾年,他很少會考慮這些,沒有接下劇院交付的任務前,「我覺得人藝發生什麼事我都不知道,我只會來演戲」,接下了這些任務之後,他意識到劇院的危機感,遂捲起袖子儘力去化解。

實言相告,這場談話是以我咄咄逼人的提問開始的,因著自小對人藝積攢下來的深情,眼見著這些年的變動起伏,我有許多疑惑甚至不滿,借用《茶館》里常四爺那一句話:「我愛大清國,我怕他完了……」我怕人藝不好,怕別人說人藝不好。知道馮遠征參與實際公務許久,所以太多問題近乎冒犯地出口,兩個多小時的相談結束,疑雲散去,知不易。他這兩、三年白髮漸多,身材也是怎麼都胖不起來,「操心太多」,但沒見他有要退要躲的意思,我們就放心了。

這場與馮遠征的談話,充滿了真知與灼見,也許會引發一些爭議甚或不適,但我想那也都是因為,他說了很多真相與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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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VIEW

北京人近些年來為什麼越來越少排演先鋒類型的劇作?

馮遠征:北京人藝不是固化,我們有沒有先鋒的戲劇、先鋒的思維呢?我們當然有,中國當代戲劇的先鋒就是從北京人藝開始的,但現在我們如果只是為了讓觀眾看不懂而排一些所謂的先鋒戲劇,那不叫先鋒戲劇。一個創作者,如果都不知道自己的創作目的,那你怎麼傳遞給觀眾呢?用一些語言來搪塞嗎?那是不對的。

您曾經在早期參與了很多先鋒戲劇的排演,為什麼這幾年沒有再碰?

馮遠征:我搞過先鋒戲劇,我後來不搞的原因是我認為中國沒有先鋒戲劇,所以我就不搞了。我們現在沒有這種土壤,觀眾都不知道怎麼去欣賞先鋒戲劇,大家都忙著賣萌呢。目前來說我,不想去搞先鋒戲劇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我還沒完全弄好現實主義戲劇,積累到一定程度,再說吧。我的教學作品,其實都很先鋒。我早晚還得做「先鋒」,得碰到合適的劇本,或者我自己去做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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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表演藝術創作,一定要站在人民大眾中間嗎?

馮遠征:首先,為人民服務這個事,就是對的,因為你必須吸引觀眾來看,雖然我學的格洛托夫斯基的質樸戲劇說,戲劇什麼都可以沒有,只要有觀眾有演員就構成了戲劇,但是只吸引一個觀眾,那個畢竟不是我們的初衷,我們還是要演給大眾看的,所以戲劇一定是為人民服務的。為人民服務的初衷是什麼?是要讓大眾受益、知道一個道理,還是讓大眾精神上產生愉悅?這些都是要具體考慮的。

《茶館》、《窩頭會館》、《嘩變》都一片難求,觀眾甚至要提前一天來劇院排隊,這樣的現狀會讓你想到什麼?

馮遠征:縱觀北京人藝歷史,但凡是老演員輝煌的時期——比如當年上台《茶館》一開幕,于是之上來還沒說話觀眾就喊好,藍天野也是,鄭榕也是,那個輝煌,其實就預示著北京人藝的危機了。我們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接班問題。我希望北京人藝層出不窮的都是年輕的一代起來能挑梁,問題,誰行?得先考慮我們有沒有這樣的人來接。現在最根本的是教育出問題了,我們曾經有兩年沒有招上過一個考生,為什麼?我們放到了最低的標準都招不進來。所以現在也在計劃恢復當年我來劇院時候的「學員班」,45歲以下的都可以報考,在學歷上也可以放寬。

老舍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演出《茶館》的海報

老舍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演出《茶館》時,開票的前一天夜裡就已經有觀眾排隊

人藝的接班人,接的「班」的本質是什麼?

馮遠征:我們說守正創新,守正就是堅持傳統。北京人藝的「正」是什麼?不光有表演觀念、技術,還有精神。

北京人藝排練場工作照

北京人藝的演員楊立新在給年輕的演員講課

您接下北京人藝事務性工作的時候,是在一個什麼樣的的狀況之下?

馮遠征:一盤散沙。很多演員都會告訴你,我回不來,我在外頭有戲演,我的經紀人已經給我安排好時間了。有一陣子我們會請大量的外聘演員,北京人藝出現外聘(演員)的時候我都已經驚著了,我說北京人藝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情呢?所以現在我就要盡量的去掉這些,一定要讓我們的演員回歸。我們必須主動出擊,才能解決這些危機。

話劇《全家福》排練照,攝影師:史春陽

為什麼這些年來北京人藝沒有絡繹不絕的新的原創戲?

馮遠征:不是說我們沒有能力排新戲,是我們沒有找到更好的劇本,現在寫話劇的人很少,能寫好話劇的人更少,能寫出經典話劇的人少之又少。我們劇院現在沒有專職編劇,之前的幾部《玩家》、《司馬遷》,這兩個劇本都是10年的時間打磨出來的。

話劇《玩家》劇照,攝影師:史春陽

話劇《司馬遷》劇照,攝影師:王小寧

可是還有很多國外的經典劇作可以排演啊……

馮遠征:確實,有大量的國內外有名的劇作家的作品可以排,但這中間牽扯到,有的是翻譯的問題,有的是版權的問題,我們必須有專業的人去做這件事情。還有一個問題是,每個劇院有每個劇院的風格,每個劇院有每個劇院的一群導演,那麼這些導演當中,有沒有人願意去做這樣的戲?什麼戲適合劇院的風格?而不是說什麼都可以演。

人藝的年輕演員現在會來和您談心嗎?他們會不會糾結於到底是踏踏實實在劇院演戲,還是出去當明星?他們這兩年心態會浮動嗎?

馮遠征:有浮動,也有,但是就那麼幾個人,他們也能夠很清楚,這一段時間,所謂的影視界的「寒冬」,大家都很慶幸,我有人藝,我還能在這演戲。三年前有孩子跟我說,半年沒接著戲了,怎麼辦?我問他們,前幾年掙的錢夠養活你兩三年了嗎?人家說那倒夠了,我說那等著吧。泡沫終歸是泡沫。

你怎麼能夠一眼識別那些是泡沫?

馮遠征:我白做演員30年了?白在世界上跑了那麼多國家了?你一定要清醒,當一件事情出現的時候,你要客觀地、往外跳一下,再看。一夜暴富正常嗎?不正常。一夜暴紅也不正常。很簡單,我一直跟我們劇院的年輕演員說,吳剛老師55歲火的,他前30多年幹嗎呢?都在為那一天做準備。《人民的名義》為什麼火了?實力,而且別給我機會,逮著機會我就出來。這才是演員。他明白自己是做什麼的,這些年踏踏實實在舞台上演戲,厚積薄發。

馮遠征在話劇《嘩變》演出時的候場照,攝影師:王小寧

人藝能用所謂互聯網化的思維來對外推銷自己嗎?

馮遠征:人藝我認為不能那樣網紅化,不能隨便做一個東西就是衍生品,不能做得很低級,所以要仔細思量。還有一個,是我堅定拒絕的,我的態度就是人藝不能搞直播,排練廳直播、後台直播,都不行,北京人藝不是歌廳,不搞娛樂,這個時候我會跟他們講,我們是殿堂。還有,觀眾對於北京人藝要保有神秘感,演出前做直播?這對不起觀眾啊,都要演出了,你還直播?應該認認真真默戲。

但是很多觀眾是需要看這些的……

馮遠征:不,我認為絕大部分喜歡人藝的觀眾,不會喜歡這些。神秘感就在這兒,我用把我怎麼換衣服播給你看嗎?不用,我們不需要流量的介入。這不是先鋒,這是諂媚。

但現在的規律就是這樣的,很多影視劇都在用這樣的宣傳方式。

馮遠征:咱們倆說的是倆概念,流量是什麼?流量是人為的啊,還有人買假流量的,但是北京人藝舞台不可能造假吧,你說你包一場,底下人全都給你鼓掌,可能嗎?

年輕演員面對外面熱熱鬧鬧的環境,會不會心態上有不甘或者懷才不遇?您怎麼處理這些問題?

馮遠征:我都會問他們,你覺得自己強,你強在哪?你強在哪?我跟年輕演員怎麼說的?你有能力,你在舞台上讓我看見啊,能力這東西,藏不住的啊,何冰怎麼火的?何冰就是在舞台上演小角色,導演看了,說這孩子會演戲,把他請走的。所以不要光說「我有本事」,你有本事讓我看見啊。有些年輕演員就一直抱怨,說劇院不給機會,我說機會不是劇院給的,機會是你給自己的,如果你在舞台上的表演,就跟爛菜幫子似的,怎麼能讓導演看見啊?有人往那一站,就是這個人物,那就吸引我;有人往那一站就是一個電線杆子,我就不想看他。是金子一定發光,不是金子,磨多亮都沒有用。

灰色高領衫Massimo Dutti

深藍色雙排扣西裝、深藍色寬鬆長褲 均為Giorgio Arma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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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現在還能踏踏實實跑龍套嗎?

馮遠征:不踏實,那就別在劇院待著了,我們現在也有些政策——「尚方寶劍」——不能吃空餉了,一年、兩年之內,如果沒有貢獻,我們就要考慮一下了。

北京人藝青年演員培訓計劃——劇本朗讀《大雪地》

您之前在採訪中說過,有年輕演員在《茶館》復排時參與進來,會有一些問題,主要是什麼問題?

馮遠征:《茶館》復排有年輕人進來,最主要的困境是現在的排練時間短,不像我們當初,排了4個月。現在有老演員說來不了了,我們只能找年輕演員來頂替,那他的時間不足以讓他能夠吃透這個角色,是這個意思。現在的時間,就只夠他們「完成」——只是把台詞說對了,至於人物是不是那個人物?肯定是有差距的。

年輕演員來人藝面試的時候,您首先會問他們什麼問題?

馮遠征:我首先問,了解人藝嗎?有的人說我不了解,我到了人藝就了解了。我說那對不起,這就不是你的機會了。還有就是,他們才藝展示完了,我會問,你還有另外的作品可以給我們看看嗎?有的人說對不起老師我就準備了一個,那對不起,你也來不了。現在的學生就是這樣,這就是教育出問題了嘛。今年有一個上海戲劇學院的小孩,把我們全給震住了。這個孩子複試朗誦完了,換鞋的時候,藍天野老師問:「孩子,你還有其它的獨白或者片段嗎?」孩子回:「老師您是想聽中國的還是想聽外國的?」這種自信不是一朝一夕來的,一定是做了充分的準備。這在我們過去都是應該的,但現在變成了奢求。

您現在謹守著的很多北京人藝的標準,再回到影視拍攝中,會覺得彆扭嗎?

馮遠征:不彆扭。翻回來說,「流量」這個現象是一定要存在的,因為社會就是這樣,但是你看,一部分人到一定程度,就不去追逐流量了,原因是什麼?自知,自信。最近這一段時間,倪大紅火了,我們《老中醫》也火了,大家說好演員的時代來了,不是,好演員的時代一直在,泡沫早晚有一天爆了,泡沫沒了以後,顯現出來的還是真正有實力的人。

馮遠征出演電視劇《老中醫》劇照

我們為什麼還需要《茶館》?

馮遠征:《茶館》是一個高峰,有的時候可望不可及,它是一個標杆,是北京人藝的大旗,它再老,但是它杵在那,大家覺得,心裡有定力,這個旗不能倒。

話劇《茶館》劇照,圖一攝影師:王小寧

您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們真的還需要《茶館》?

馮遠征:當然需要了,我不懷疑,因為什麼呢?北京人藝需要它,北京人藝的觀眾需要它。我更希望可以有多幾個版本的《茶館》並存。

您信戲比天大嗎?

馮遠征:當然戲比天大了,因為這個職業特性在這擺著呢,如果這個職業特性不存在了,很多事情就堅持不下去了。

怎樣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演員呢?

馮遠征:敬畏心。沒有事業心的人,做不了好演員。

如果有一個年輕人後面去接演松二爺,您會對他說什麼?

馮遠征:我就說,好好演,好好琢磨。但我不會教,表演不是教出來的,表演是開發出來的。

馮遠征飾演的松二爺,攝影師:王小寧

松二爺視角下的《茶館》復排

人藝有一個特別的設置,很多很多年了,就是觀眾留言簿,您會看嗎?

馮遠征:我會看。沒人的時候會去看,有時候會讓工作人員幫我拿到後台,我一個一個留言看。

每次在劇院演完戲,散場之後,您都在想什麼?都在做什麼?

馮遠征:我會洗個澡。好多人都說,你為什麼在劇院洗澡?這是年輕時候養成的習慣,洗澡其實能夠放鬆自己,借著洗澡的機會,讓自己在裡頭待一會兒,把演出當中出現的一些問題梳理一下,讓自己回歸自己,從角色中出來。

現在很多觀眾散場之後會等在外面。

馮遠征:對,但我出來的時候,幾乎就沒有等的了。《茶館》可能還會有,可能我更希望他們早點回家,別趕不上車。再一個,就是我可以靜靜地離開。

我們在多遠的未來可以看到新一版《茶館》?

馮遠征:3-5年之內一定要有了,但我估計趕不上了,我快退休了。你看看現在頭髮白了嘛,然後也不長肉嘛,嗨,也挺好。

本文原刊於《時尚芭莎》5月號 下半月刊

攝影/@ZACK張悅(Zack Image)

策劃、形象/葛海晨AnnaKot

統籌/張婧璇Coco

服裝統籌/陰博文Blair Yin

化妝、髮型/杜沫燃

服裝助理/張倩穎、李靜怡、張雅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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