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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來回答顏寧之問:我們的女科學家都去哪裡了?

撰文/侯虹斌,歷史小說作者,專欄作家

美國國家科學院4月30日公布今年新選出的院士和外籍院士名單中,其中就有中國科學家顏寧。

顏寧應該已經是普通讀者熟悉的科學家了。她今年才42歲,是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的終身講席教授。她曾在2016年9月登上了《開講啦》的講台,做過一次關於女性該勇敢遵循內心的演講;如今這個視頻又被重新翻出來了,廣為傳播。

裡面的一句話,就像是一個天問:「女科學家們都去哪裡了?」不僅是中國,在全世界,都是一個問題。

顏寧

就拿顏寧來說,她的履歷很驚人,不到30歲受聘為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最年輕的教授和博士生導師,三十多歲便成為「長江學者獎勵計劃」特聘教授。在她的努力下,清華大學的生命科學院已經成為世界頂級科研所。她得獎無數,因為表彰其在跨膜物質運輸的結構生物學領域所做出的一系列傑出工作,獲得國際蛋白質學會「青年科學家獎」;又因人源葡萄糖轉運蛋白GLUT1在內的關鍵膜蛋白的結構生物學研究做出突出貢獻,獲得賽克勒國際生物物理獎;還因觀察到了蛋白質在原子層面如何工作、並對細胞膜上嵌入蛋白質的結構的研究,入選《自然》雜誌評選的「中國科學之星」……如今,顏寧入選在25名美國國家科學院外籍院士名單里。

但顏寧很早就意識到,她不僅是科學家,而且還是女性科學家。

在2016年的《開講啦》里,主持人撒貝南反覆強調她是「女」科學家,她就表示,她對「女科學家」這個說法是拒絕的,因為帶有不尊重的含義。這兩年,她在意識地主動去談這個話題了。顏寧想告訴我們:

「科學就是這麼一個淺顯易懂的世界,它沒有任何門檻,只要你在本科接受了足夠的訓練,它對性別沒有偏向性。」

但現實是,顏寧在清華大學擔任了幾年的生命科學院的研究生招生委員會的負責人之後,發現,「在我們面試上,發現女孩子們的表現好極了,不論是知識,還是表達,都非常優秀。可是再往後面,去做博士後了,甚至再往後面,要從事獨立的科研工作了,你會發現,女科學家去哪兒了?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她說了兩個故事。

「我在瑞典參加瑞典結構生物學全國會議,會議請全世界的科學家過去。我大開眼界,因為所有的做報告的人裡面,竟然有一半都是女性。而且,經過了解,瑞典的獨立領導實驗室的女科學家,竟然有50%。瑞典同行說,這不是很正常嗎?」她也組織過很多國際學術會議,其中一個要求,女性演講者的比例不能低於20%。但在中國,在大學裡面,特別是在獨立領導實驗室的女性科學家裡,比例確實很少。

「然後我就和瑞典的本國科學家聊天,我說這真是太神奇了,你們竟然有這麼多女性科學家。他們就說,這難道不是很正常的嗎?但不僅是我國,包括在美國,日本,歐洲其他國家,女性科學家的比例都少得可憐。」

而另一個例子是,顏寧有一位女博士生,論文已在學術期刊上發表了,馬上就能博士畢業了,卻反反覆復表示不想讀博士,想找工作,顏寧多次挽留也沒有留住。這讓顏寧思考:為什麼女博士生不想繼續讀下去。原因很可能是,女生這個年齡,要考慮結婚、要考慮生育,而且怕錯過了生育最佳期。但這個階段,恰恰是讀博士的關鍵階段,也是出成果、奠定自己學術方向的黃金期。

到底應該怎麼辦,顏寧沒有給出直白的結論,只是說,「每個人都應該追問自己的內心,最終區別出每個個體的,是你能為這個世界留下什麼,是你的創造能力大不同。」

女科學家都去哪裡了?為什麼男性科學家比女性科學家多那麼多?這不僅是中國的問題,也是世界的問題。

當然,成為科學家,需要勤奮、天賦、機會,並不容易,對男女來說都是如此。但是科學無關性別,社會卻有。它製造出不少現實,是對女性實行單向狙擊的。

以獲得諾貝爾科學獎項的頂級科學家為例。根據諾貝爾官網公布的信息,諾貝爾獎自1901年頒發到2016年的百餘年間,共有590名科學家榮獲了諾貝爾科學獎(生理學或醫學獎、物理學獎及化學獎),然而女性僅有17位,佔比不到3%。直到2018年,又多了一位諾貝爾物理獎女性獲得者;這是120年來諾貝爾物理學獎史上的第三位女性。

各國女性學者的比例並不一樣,但普遍都不高。以日本為例。前不久,著名女權主義作家上野千鶴子在東京大學開學典禮上做的演講中就提到了高校中性別不平等的問題,高等教育機構中女性教師所佔比率,日本一直是很低的。2004年,女性僅佔16.64%,2006到17.90%。但仍未達到20%。

上野千鶴子

知乎網友@凡人之壁啊 在該篇譯文後面的評論里補充了一個信息:「上課時候早稻田大學的石田京子准教授說,法學部以前男生占絕對多數,現在女生多起來了,可是到了法科大學院,一下子就少了很多。到了教員級別,整個早稻田法科大學院,算上她,常勤女教授,一共倆。在座的外國同學都震驚了。」

不僅日本,韓國、香港、台灣等地,高等學府中女性的高級教職佔比都很低。比如說,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香港科技大學等八所香港公立大學裡,2017/18 學年平均只有 18.8% 的高階教職(主要指Professor、Reader、Senior Lecturer、Principal Lecturer)由女性擔任。

就算從直觀感受上來說,也很容易判斷出,高校的教授、知名教授男性比女性多。所以在世界各國開慣了學術會議的顏寧,在看到瑞典的會議現場有一半是女性會感到震驚。

想想看,女性被允許受教育,才多少年?1969年之前的耶魯和其他的常春藤盟校都不招收女生,哈佛和普林斯頓大學招收女生的歷史也是從1969年開始的。如果考慮到諾獎的滯後性,那個年代,受過頂尖教育的女性還是太少太少。基數太小,不足以誕生足夠多的傑出科學家。

但隨著後來女性受過頂尖的教育的比例在不斷增加,也許這種情形有望扭轉。

比如,美國科學院的華裔科學家女性現在已多於男性。而且,2019年入選的美國科學院士里,女性科學家佔40%。這也是一個女性科學家已經在迎頭趕上的案例。


考察頂尖科學家比較難,因為基數太小,可能不具備統計學意義,只有個案價值。那就來看基礎教育。

女性並不笨。以中國為例。中國教育部公布2016年女學生數據中顯示:2016年各級各類學校女學生佔比:普通小學46.56%,初中46.39%,高中50.59%,普通專科51.17%,本科53.44%,碩士53.14%,博士38.63%。

這說明什麼?在讀專科、本科、研究生階段,女性以更少的人數,佔據了更多的高等教育入學率(而且這還是在很多專業上女性的錄取分數比男性高的情況下)。女性的讀書能力是完全不比男性差的。

但在需要進一步深造的時候,女博士的數量忽然就掉了下來了。這裡的原因就值得深究了。

由教育部發布的《2016年教育統計數據》顯示,我國女博士生人數為132132,占博士生總數的38.63%。而讀應屆女博士的入學就讀年齡,一般集中在24-30歲之間,正是女性結婚生育的高峰期。

我印象很深的,就是在去年底《中國青年報》發了一篇文章《女性讀博 生娃 兩全or窘途》,採訪到的北京大學信息科學技術學院教授張海霞。她非常明確地表示,她「很不支持」女性讀博期間生娃。因為,就讀她的博士,工作量是非常大的:「張海霞的研究領域是微納機電系統和微能源技術,她近些年指導的博士生『發表的SCI論文基本沒有低於10篇的』『每天工作大概超過12小時』。」「她難以想像一個生娃的女博生,如何能完成如此繁重的學生和科研任務。」背後的原則是:博士學歷必須應該達到一定標準,不應該因為個人原因而降低要求、或者實行彈性標準。

張教授的意思很明確,女性讀博期間,必然是與結婚生育相抵觸的。讀博是非常辛苦、壓力非常大的。正常人全職讀博,延期畢業、甚至讀五年才能畢業,還累到謝頂;你怎麼可能分出大部分時間來生小孩帶小孩,反而能搞好科研?

男博士則幾乎不受生育小孩影響。我知道的不少男博士在讀博期間有了小孩,沒有導師會在意,因為默認生小孩都是媽媽在帶,不影響男性的學習和工作。

但女性生育和讀博,卻是排斥的。就算以後到了研究階段,真正能出成果的,像張海霞甚至顏寧這樣的團隊里,節奏一定是非常緊張的,基本上不可能很悠遊地讓你「兩手都抓、兩手都要硬」,註定就要犧牲一方面——可孩子沒有人帶不行啊,於是,大量的女學者、女研究人員,選擇了以生育和照顧孩子為重,無法專註於科研。

不管她們主觀上願不願意,但她們因此而錯過了無數的進階機會。

顏寧沒有結婚,沒有生育。她說,她不需要給別人交待。很好。

屠呦呦有結婚,有孩子。但她的出成果的黃金期是在六七十年代,丈夫全力支持她的事業,家務孩子一肩挑。她得以像男人(傳統意義上的)一樣去戰鬥。

實際上,男性科學工作者能否做出成果,也許會受很多因素影響,但惟獨不會被家務和生育干擾;而後者,是單獨屬於女性科學工作者的絆腳石。


專屬於女性的絆腳石,其實比我們想像中多。

就在上野千鶴子在東京大學開學典禮演講「即使努力也不會得到公平的回報的社會正在等著你們」的差不多同時,杭州電子科技大學的研究生畢業典禮上,宿管阿姨上台講演,主題是催婚、催生、催二胎。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的研究生畢業典禮上,宿管阿姨公開催婚

在開學典禮和畢業典禮這樣的鄭重場合的講演,代表了高校的價值觀。在上野千鶴子鼓勵學生們,「在大學學習的價值,並非在於獲取已為人知的知識,而是為了獲取能夠孕育未為人知的新知的知識」的時候,宿管阿姨鼓勵研究生們,「緣份就像蒜蓉生菜,等著等著就黃了,同學們要勇敢追愛」。

後者的價值觀,是把讀研究生當作了婚姻介紹所嗎?

無獨有偶,江蘇淮陰師範學院的另一個宿管阿姨的視頻也上了「新浪看點」,也紅了。她特別喜歡給學生介紹對象,成功撮合七對,都結婚生子了。方法是,一個女生老來找宿管阿姨玩,這位阿姨就教另一位男生如何追求這個女生,如何送奶茶。男生對阿姨說,我的要求是,中國的,女的,就行了。

看新聞,對這種促進婚配生育的宿管阿姨滿滿的都是讚賞呢。

人家讀大學,是為了學習知識,是為掌握開拓未知領域的新知;而這些人上大學,就是整天找宿管阿姨玩,找對象結婚生子。甚至,像Ayawawa說的那樣,你雖然只讀大專,但你很早就結婚了,還生了漂亮的寶寶,人生贏家;而另一個女人,現在還在哥倫比亞大學讀博士呢,連對象都沒有,太慘了!

即便在顏寧獲得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這樣的好消息之後,還有人說,「我不覺得她比我媽年輕的時候厲害到哪裡去,我覺得我媽比她偉大」。

這種價值觀真可怕。認為女性結婚生育、照顧家庭,不僅天經地義,而且比讀書重要,比做出傑出社會貢獻更「偉大」。既然這麼「偉大」,為什麼女人還要讀書?讀再多書有什麼用?它就是變相剝奪女性更多學習、工作、事業的機會,把女性趕回家生育。

它不僅是大眾的一種價值判斷,而且,可能會被以制度形式固定下來。記得2014年的廣東政協會議上,就有政協委員公開表示,女博士在上大學時不找對象,是很大一件事。他打比方:女孩子是一個產品,賣了二十幾年,還沒把自己賣出去:「從戀愛角度講,讀博士不是個增值的事,是貶值的事。」而另一位政協委員華南農業大學教授則表示,招博士生時,如果女學生沒有男朋友,沒有結婚,他一般會建議她們找到男朋友再考博士,這是出於對女博士未來人生幸福的考慮,不要讓優秀的女博士變成高齡剩女。

凡是女性,哪怕讀到博士,博士導師首先不是想著她的專業水平,而是考慮她的婚育價值。這已經是一種社會現實了。

浙江大學教授馮鋼

另一方面,浙江大學馮鋼這樣的博士生導師幾年前曾在微博上說:保送的5女1男,前三名都是女生,他很不滿意。因為女性讀研後繼續走科研道路的十不足一。當時還引起過很大爭議。

女學生讀研,成績再好老師也不感興趣,因為女性以後不願在科研上專心。不專心是為什麼?不就是上面的博導們說的那樣,要給她安排婚配事宜,不婚配不要考博么!

這裡就形成了一個對想從事學術和科研工作的女性的合圍與絞殺:

一方面,想方設法貶低女博士的價值,用「男人、女人、女博士」「滅絕師太」「嫁不出去」等威脅她們,污名化女博士。一方面,告訴她們,什麼成就,什麼對社會貢獻,都不如生小孩偉大。最後,則宣布:因為女生以後是要生小孩是要顧家的,所以,你再優秀成績再好我都不想要。

這就是「為什麼沒有多少女性在好好做學術」的原因。

做學問,本來就是一條窄門,要通過非常辛苦。得到優待的男性們想要做出好的學術成果尚且艱難,何況前有追兵、後有阻截的女生們?只要被上天入地都在阻撓的聲音所引誘,稍為鬆一口氣,放棄了努力,馬上就會掉進看似舒服、實則沒有去路的陷阱里。

官微@中科院之聲前幾天做了一個「科學女青年們開表彰會了!」的視頻,主題是,「打開科學成功之門的鑰匙,是勤奮,而非性別。」說得很好。

人人都可以吃喝拉撒,人人都可以生殖繁衍,連動物都會。這些是中性的,不必拿這個作為驕傲。惟有對社會的貢獻,給社會留下的痕迹,才是你獨一無二的價值,才是人之為人的價值。這是男性的標準,當然也是女性的標準;是男科學家的標準,當然也是女科學家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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