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還是需要賈樟柯!
始於山西,最終歸於山西。
始終難以割捨的故鄉情節,讓賈樟柯永遠在電影中展現著濃濃的故土情懷,而這種有意識的情懷訴說,讓他的電影,成了社會發展最好的見證。
過去的二十多年時間裡,賈樟柯的鏡頭掃過最被忽視的鄉村以及那些最容易被忽視的人群。
時代快速發展中,許多已經消失在畫面之外,如同一座被廢棄的大廈,轟然倒塌的一瞬間,帶走了許多過去的記憶。
1
賈樟柯骨子裡帶著一種文藝青年的氣質。
他喜歡遊走在老街,喜歡觀察路上行走的各色人物,會為了去看一輛輛火車,騎車去三十里地以外的臨縣孝義,他最希望來一輛載滿東南西北各色人物的客車,這樣,他就可以用眼睛接觸外面的世界。
對於一個從來沒有出過小縣城的孩子來說,鐵路可以到達遠方,它是一種對於未來的憧憬。
《站台》劇照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一篇散文曾經被登過報紙,而這算是賈樟柯對於文學的初次接觸。
而他開始創作小說的年齡,是在十六七歲。
十六七歲,正直青春叛逆,思維活躍的程度是最高的,對於創作的接觸,讓賈樟柯得到了一種精神上的滿足。
文藝青年,對於精神的肯定多過物質的幫助,這或許是一種虛榮心作祟吧,畢竟,誰不希望自己的才華可以得到更多人的賞識。
93年之前,賈樟柯沒有離開山西,而他記憶的起點也是山西。
在這裡,在自己紮根的鄉村,賈樟柯接觸到了最為純正的鄉土文化,這種文化並不是刻意的滲入,而是潛移默化的影響。
城市快速發展過程中,最容易丟失的便是這種骨子裡的根文化,一方面想要融入城市卻不可得,一方面想要極力擺脫鄉村氣息卻甩不脫,最終,很容易在這種擰巴中迷失自我。
還好,賈樟柯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他始終感謝自己年少生活的那個鄉村。
1993年,賈樟柯如願考入北京電影學院,不過,因為擔心導演系考不上,所以,他最終選擇文學系,去學習電影理論。
從山西汾陽小縣城輾轉到北京首都大城市,所有人都會因為巨大的反差而出現一種不知所措的迷茫。
上電影學院的時候,賈樟柯23歲,與同級大部分同學比起來,這個年齡算是很大的了,焦慮不堪以及巨大的現實落差,難免會讓人在心裡產生一種失落感。
好在,賈樟柯喜歡寫作,而這種創作熱情讓他暫時性的忘掉周遭的一切,忘我或許可以讓迷失的自我重新回歸,落魄書生很適合形容那時候的賈樟柯。
1995年,賈樟柯和同班同學王宏偉、顧崢在北京電影學院發起成了一個青年實驗電影小組,這種遊走在體制之外的探索,也為他短片《小山回家》的出現奠定了基礎。
《小山回家》劇照
這部作品可以看做是賈樟柯現實主義風格的開始,也正因為這部《小山回家》,賈樟柯得了香港映像節的大獎。
儘管這不是一個成功的作品,但它為賈樟柯提供了一個機會,開始了他的成名作《小武》的創作。
為了籌措資金,賈樟柯當起了「槍手」,這種給別人創作卻不能署名雖不光彩,但至少可以掙到用來補貼自己拍攝作品的錢。
不過,某次寫完稿子,卻被用兩大箱子沒用的杯子抵債,還被罵成不懂簽約規則的傻叉時,讓年輕的賈樟柯深深認識到人的反覆無常,而至今放在自家陽台上的那些杯子,還在當做一種提醒。
2
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也在經歷著前所未有的轉變,陣痛的發生不僅僅是在城市,對於賈樟柯的家鄉汾陽來說,一種新舊交替的變革也在悄然發生。
或許是因為時間原因,朋友之間的關係漸漸變得冷漠起來,倒不是刻意的冷漠,而是,當生活的困苦無情的攪動著生活成為一種壓力時,我們曾經的那種向上的動力也就戛然而止。
春節回家後的大街小巷,原本兒時熟悉的鋪面全部換成了歌廳,而街道兩旁的老舊房屋也準備迎接著拆遷的命運,最初的熟悉感漸漸遠去時,留戀談不上,或許更多的是一種想要記錄的衝動。
於是,一年後,《小武》誕生。
《小武》劇照
拍攝周期二十一天左右,總花費大約三十多萬,而演員基本是非職業的,沒有刻意的表演痕迹,這就顯得自然真實。
在香港的宣傳海報上有這麼一句話「這是一部粗糙的電影。」
因為小武的存在就是為了展示一種真實,一種實實在在存在的基層民間的生活,不加點綴,便自然無比。
當帶著大黑眼眶,總是用舌頭頂著腮幫子,不苟言笑,卻喜歡歪著頭的小武出現時,那種熟悉感撲面而來。
他的身上,或多或少的有我們曾經見過的某些人的影子,而這個影子叫做逝去的記憶。
《小武》劇照
《小武》的故事簡單,但是,賈樟柯更多的落腳點是想把它作為一種紀實性的影片。
當小武晃蕩在大街小巷時,鏡頭掃過的街麵店鋪便是一種記錄,因為,或許哪一天,這些東西就不復存在了。
當賈樟柯終於把鏡頭對準了這群邊緣人的時候,真正的人文主義或許才算是興起,因為,關懷從來都不是施捨,而是忠實的記錄,不至於他們被時代浪潮裹挾中默默離去。
《小武》劇照
他們的命運該何去何從,總得有人關心一下,不然,整天歌舞昇平,那就真的是一種掩耳盜鈴的悲哀。
《小武》這部電影在國際廣受好評,得了8個獎,而賈樟柯也因此在國際上一舉成名。
法國《電影手冊》評論:「《小武》擺脫了中國電影的常規,是標誌著中國電影復興與活力的影片。"德國電影評論家烏利希·格雷格爾則稱他為「亞洲電影閃電般耀眼的希望之光」。
相比較國際上的聲名鵲起,國內對於賈樟柯來說,便是寒冬。
1999年,賈樟柯被叫去電影局,隨後,被停止了拍攝影視劇的權利。
沒有憤怒,只有迷茫,因為自己的電影最終被套上了鎖鏈。
3
地上事業的阻擋,賈樟柯被迫轉為地下,這一年是2000年,他開始投拍第二部作品《站台》。
《站台》劇照
這一次有了跨國資本的運作,這樣,賈樟柯在創作上的發揮空間更大,而他也有機會了解到各國同行的創作情況。
《小武》講述的是經濟轉型初期,小城鎮以及那裡人們無形中所被迫經歷的轉變,而《站台》的故事線拉的更長,講述了從79年到90年,中國十年的變化。
十年滄海桑田,而經歷變革的中國,十年間發生的事情就太多了,而這些事情中的人,或許感觸更多。
賈樟柯曾說,《站台》和《小武》是有關聯的,《小武》是《站台》的後續,而《站台》是《小武》的出處。
《站台》劇照
的確,當經歷十年變革的人,從70年代來到90年代,原先的一切熟悉都慢慢消失,留下來的,大約就像小武這樣,整天遊盪在大街的茫然與不知所措吧。
有些人會抓住變革,搖身一變換來好的生活,比如小勇,有人則會一直沉淪,然後等待著,等待著,比如小武。
時代與人,總是糾纏不清。
《小武》劇照
某天,賈樟柯在小西天一家賣盜版光碟的店裡閑逛,老闆神秘的跟他說道:「有個「假科長」的《站台》你要嗎?」
當時身為正主的賈樟柯愣住了,沒想到,自己的作品會以這樣的方式和自己見面。
此時,距離拍這部戲已經過去三年。
4
電影是一門會掙錢的藝術。
對於電影,尤其是小眾電影來說,生存空間是極為狹窄的,人們寧願花錢去影院看大片樂呵樂呵,雖然出門也許就會把劇情忘得一乾二淨。
對於這種真正能夠激起共鳴的小眾電影,更多的是選擇,找個安靜的小屋子,然後獨自享受。
而藝術院線的空缺,讓這些小眾電影舉步維艱。
於是,像第五代導演,比如張藝謀和陳凱歌等人,紛紛投身到商業大片懷抱中,而這種選擇,一方面是妥協於市場,一方面是妥協於利益,不管出於何種目的,觀眾依舊不買賬。
《無極》劇照
但是,我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一邊是痛罵,一邊又默默花錢走近影院觀看。
2003年,賈樟柯被解禁,現場一位官員的話尤為深刻:「今天我給你們解禁,但你們要明白,你們馬上就會變成市場經濟中的地下電影。」
果然,三年後,也就是2006年,《三峽好人》在中國院線上映,而這一次,賈樟柯正面剛上了張藝謀的純商業大片《滿城盡帶黃金甲》。
《三峽好人》劇照
賈樟柯沒有選擇退讓,而是迎頭撞擊,最終,票房區區200萬,雖然,這是賈樟柯目前國內電影的最高票房,可是,這還不及《黃金甲》的零頭。
《三峽好人》用一種紀錄片的形式,將即將搬遷的三峽收入畫面中,而利用小人物串起了整個時代中的壓力與無奈。
水會淹沒城市,而他們依舊存有不舍。
至於《黃金甲》,除了周杰倫,其他的我早已忘記。
5
目前賈樟柯已經從地下走入地上,而他的作品也開始慢慢進入院線。
從《小武》《站台》《任逍遙》的「故鄉三部曲」再到之後《三峽好人》《山河故人》《天註定》以及《江湖兒女》,賈樟柯總是與這個時代擰巴著,即使,時代發展如此之快。
不過,中國近幾年電影發展很快,已經逐漸佔據世界電影市場的絕大部分,當好萊塢的大片對中國市場狂轟濫炸時,電影已經不再是用優秀來評判的,更多的是票房。
忽然有一天回過頭來發現,似乎我們什麼都看過,但好像我們什麼都看過。
如果電影真的變成一種快速遺忘的商品,那麼,我們是否可以重新考慮,為這些真正的小眾電影增加一些空間呢?
沒有人喜歡過去的苦難,包括經歷陣痛茫然的底層人物,因為真實的不忍直視。
可是,小武這樣的人,為什麼總會讓我念念不忘呢?
《小武》劇照
賈樟柯和所有山西人一樣,都有很濃厚的故土情結,而這種故土情結,自始至終包裹在賈樟柯的所有作品中,而這種眷戀,是因為珍惜,更多可能是因為漂泊帶來的無根感。
目前,賈樟柯在平遙建立了電影宮,連續舉辦了好幾屆平遙國際電影節,而最終的目的,也是為了給那些小眾的電影搭了一個讓跟多人熟知的平台。
因為自己的作品曾經在國內被冷落,所以,他感同身受,所以,他想扶持。
同時,賈樟柯還在他的家鄉汾陽,開了一個叫做「山河故人」的麵館,閑暇時,總喜歡叫上三兩好友,喝上幾口,或是找一處僻靜的角落,獨自創作。
這種自由自在的狀態,我想,賈樟柯此時是最享受的。
五十年,六十年,當一切都不復存在時,或許,賈樟柯那一寸一寸的膠片,會告訴我們,那時候,我們經歷過什麼?
這就是賈樟柯電影的一種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