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從白鹿原上來,點一把火!
早在娘搓棉花捻子和紡線的時候就不斷念叨:
「娃的本命年快到了,得織一條紅腰帶。」
陳忠實那時只是為了那條鮮紅色的腰帶而激動不已,
卻不能意識到生命歷程的第二個十二年已悄然開始......
那一年,老師帶著他和另外二十多個同學一起去30里外的灞橋中學投考初中。
大約走了十里,砂石路就磨透了他舊布鞋的鞋底,
腳後跟上磨出的紅色肉絲淌下血,血漿滲濕了鞋底和鞋幫。
陳忠實掉隊了。
他從路邊的楊樹上捋下一把樹葉塞進鞋窩兒,葉子磨碎了;
他從書包里取出娘手織的白布巾裹在腳上,布巾磨透了;
他拿出課本,先是算術、後是語文,但紙的碎片摻著血水粘在身後的鄉道上,
分不清是出殯時沿路拋撒的紙錢,還是大姑娘出嫁時灑落的喜字......
陳忠實疼得再也走不動了,他癱坐在地,感覺走進考場的最後一絲勇氣也斷滅了。
就在這時,遠方傳來一聲火車汽笛的嘶鳴,
他驚懼四顧,只見一股白煙直射藍天,鏗鏘巨力的鋼輪載著一節節綠皮車廂從他身邊呼嘯而過。
這是陳忠實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火車,他渾身戰慄,
「天哪!這世上有那麼多人坐著火車跑哩!」
就在那一刻,似乎從他血肉模糊的腳後跟升騰起一股生命的原力,穿過勒著紅腰帶的腹腔,縱貫胸膛,直衝天靈......
那一年,陳忠實成為了二十多人中唯一考上初中的孩子。
幾十年後,回溯生命磁碟上的那一聲汽笛鳴叫和那雙沒了鞋底的破布鞋,陳忠實說:
「無論生命歷程中遇到怎樣的挫折怎樣的委屈怎樣的齷齪,
不要動搖也不必辯解,走你認定的路吧。」
這是一個粗獷厚實的關中漢子的肺腑之言,
只有他知道自己的那條文學之路走得多麼艱難。
每周一背著半袋粗糧饃饃,從鄉村跑到三十里外的城裡讀書,一日三餐都是開水泡饃,沒一滴油星兒,
就在那樣困窘的生活里,陳忠實卻愛上了浪漫的文學,儘管文學可以不浪漫。
一次,語文老師布置了自命題作文,陳忠實來勁兒了,
他翻出自己過去寫的兩首小詩交上去,企盼老師的讚譽,
更企盼那讚譽加持在身上的別緻新衣,一掃他在城裡同學眼中微末農人的自卑。
然而,老師什麼也沒說,只在他的作文本上用紅墨水寫下一句評語:
「以後要自己獨立寫作。」
這是一種另類的表揚,儘管表揚的人和被表揚的人都不知道。
父親愛栽樹,他家地頭的渠沿上總站著一排密密的小葉楊樹。
小葉楊樹個子長得比陳忠實快,長高了也就沒了。
父親斫了它們,賣了椽子和檁,根根刨出來剁成塊塊——做柴,
換了陳忠實和哥哥的學雜費。
上完初一的第一個學期,過了年,大年初一的晚上,父親對陳忠實說:
「你得休學一年,一年!」
他只記著父親捉著旱煙桿的手指像樹皮一樣呲著口子,「錢的來路斷咧!樹賣完了。」
啊!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二十五年後,父親在彌留之際,突然對坐在身邊的陳忠實說:
「我有一件事對不住你......」
陳忠實驚訝得不知所措。
「我不該讓你休那一年學,」父親說,「錯過一年,讓你錯過了二十年......」
陳忠實渾身顫抖,久久無言......
那是1962年,恰逢中國經濟最困難的時期,國家大幅削減高考招生人數,
陳忠實所在的學校,考取大學的比例也由1960年95%,1961年的50%,陡降到1962年的不足5%。
而由於休學一年,1962年才參加高考的陳忠實落榜了,他無限眷戀又無可奈何地告別學校,走回故鄉的白鹿原。
陳忠實從來沒有責怪過父親,但他萬萬沒想到父親卻記了一輩子,他說:
「那是父親在向我懺悔呀,我怎麼能接受父親的懺悔呢?
懺悔的永遠都應該是我自己。」
大學之路戛然而止,陳忠實在最不想去的鄉村之路上落腳,
反而把未來人生的一切僥倖心理排除乾淨了,他踏上三尺講台,做了一名鄉村民辦教師。
而他對文學的熱愛與追求的微弱燭火也經受住了這場風波的考驗,依然閃耀。
是的,「這裡是我的大學。」
理想的價值並不在於它本身的絢爛,而在於孤獨求索中對人的呵護。
就像陳忠實的寫字檯,儘管桌腿是用草繩綁著的;
就像擺在他寫字檯一角的煤油燈,儘管是用一隻墨水瓶改裝的;
就像他粘在牆上的座右銘:「不問收穫,但問耕耘。」
然而,牛山濯濯,只因斧斤者眾,縱天降英才,瑰偉卓煢,動亂年代戕伐也如割草。
1967年,陳忠實去西安的一家酒廠拉酒糟,為學校做養豬的飼料,
正當他拉著架子車走在大街上時,忽然看到有一群帶著高帽的人被推搡著押上卡車遊街,
天哪!其中竟然有自己無比崇拜的大作家柳青和杜鵬程。
「那一刻我腿都軟了。」陳忠實說。
這個打擊對於剛剛在地方報紙副刊發過幾篇散文的他來說無疑是毀滅性的,
「連柳青那麼大的作家都被打倒了,咱們還幹啥?」
回到家,陳忠實一把火將自己多年來積累的幾厚本日記和生活紀事全部燒掉,
燒得連個紙渣都不剩,祭奠了他的文學。
十年滅字,陳忠實幾乎沒有再碰文學,他親手掐滅了自己理想的燭光,
黑夜給了他一雙黑色的眼睛,他卻尋找不到光明。
1978年春天,作為家鄉灞河河堤水利會戰工程的副總指揮,陳忠實住在河岸的工房裡,
就在麥秸做墊的大通鋪上,他讀到了《人民文學》發表的劉心武的《班主任》。
讀罷這篇萬把字的短篇小說,陳忠實不由心驚肉跳,「小說敢這樣寫了?!」
他敏銳地意識到:
創作可以當做一項事業來乾的時代到來了!
陳忠實和農民們在一起
那一年陳忠實36歲,已是西安郊區毛西公社黨委副書記,
他再三審視自己判斷自己,最終決定放棄仕途,申請調到郊區文化館工作,
去讀書,去寫作,去皈依文學。
1979年,他發表了短篇小說《信任》,並一舉榮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柳青曾說:「文學是愚人的事業。」
那麼,此刻的陳忠實已甘願做一個愚人了。
1942年,陳忠實出生在灞河南岸,白鹿原北坡的蔣村。
白鹿原還有個名字,恰是《史記》里沛公(劉邦)軍(軍隊駐紮)的「灞上」。
陳忠實曾暢想,當年逃離鴻門宴,
「劉邦慌不擇路翻過驪山涉過灞河,從我村頭某家的豬圈旁爬上原坡直到原頂,才噓出一口氣來。」
四十年後的1982年,陳忠實已被陝西省作家協會吸收為專業作家。
作協分給他一間四十平米的房子,他只支了一張床,連個椅子都沒放,
就轉身回到了鄉下,回到白鹿原坡下的租屋。
遠離文壇的是是非非,遠離機關的蠅營狗苟,自己燒水沏茶,把夫人在城裡擀好切碎的麵條煮熟......
也正是這片鄉土,幫陳忠實打開了記憶中從來沒有琢磨過的一塊天地,
那就是後來驚世駭俗的《白鹿原》。
那段時間,陳忠實每天從早晨寫到下午,但即便放下筆,
田小娥、黑娃、白嘉軒這些人物還在他腦子裡活著,他必須把他們趕走才能睡著......
沒想到這一寫,整整四年。
完成作品的那刻,陳忠實感到一陣眩暈,他在沙發上呆坐了半天,
可想著書中人物們悲劇性的結局,情感還是控制不住。
傍晚,他推門走上灞河的河堤,在河堤的盡頭坐下抽煙,凜冽的西北風呼呼地刮,他卻渾然不知。
這時也不知為什麼,
他彎腰點燃了河堤內側的枯草,轉眼間整個河堤內側的枯草借著風勢一下子擴展開來,燒上去,劈啪作響.....
陳忠實不由噓出一口氣來,這把火承載了自己多麼沉重的文學夢想啊!
......
文字同清空,但仍需從堅定一路做去,大約各種事業,亦復如是。
陳忠實從文學中找到了令他悲喜交加的滋生和依傍。
他曾經拉扯著自己筆下人物緩慢前行,後來,又追逐著他們奔跑。
不知將來去到哪裡,也無力顧及太多。
夫人問他:「你這個寫完了要是發表、出版不了咋辦?」
陳忠實說:「那我就去老家的院子里養雞,這是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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