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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革命論》

《文學革命論》

今天是五四運動 100 周年。在中國的語境中,它既是一次反帝救亡的學生運動,也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個結果。

而新文化運動,與《新青年》和它的前身《青年雜誌》息息相關。

我們今天的紀念,是直接拿來:100 年前,先行者如何看世界,如何設置議題,如何推動了中國進步……

《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今天的更新文章,全部來自當年雜誌。

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何自而來乎?曰,革命之賜也。歐語所謂革命者,為革故更新之義,與中土所謂朝代鼎革,絕不相類,故自文藝復興以來,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倫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學藝術,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固革命而新興而進化。近代歐洲文明史,宜可謂之革命史。故曰,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乃革命之賜也。

若苟偷庸懦之國民,畏革命如蛇蠍,故政治界雖經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嘗稍減。其原因之小部分,則為三次革命,皆虎頭蛇尾,未能充分以鮮血洗凈舊污;其大部分,則為盤踞吾人精神界根深底固之倫理道德文學藝術諸端,莫不黑幕層張,垢污深積,並此虎頭蛇尾之革命而未有焉。此單獨政治革命所以於吾之社會,不生苦何變化.不收若何效果也。推其總因,乃在吾人疾視革命,不知義為開發文明之利器故。

孔教問題,方喧怒於國中,此倫理道德革命之先聲也。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資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國風》多甩巷猥辭,《楚辭》盛用土語方物.非不些然可觀。承其流者,兩漢賦家,頌聲大作.雕琢阿諛.詞多而意寡.此貴族之文典之文之始作捅也。魏晉以下之五言,抒俏寫班。—變前代板滯唯砌之風,在當時可謂為文學一大革命,即文學一大進化;然希托高古,言簡意晦,社會現象。非所取材,是猶貴族之風,末足以語通俗的國民文學也。齊梁以來,風尚對偶,演至有唐,逐成律體。無韻之文,亦尚對偶。《尚書》《周易》以來,即是如此。(古人行文,不但風尚對偶,且多韻語,故駢文家頗主張駢文為中國文章正宗之說[亡友王無生即主張此說之一人]。不知古書傳鈔不易,韻與對偶,以利傳誦而己。後之作者。烏可泥此?)東晉而後,即細事陳啟,亦尚駢麗,演至有唐,遂成駢體。詩之有律,文之有駢,皆發源於南北朝,大成於唐代。更進而為排律,為四六。此等雕琢的阿諛的鋪張的空泛的貴族古典文學,極其長技,不過如塗脂抹粉之泥塑美人,以視八股試帖之價值,未必能高几何,可為之文學之末運矣:韓柳崛起,一洗前人纖巧堆朵之習,風會所趨,乃南北朝貴族古典文學,變而為宋元國民通俗文學之過渡時代。韓、柳、元、白應運而出,為之中樞。俗論謂昌黎文章起八代之衰,雖非確論,然變八代之法,開宋元之先,由是文界豪傑之士。吾人今日所不滿於昌黎者二事:一曰,文猶師古,雖非典文。然不脫貴族氣派、尋其內容.遠不若唐代諸小說家之豐富,共結果乃造成一新貴族文學。二曰,誤於」文以裁道」之謬見。文學本非為載近而設,而自昌黎以訖曾國藩所謂載道之文,不過抄襲孔孟以來極膚淺極空泛之門面語而已『余嘗謂唐宋八家文之所謂「文以載道」。正與八股家之所謂「代聖賢立言」,同一鼻孔出氣。以此二事推之,昌黎之變古,乃時代使然,於文學史上,其自身並元十分特色可觀也。元明劇本,明清小說,乃近代文學之粲然可觀者。惜為妖魔所厄、末及出胎,竟爾流產,以至今日中國之文學,委瑣陳腐。遠不能與歐洲比肩。此妖魔為何?即明之前後七子及八家文派之歸、方、劉、姚是也。此十八妖魔輩,尊古蔑今,咬文嚼字,稱霸文壇,反使蓋代文豪若馬東籬,若施耐庵,若曹雪芹諸人之姓名,幾不為國人所識,若夫七子之詩,刻意模古。直謂之抄襲可也。歸、方、劉、姚之文,或希榮譽墓,或無病而呻,滿紙之乎者也矣焉哉。每有長篇大作,搖頭擺尾,說來說去,不知道說些什麼。此等文學,作者既非創造才,胸中又無物,其伎倆惟在仿右欺人,直無一字有存在之價值,雖著作等身,與其時之社會文明進化無絲毫關係。

《文學革命論》

今日吾國文學,悉承前代之敝:所謂「桐城派」者,八家與八股之混合體也;所謂「駢體文」者,思旖堂與隨園之四六也;所謂「西江派」者,山谷之偶像也。求夫目無古人,赤裸裸的抒情寫世,所謂代表時代之文豪者,不獨全國無其人,而且舉世無此想。文學之文,既不足觀,應用之文,益復怪涎:碑銘墓誌,極量稱揚,讀者決不風信,作者必照例為之。尋常啟事,首尾恆有種種諛詞。居喪者即華居美食.而哀啟必欺人曰「苦塊昏迷」。贈醫生以匾額,不曰「術邁歧黃」,即曰「著手成春」。窮鄉僻壤極小之豆腐店,其春聯恆作「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此等國民應用之文學之醜陋,皆阿諛的、虛偽的、鋪張的、貴族古典文學階之厲耳。

際茲文學革新之時代,凡屬貴族文學、古典文學、山林文學,均在排斥之列。以何理由而排斥此三種文學耶?曰:貴族文學,藻飾依地,失獨立自尊之氣象也;古典文學。鋪張堆砌,失抒情寫實之旨也,山林文學,深晦艱澀,自以為名山著述,於其群之大多數無所神裨益也。其形體則陳陳相因,有肉無骨,有形無神、乃裝飾品而非實用品;其內容則目光不越帝王權貴,神仙鬼怪,從其個人之窮通利達。所謂宇宙,所謂人生,所謂社會,舉非其構思所及,此三種文學公同之缺點也。此種文學,蓋與吾阿諛、誇張、虛偽、迂闊之國民性,互為因果。今欲革新政治,勢不得不革新盤踞於運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學。使吾人不張目以觀世界社會文學之趨勢,及時代之精神,日夜埋頭故紙堆中、所目注心營者,不越帝王、權貴、鬼怪、神仙與夫個人之窮通利達,以此而求革新文學,革新政治,是縛手足而敵孟賁也。

歐洲文化,受賜於政治科學者固多。受賜於文學者亦不少。予愛盧梭、巴士特之法蘭西,予尤愛虞哥、左喇之法蘭西;於愛康德、赫克爾之德意志,予尤愛桂待郝、卜特曼之德意志;子受倍根、達爾文之英吉利,予尤愛狄鏗士、王爾德之英吉利。吾國文學界豪傑之士,有自負為中國之虞哥、左喇、桂特郝、卜持曼、狄鏗士、王爾德者乎?有不顧遷儒之毀譽,明目張胆以與十八妖魔宣戰者乎?予願拖四十二生的大炮,為之前驅。

(原載《新青年》第二卷第六號,一九一七年二月一日)

作者簡介

陳獨秀(1879.10.9 - 1942.05.27 ),字仲甫,安徽懷寧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要倡導者,曾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主編《新青年》和《每周評論》雜誌,影響力極大,引領當時社會思想潮流。五四運動後期,他開始接受和宣傳馬克思主義,後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主要創始人及首任總書記。主要著作收入《獨秀文存》《陳獨秀思想論稿》《陳獨秀著作選編》等文集。

題圖為電影《黃金時代》劇照 有裁剪 來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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