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那個我曾經想要逃離的地方
可能每個人的成長過程，都是一個與家鄉和解的過程。家鄉的貧窮、迂腐、無法改變的陋習，這些過去無法理解甚至厭惡的事情，都在時間的沖刷下變得不再那麼面目可憎。你也許會在這位作者講述的故事裡，看到自己的影子。
作者 | 無戒
*本文系刺蝟公社X快手「2019還鄉手記」非虛構故事大賽參賽作品
小時候，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快點長大，逃離家鄉。
為此我放棄了保送大學回家當村官的機會。那時候，我一想到，這一生都要呆在這個落後又貧窮的地方，就會覺得恐怖。
甚至連同討厭家鄉的人，認為他們八卦，封建，迂腐，愛家長里短，高額彩禮，流言蜚語像刀子。
我帶著對外面世界的嚮往，帶著滿腔的熱血，還有刻在骨子裡的自卑感離開了家鄉。在外面的頭幾年，每次有人問我家是哪裡的？我都會感覺很難堪，我怕他們瞧不起我來自這個貧窮又落後的地方。
家鄉的天空
每次我說我是甘肅的。就會有人問我，你們家那邊是不是很窮啊？你們家是不是很缺水？你們是不是一直不洗澡啊？你們家那邊彩禮很高啊！
那時候的我，自卑而敏感，總是與別人據理力爭。這讓我更加討厭家鄉，內心的自卑感愈加的重。
我從不在朋友圈發老家的照片，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我的家鄉是全國最貧窮的省，這裡有很多無法改變的陋習。
結婚之後，再有人問起我是哪裡人，我常常會說我是「八百里晴川」的關中人。別人對我的態度果然好了許多，而我也不再用回答他們那些白痴而又無聊的問題。
已經無人居住老屋
一直到我24歲，那時我已經在社會上五年了。在異鄉漂泊，遠嫁，見多了世間的人情冷暖，也見多了城市裡人與人之間的冷漠。
我開始想念我的家鄉，想念它冬日的荒涼，想念它彎彎曲曲的小路，也想念村子人的淳樸，勤勞和善良。更想念我的親人對我的嘮叨，七大姑，八大姨對我各種詢問與熱情。
尤其在城市裡，人和人之間都是冷漠而疏離地相處，我更加明白這種多管閑事似的關懷來源於愛。
我曾經有多想逃離這個地方，後來我就有多愛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
人的思想很奇怪，很多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會一點一點的變化，在變化中人一點一點的成長。
從那天起，別人再次問我來自哪裡？我會說我是甘肅慶陽的。
這時候我不再因為自己的出生地而覺得自卑，我會給他講述關於家鄉故事，我會告訴他，這片黃土地並沒有你說的那麼落後，那麼窮。
村子裡有很多大學生，有很好的工作。我們缺水，但是也可以洗澡。父母也會玩智能手機，村子很多人也有小轎車。我們的家鄉有石油，幫助了很多人致富。我們家鄉的水果很甜，品種很多，我們並不是都生活在山裡。我們家鄉的空氣很新鮮，大家生活節奏很慢，每個人都很勤勞……
別人看我的時候眼光也不一樣了，他們明白了真正的甘肅並不是他們想的那樣。
家鄉帶給我的陰影慢慢地越來越淡，尤其在整個世界都喊年味越來越淡的時候，家鄉和我們的村子是一個另類的存在。
年味越來越淡，很多傳統的習俗漸漸丟失。而在我家鄉，我看到了我們中國民俗的傳統。晚輩需要給長輩行跪拜禮拜年。一個家族一起吃年夜飯，走親戚，串門子，喝酒吃肉，吹牛，聊天，人和人的關係很近。
我大年初二回家，剛到家，大伯就在家裡等著我，接我去他們家吃飯。這一整天，所有的堂兄堂妹、嫂子、妹夫、姐夫、孩子都在一起。媽媽們忙著做飯，姐妹們聊著家長里短，兄弟們打牌喝酒侃大山。
我坐在炕上挨著奶奶，看著一屋子的人，心裡很暖，心生感動。
初三的時候，又被弟弟邀請到三爸家做客。
我先生和姐夫哥哥們給三爸三媽行跪拜禮拜年。三爸三媽會做一桌子好酒好菜招待我們，桌子上的水果，零食都是家人精心準備的。盤子里的雞鴨魚肉，各種蔬菜能擺了十幾碟子。
男人們喝酒，女人們聊天，開玩笑。這一刻這個家族所有人都是一家人，沒有生疏，沒有冷漠，只有溫暖和熱情。
先生對我說，你家讓我感受到這個世界人和人關係竟然可以這麼近。
我聽見他們說村子裡誰在廣東買房了，誰開的寶馬，誰開的奧迪，誰出國了。
原來我印象中貧窮落後的家鄉，早已變了樣，有人走了出去，闖出來屬於自己的天地。我們的生活也並不是別人想像的那麼不堪。
百分之九十的村子柏油路修到了家門口，家家戶戶通上了自來水，家裡安上了太陽能，家家戶戶蓋起了澡堂子。村子裡的貧窮戶都住上了四合院，政府補貼蓋房子的房款，每月還有扶貧補助。鄉親們開始搞合作社，大規模種植藥材，蘋果樹，景觀樹，養豬，養羊。
它真的越來越好了。我爸常常說，從未想到，我們竟然也能住上樓房，很多人在縣城，街道都買了樓房，帶著孩子上學。
這貧窮的地方已經富起來了！高鐵，高速都通到了小城，去任何地方都很方便。
如果有人現在問我對我家鄉的感情，我想應該是用又恨又愛這個詞來形容。
我不再因為我是甘肅人而自卑，但是我依然會難過。
近年來，關於甘肅慶陽的負面新聞很多，甚至在網上出現地域黑，大肆謾罵這個地方的人。
我記得今年網路報道了很多關於慶陽這個地方的故事，性侵、殺人、自殺、虐待……
每次都有鋪天蓋地的新聞，總有有心人會轉發鏈接給我，告訴我你看這就是你的家鄉。
那一刻我很難過，但是我還是想說，這只是個例，並不是每個人都是這樣。
我相信每個地方都有壞人，每個地方都有好人。
每一個問題的出現都是原因的，因為家鄉的高額彩禮，我一直在努力，想像著自己可以成為有影響力的人，去改變一些東西。
這兩年，我和很多人討論過這個問題，我終於明白，高額彩禮並不只是因為家鄉人的迂腐，封建，惡俗。根本原因是，女孩大多嫁到外地，本地的男孩娶不到媳婦，只要有媳婦，家長願意傾其所有。
男女比例失調才是根本原因。
我出生在這樣的地方，它沒有北京的繁華，沒有西安的歷史，沒有江南的小橋流水，沒有南方的四季如春。它冬日荒涼，夏日炎熱，它地處高原，乾旱，溝壑相連。
它也有它的風情，它在努力變好，生活在這裡的人也在努力創造新的世界，每個人都在尋找著生活更好的方法。
我結婚的時候，只有兩萬的彩禮。前些天我表姐結婚的時候沒要彩禮，但是婚禮辦的很浪漫唯美。
雖然很多人結婚彩禮依然很高，但是很多人已經開始思考如何去改變問題了。
妹妹打算明年結婚，叔伯說，彩禮不能降，但是可以陪嫁十萬。這就是觀念的改變，雖然彩禮沒有少，但是陪嫁很多，這在家鄉是少見的，一般陪嫁大多都是一萬。
我問老爸:「你說家鄉的彩禮，怎樣能降下來。」老爸說慢慢人的觀念會改變，尤其你們這一代。
這些天，我在老家，在村莊里轉悠，發現很多房子都空了，牆頭都長了草，大家都去了城市。
我在想要是那一天這個村子沒有了，可能我再也沒法像現在這樣，肆意享受這靜謐時光，感受人與人之間溫情和愛，那將是一個多麼悲傷的事情。
我開始愛這個地方的時候，我發現我也開始在失去它。村子裡的人富了，村子卻漸漸在消失。越來越少的人，越來越多的人離開，村子除了過年大多時候很冷清，留守兒童、留守婦女的問題越來越多。
後來，我很多理想都是依著家鄉而產生的。
我想回家支教，告訴留守兒童關於他們父母的愛和辛苦，想要告訴他們如何擺脫自卑自信的活著，告訴他們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想告訴他們，這個世界在哪裡都能實現價值。
我想寫一本書，給家鄉的人看，讓他們知道高額彩禮的惡性循環。
雖然此刻我勢單力薄，但是我不願意放棄，我會為此而努力。
我曾經想要逃離這裡，當我走出去之後，我再次回來才真正明白家鄉於我的意義。
【注】本文原標題為《甘肅，那個我曾經想要逃離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