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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飯局上長大的女孩

作者|朱小天

在我幼年時,參加大人們的飯局,可以在我最討厭的十件事上排到前三,與老鼠和香菜匹敵。

中國人有句古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於是我就成了那頭騾子,隨時隨地都可能被拉出去溜。

遇到心心相惜的騾子,還算幸運,兩相承讓,合作共贏。可遇到一眼相望就能掀起戰火的,雖是同類,還要以仇敵待之。

我人生遇到的頭一個騾子是小伍。

小時候她身體弱,爸媽給她起了個男孩的小名,說好養活。

我喊小伍媽康阿姨,她和我媽同齡,十八歲時兩人進了同一個廠子工作,住同一個宿舍,就差沒睡同一張床。

打從我倆光著屁股起,就被大人們送上了斗獸場。

吃飯結束後的午休時分,廠里的其他阿姨爭相來到宿舍,把我倆放在同一張床上,開始比較我們誰的眼睛更大、鼻樑更高、嘴巴更小,連誰哭得少都不放過。

長大一些,我們需要當眾表演一場抓周,看誰以後更有出息 。

可能因為在一張床上抱團滾了不少次,我倆還算相互體諒,誰也沒比誰出眾,小伍抓了支眉筆,我抓了本書,正當眾人笑談之際,只聽「嘩啦」一聲,書被我撕了。

打我和小伍開頭,廠里的許多孩子,此後都過上時不時就要走上斗獸場的緊張生涯。

和我媽一同進場的大約有二十個阿姨,其中有十位關係最親。從廠里出來後,她們保持了友誼,也保持了隨時聚會隨時競爭的良好傳統。

這些阿姨的孩子們,有兩位姐姐比我和小伍大好幾歲,沒參與當年那場競賽。但大人也沒放過他們,一有聚會,必帶她們出來。

大點的姐姐學跳舞,小點的學手風琴。聚會飯後之餘,在父母的推搡間,她們免不了要表演一段。

跳舞的姐姐在節奏歡快的音樂里轉動,臉上卻愁雲慘淡;學琴的姐姐不好把手風琴背到飯局上,大人們一致決議:唱首歌吧,都是音樂嘛。她為難地說自己五音不全。

長輩們都笑:怎麼可能呢?姐姐迫不得已唱上一首,觀眾表情一言難盡。

我十分疑惑,連我一個小孩都看得出來,姐姐們不高興表演,難不成大人們看不出來?

但我和小伍曾經很羨慕她們。因為後來她們很少參加飯局,一句「課業多」就能打發許多事。即便要來,也只是吃個飯,隨後背著書包匆匆離去。

畢竟等她們從斗獸場退出後,我和小伍就要開始打頭陣。

小時候我倆都學舞蹈,但分別在不同的舞蹈學校。這給了大人們一個極好的理由,「趕緊一人來一段啊,看哪個學校教得好」。

我和小伍互相推諉。「你先來。」「不,還是你先。」

不知哪位阿姨從後面順手推一下,其中一個人先出去了。

有時是我,有時是小伍。我們倆學的都是民族舞,表演民族舞時最典型的表情是笑,不笑簡直都不會跳了。

我和小伍畢竟還沒修練成昔日那個大姐姐,能神色悲切地跳下去。

小伍跳的是孔雀舞,我跳的是紅色娘子軍,這沒法不笑著跳,只好咧著嘴跳完舞。

大家於是都覺得我們在這種場合十分歡快,樂於表演。

作者圖 | 穿著舞蹈服在水邊留影

後來我學了手風琴,小伍學電子琴,再後來我倆都學了鋼琴,我在心裡慶幸:沒工具,怎麼比?但好景不長,我們的競技場升級了。

那幾年,各家都從大雜院搬進樓房,聚會從透風的老飯館換到自家。過年時最熱鬧,十一家輪流做東,每家一天。

輪到我家或小伍家時,是我們最煎熬的時候。

我們的鋼琴房成了二十來個人的圍觀場所,大人們的要求也更多了,要彈兩首以上的曲子,不能看譜,實在彈不下去才能看。

不過看了譜子,勝負也就區分出來了。

小伍和我身經百戰,早就結成同盟。

我倆的對策是,兩人都看譜,彈的曲目十分接近,外行很難聽出來什麼,最後觀眾只得念著「兩個都很好」的台詞散場,看上去十分失望,有種一定要比較出什麼的執著。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和小伍般默契,我們很快碰到了攪局的人。

來攪局的女孩比我們小三歲,她叫彤彤。

彤彤同我們並不算親近。一來,之前她不怎麼參加飯局;二來,從見到她的第一次,她就表現出一種勢必一較高下的氣質,這常會嚇到我們。

在我和小伍走上斗獸場的那幾年,她正在家中勤學苦練。

她母上李阿姨對她要求極為嚴格,技藝不練到最好,輕易不拿出手。

要論這點,我媽和康阿姨都只能甘拜下風。

因為我和小伍都學舞蹈,李阿姨給彤彤也報了舞蹈班。我們在同一個學校,但接觸極少,我入學早,已在大班,她還在小班。

有幾次,我試圖在中場休息時同她講話,但她的頭昂得如天鵝一般,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走過,彷彿隨時準備釋放一個開打的信號彈。

我的表現也由此不善。因為是大班裡年級最小的女孩,我一直是老師的寵兒,有天我連翻了二十個前滾翻,老師抱起我,將我頂在肩頭以示鼓勵。

我興高采烈地大叫起來,目光有意識地尋找到彤彤,不出所料,只見她也正望著我,神色莫辨,幾乎是不自覺地,我朝她笑了一下。

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我知道,那是一個壞人的笑。因為當時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西遊記》里蠍子精的樣子。

我沒再盯著彤彤看,也不清楚她後來做了什麼,我還不是那麼善於消化戰火的小孩。

那天后沒多久,她退了班,再見面時,她拉上了手風琴。等她拉上手風琴沒多久,我和小伍開始學鋼琴。

照此發展下去,我們之間沒有太大的競爭關係。

但我還是太天真了。

彤彤第一次在她家組織的飯局中表演節目,當時她上四年級,我和小伍都是是初中生了。

彤彤的手風琴功底了得,可謂厚積薄發,彈琴時手指靈活,節奏穩當,儀容到位,時而側耳,時而閉眼,以她幼小的身姿,竟然還能拉出一股款款深情來。

在座的當下都是一驚,隨即真誠地鼓起掌來,李阿姨的臉上閃現出神女般的光彩,整晚不去。

彤彤連彈三首,在眾人的掌聲中頷首微笑,像極了一個優雅體面的大人。

五年級時,她拿了一個挺有分量的獎。這在姐妹圈中漣漪四射,彤彤頓時成了優秀的別人家小孩,我和小伍每天至少得聽三遍她的名字。

當我們再長大一些,又有了其他可以比較的項目。尤其是上了中學後,誰長得更高、誰成績更好, 連誰更會看眼色也加入比較大潮。

彤彤父親一米九,母親一米七六, 她基因強大,身高直接秒殺我和小伍。

在成績上,上高一時,我和小伍分到了一個班,還做了同桌。

每天上課除了睡覺就是聊天,成績一落千丈,還因為經常遲到在全校家長大會上被通報批評,我媽和康阿姨常常是全程黑著臉走出學校。

而彤彤那裡卻總是能聽到好消息,比如考試又進入全級前十名,手風琴又拿了什麼獎。

在眼力方面,我們更是甘拜下風。

聚會時,她相當懂事地給所有人泡茶。把從家裡自帶的茶葉倒入壺中輕輕搖晃,茶葉浸泡的淡黃色立刻暈染開來。

泡好茶葉後,她端著茶壺從坐在上客方位的叔叔開始,順著往下給每個人添茶。添茶時,彤彤的身體立得筆直,俯身時也相當得體。

每添一杯茶,座位上的長輩就向她道謝,溢美之情溢於言表。

而彤彤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收回端著茶杯的胳膊,以免碰撞到杯子或餐具。

這還不夠,她總能第一個注意到誰的茶杯空了,誰缺了副餐具,還會主動喊服務員要菜譜。

一整套流程行雲流水,無可挑剔。我驚嘆也許她從一出生就屬於成人世界,身上看不到一絲任性,彷彿從來沒有過孩童的時候。

因為彤彤的完美,我和小伍成了被掛在飯席上的批判對象。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要向彤彤學習。

因為這,李阿姨一度是飯局上最神采奕奕的人,無論是不是她請客,都前前後後地張羅著,步伐輕快。

康阿姨和我媽有時就有些難堪,主要是我和小伍臉上的表情不太給面子。

彤彤坐在李阿姨的一旁,身姿挺拔,兩手乖巧地放在餐桌上,接受誇獎。有時她像是害羞地說:「姐姐們也很好。」

她看向我,雙目相對,彼此很快移開,大抵都從對方臉上看出來倆字:虛假。

越是在此時,我和小伍越是昂首挺胸。

這個姿態的意義在於:

雖然你贏得了長輩的讚美,但我們對此毫不在意。我和小伍從飯局上學到的最重要的,就是如果無法在某一個維度上打敗敵人,那麼你就假裝高出這個維度。

因此,我們總是在表情上做出與年齡不符的超脫,這一度給長輩造成不好的印象。

畢竟我們極其幼稚的面孔,表現出的只能是孩子的驕縱。

我媽從小不吝惜棍棒教育,現在教育我時更下狠手。她和姐妹們的普遍認知是,孩子可以粗心調皮,但絕不能驕縱。

驕縱意味著挑戰權威,破壞長輩管理權的合法性。

我越是不乖,我媽越認為需要多拉我出去溜溜,多方位殺殺我的銳氣。飯局,成了我逃不出去的困局。

彤彤在和孩子們的比較中大獲全勝後,我和小伍主動和她劃開界限,主要原因是彤彤似乎十分情願來到飯局中。

在我們極其幼小的時候,就被迫成了一隻騾子,我們還來不及思考為什麼,已經被拉出去溜了一圈又一圈。

如果有騾子十分情願出去溜,那一定不是我們的同類,她也許是匹馬。

我和小伍對彤彤有了些溫柔的情緒,是從小伍目睹了彤彤在家的糟糕經歷開始的。

當時康阿姨出差,將小伍寄放彤彤家。

那是個周末,彤彤早上六點被喊醒去做功課,小伍睡得稀里糊塗,只聽見李阿姨訓斥說:「幾點了,還不去寫作業?」

等到小伍起床時,彤彤早已做完了功課,要開始練琴了,那時是十一點半,距離中午飯只剩半小時。

在我和小伍的概念里,此時已經到了放鬆的時候,既不夠時間去練琴,功課也完成得差不多,我們應該看會電視,然後等待開飯。

但李阿姨不願放過每一個零碎的時刻,大概是起來太早,彤彤練起琴來很沒精神,她想要下午再練。

因為這件事,李阿姨拿起掃把,在彤彤身上掄了一下又一下。

小伍回憶說,這比她在我家看到我挨打更驚恐。

她想上前勸說兩句,到底沒敢,又不好意思走開,最終縮在牆角,被迫觀看了一場暴力電影。

小伍總結說,我媽打我,勝在數量,李阿姨打彤彤,則勝在質量。那個場景給她留下極深的陰影,此後她再也沒有去過李阿姨家。

那天回來後,她跟我在電話里說,原來彤彤不是馬。

我也心有戚戚焉,目睹了彤彤的失敗後,我們在電話兩端都有些低落,想到我們身為騾子的共同命運。

再一次見到彤彤時,她有些不好意思,顯然不像之前那樣傲慢。

我們主動湊過去跟她說話,提到上次李阿姨揍她時,她扭過頭去,我很厚臉皮地湊上去說:「這沒什麼,誰家孩子還不挨揍呢?」

整個飯局都沉默起來。彤彤看了一眼李阿姨,連添茶倒水也顧不上了。李阿姨喊了幾聲,她都好像沒有聽到。

李阿姨頓時沒有了以往的神采,她批評彤彤不懂事,其他阿姨趕緊出來打圓場:「孩子嘛,不要這麼苛刻,咱們自己倒。」

她們反倒比李阿姨更精神奕奕起來。

在阿姨們的飯局中,我曾數次看到這樣的反差。

當我們這些小孩在展示自我的過程中不那麼成功,或出了差錯,飯局的氛圍反倒會歡天喜地一些。當然,除了自己的媽媽。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已經察覺到這種奇怪的氛圍,並對此不解。在我看來,這些阿姨親如一家,她們幾乎是看著我們長大的。

一次在我家,長輩們讓我拉我許久沒有碰過的手風琴。

我推辭說,肯定拉不好,手生了。我媽也跟著推辭,但是阿姨們意見一致,想看我拉一首,「隨便拉一首就行,拉錯了我們也不會笑話你」。

當我吭吭哧哧拉完一首時,我媽的臉色果然十分難堪,李阿姨笑著說:「才多久沒練就忘了啊。」

她嚴肅的臉上露出極少出現的放鬆,其他阿姨也附和著,李阿姨旁邊一位阿姨看了一眼我媽,用手輕輕推了李阿姨一下,李阿姨咳了一聲,用寬和的聲音對我說:「沒事,繼續努力。」

李阿姨不止一次地要求我彈奏許久不練的曲子,在出現錯誤之後,又延續她寬和的安慰。

我無法抑制惡意地認為,那種寬和帶有居高臨下的意味,彷彿我是一個演砸了的小丑演員,凄慘退場只為了給她的女兒騰出舞台。

大多時候,比較還會從外面延續到自己家裡,我和小伍開始頑抗自己被溜的命運。

小伍不乖時,康阿姨懲罰的方式是冷暴力,康阿姨既不和她說話,也不正眼瞧她,也不允許家裡其他人跟她說話,有時候她在家中透明人一樣度過一周。

你要以為小伍會反省、會自我痛苦,那就大錯特錯了。

起初,她開心得不得了,再沒人嘮叨她了,但小伍的妹妹誕生以後,事情變得複雜。

大約是小伍上五年級,就要到了叛逆的時候,只要小伍不合作,康阿姨會對她妹妹極儘可能地好,滿足她的一切要求,對小伍毫不理會。

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小伍很快被迫向康阿姨服軟,接受一切不平等契約,包括去阿姨們的飯局。

她妹妹在極小的時候彷彿已經看懂這一切,非常配合母親,並樂於向姐姐炫耀自己的戰利品。

小伍上高中時,是和妹妹關係最不好之時。她們互不相讓,搞得家裡雞飛狗跳,康阿姨時常跟我媽抱怨,小伍一點兒不願意讓著妹妹。

但這怪得了誰呢。

康阿姨親手為姐妹倆建了一個看不見的斗獸場,並碾殺了她們合作的可能性。這形成了另一個維度的飯局,每一天吃飯都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而在我家,家裡只要有一個以上的小孩,家長們就很手癢,勢必要拉出來比一比。

自從我堂妹出生之後,家裡人就試圖在我們之間建立一個小型的競技場。

每年春節,我們被迫表演才藝,安排家庭聯歡晚會。

每逢家裡來親戚,我們要一個挨著一個地敬酒,比較誰說的敬酒詞更好,妹妹跟在我身後,她還很小的時候,連杯子都端不穩,就要學會這項技能。

基於我和小伍的經歷,我再一次選擇了避免競爭,合作共贏。

我和妹妹最擅長的一個節目是相聲,將從電視上看到的相聲改變、串聯,這個節目幾乎沒有任何競爭,只需要密切的合作。

我們甚至不安排捧角、逗角,兩人的台詞數量相差不多。

似乎每個小孩都有自己的生存手段。

我提前佔據張揚驕縱的姐姐形象,妹妹則在漫長的摸索中養成靦腆聽話的性格。

這使得我們之間的紛爭大大減少,在逐漸離開我之後,她變得乖張起來,在家中經常與父母爭吵,家裡人常說,妹妹變了。

我卻認為,她只是恢復了最初的性格。

在這場關於孩子的較量中,場內場外都沒有勝利者。

作者圖 | 長大後,我發現這場較量中沒有勝利者

二嬸好勝心重,我學了鋼琴後,她給妹妹報了電子琴的課程。

很長一段時間,堂妹備受折磨,她對電子琴極度憎恨,一上課就睡覺,彈的更是一塌糊塗。

二嬸授意我給妹妹陪練,那段時間我最害怕聽到的一句話就是:「你看看你姐,彈得多好。」

我本能地意識到這是在點燃我們從一開始就撲滅的戰火。

一聽到類似於此話的開頭,我就立刻用其他語言岔開。

儘管小心至此,我仍能在輔助妹妹練琴時感受到些許敵意,她有時故意彈錯和弦,或者重重地壓著琴鍵,以發泄不滿。

這無關品行、情感,這幾乎是一種天性。

我二嬸最終發覺妹妹在音樂上沒有一絲興趣,給她報了畫畫課,她的天賦立刻凸顯出來,學習進程很快,整個人開朗許多,那股來歷不明的敵意也消失了。

這是她的幸運,也是我的。

此後,我一直在各種飯局上做各種消極對抗,並試圖以此感染我所遇到的其他孩子。

上中學時,一次父母在飯局之後打麻將。彤彤帶著我、小伍和幾個弟弟妹妹上她家看鬼片《山村老屍》。

我們每個人抱著一個靠墊,楚人美出場時,大家都嚇得叫起來,彤彤叫得最大聲,她一頭扎進旁邊小我們好幾歲的弟弟懷中。

那個弟弟當時一臉茫然,大家都圍著彤彤笑話她。

那個晚上我們一會哭一會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彤彤像一個孩子的樣子,橫在我們中間的競技場消失了。

彤彤後來也沒能像李阿姨期許的那樣,一飛衝天。她高中時不再好好學習,大學考上一個普通二本。

她的手風琴也再沒拉起過,上大學時,因為個頭好,她被挑選去做了模特,雖然做得不錯,但到底不是李阿姨心中所想。

我想她也從那次沉默的飯局上知曉了些什麼。

孩子懂得許多事情,只把他們當成沒有思想的騾子,是成年人的傲慢。

我媽和阿姨們的圈子裡,有項不成文的規定,要約飯局,必須帶上老公孩子,除非有時她們想單約。

因此大多時候,我們是十一個家庭在一起聚餐。

觀察久了,我發現我爸在飯局上,也有可能是頭騾子。

我爸不願意去飯局時,我媽就十分憤怒:「人家都是一家人,就你們不給我臉面。」

原來他也代表了我媽的臉面,我和他唯一的區別就是,他拿不出什麼才藝,而我的可發揮空間很大,但他坐在那裡,就已經被溜了。

我也曾和媽媽一起出席過我爸的飯局,男人的飯局看上去沒那麼複雜,官最大的坐最上方,大家很少聊到孩子的話題。

他們聊政治、聊時局、聊新聞、聊歷史,聊許多跟生活無關的事物。那是我最喜歡的時刻。

這樣的飯局,男人們坐在一起,妻子孩子們坐一塊。

我通常坐得離我爸很遠,但許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完全能加入他們的聊天。

但我仍然被夾在各種阿姨的詢問中,和其他孩子們彼此疏離地微笑。我們乖巧地坐在媽媽身邊,禮貌問好後,就緘口不言。

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媽媽們聚在一起,聊著自家男人的工作,新衣服的來歷,孩子在學校的情況。

出席我爸的飯局之前,我媽要把柜子里的所有衣服細細搜羅一遍,換上三四套後,在鏡子面前認真對比,赴宴的行頭似乎是十分艱難的抉擇。

好不容易收拾完自己,還要給我挑衣服、扎頭髮,我總是因為扎頭髮跟她鬧彆扭。

此時她說話很刺耳:「你不扎頭髮時和瘋子一樣。」

她必須爭分奪秒地解決掉叛逆的女兒,因為一旦踏出家門到飯局結束,她就要假裝端莊淡定。

我能想像每個媽媽出門前的場景。

她們看似隨意地把頭髮撩到耳後,那是在鏡子前躊躇很久的髮型,優雅的高跟鞋裡,也許塞了不少棉花。

飯局毫無新意,總是以誇獎妻子的美麗和孩子的乖巧開始。

我很快意識到,在我爸的飯局上,不但是我,我媽也成了那頭騾子。

既然大家都是騾子,我也就沒什麼好屈辱的了。

媽媽和親密的姐妹們也互為騾子,她們在比較中摩擦不斷,又很快和好如初,進行新一輪的競技。

有時我媽反思說:「那是因為我們太像了。」

在廠里,和我媽一起工作、年紀相仿的女孩至少有五十個,但只有這十一位阿姨一起走過了三十多年。

她們相親相愛,也相互競爭。孩子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甚至於對一些人來說,生活太糟糕了,只剩孩子可比。

我和小伍對這一點最為清楚。

我們像地下黨員一般,趁著阿姨們打麻將閑聊、在卧室里打電話、或和丈夫說悄悄話的時候,獲取和交換情報。

在破碎的真相里,我們拼湊出一個相當複雜的成人世界。

康阿姨年少時家境不好,嫁的人卻最富有,是阿姨中最受艷羨的人,她出手闊綽,說話時也財大氣粗,不少阿姨向她借過錢。

李阿姨年少時父親頗有權勢,解決了她和她丈夫的工作,但丈夫卻花天酒地,有時還會對她動粗,彤彤成為她唯一的指望。

我媽的條件算是中等,勝在我爸憨厚正氣。

作者圖 | 我們一家三口

最慘的是張阿姨,年少時她就喜歡鄧叔叔,但他的家人不同意,直到鄧叔叔因為意外傷人進了一次監獄,張阿姨等了五年,才守得雲開見月明。

可結婚後,鄧叔叔只知道喝酒,她的日子一直艱難。

她生了一個兒子,可他卻無論在學習還是其他方面很難有可比之處,唯一的優勢乖巧和禮貌,也被彤彤的光彩比了下去。我多次到看到張阿姨在飯局最熱鬧的時候發獃。

在逐漸長大之後,我慢慢理解了大人們的比較心。

但比較並未因為孩子長大而被削弱分毫。

阿姨們依舊在比較誰的閨女結婚早,工作穩定。在此輪比較中,我第一個被淘汰,我媽也相當淡定。

由於長期以來對身為騾子的憤怒,我總是在一切的比較,故意和我媽作對,至今都不能使我媽在任何比較中佔得上風。

十歲時,我曾在一次飯局上碰到一個小女孩,我們長相性格都有相近之處,長輩對著我們一人誇了一通。

後來她隨大人到我們家中喝茶,那女孩看到我家的鋼琴,轉頭很挑釁地問我,你彈幾級?我立刻做出防守姿勢,你呢?

兩人級數相同。

幾乎不用父母出場,我倆自己就上場比拼一番。事實上,那女孩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發射出敵意來,我記不清她的樣貌,卻對她身上那種咬牙切齒的氣息記憶深刻。

那氣質與我極其相似,只需一眼,就知道她也是馳騁於另一個長久飯局的小孩,習慣性就要上場一試。

她母上和我媽有說有笑之時,還要留出眼神來關注我們的競爭,那眼神如同電流般流過女孩的身軀,她立時加大動作幅度,彈得更賣力了。

注意到那一刻後,我突然就喪失了好勝心,不願再彈下去。

我對她說:「你彈得很好,比我好很多。」我故意將聲音提高八度,引得我媽轉過頭來,她笑容漸失的神色令我十分愉快。

女孩稍許一愣,就向我伸出手來,我們相視一笑,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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