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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之要在格物致知

來源:《家族企業》雜誌

(微信公眾號ID:jiazuqiyezazhi)

作者:唐浩明

曾國藩被公認為中國近代最後一個集傳統文化於一身的典型人物,是中國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有值得借鑒之處。比如說,作為一個個體生命,他以病弱之軀在短短的六十年里,做了如許多的事情,留下如許多的思考,他的超常精力從何而來?作為一個頭領,他白手起家創建一支體制外的團隊,在千難萬險中將這支團隊帶到成功的彼岸,此中的本事究竟有哪些?

曾國藩(1811年11月26日-1872年3月12日),初名子城,譜名傳豫,字伯涵,號滌生,宗聖曾子七十世孫 (系出曾氏南宗),中國近代政治家、軍事家、理學家、文學家,與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並稱「晚清四大名臣」,官至武英殿大學士、兩江總督,同治年間封一等毅勇侯,又授世襲罔替,謚文正。

作為一個父兄,一生給子弟寫信數以千計,即便在軍情險惡、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之際,仍對子弟不忘殷殷關注、諄諄教誨。他的這種非同尋常的愛心源於何處?作為一個國家的高級官員,在舉世昏昏不明津渡的時候,他能提出向西方學習徐圖自強的構想,並在權力所及的範圍內加以實施。他的這種見識從何產生?所有這些,都是值得今人仔細琢磨、探討、借鑒、汲取的精神養分。欲看透曾國藩,最主要的方法是讀他的文字,而其精華部分首在家書。清末民初時期,曾國藩家書乃士大夫必讀之書。

致諸弟·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

四位老弟足下:

十月二十一接九弟在長沙所發信,內途中日記六葉,外葯子一包。二十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後,余無日不憂慮,誠恐道路變故多端,難以臆揣。及讀來書,果不出吾所料。千辛萬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鄭伴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實不勝感激。在長沙時,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為祖母買皮襖,極好極好,可以補吾之過矣。

觀四弟來信甚詳,其發奮自勵之志,溢於行間。然必欲找館出外,此何意也?不過謂家塾離家太近,容易耽擱,不如出外較清凈耳。然出外從師,則無甚耽擱;若出外教書,其耽擱更甚於家塾矣。且苟能發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皆可讀書;苟不能發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凈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何必擇地?何必擇時?但自問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數奇,余亦深以為然。然屈於小試輒發牢騷,吾竊笑其志之小,而所憂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聖外王之業,而後不忝於父母之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故其為憂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是故頑民梗化則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才否閉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己澤則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此君子之所憂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六弟屈於小試,自稱數奇,余竊笑其所憂之不大也。

蓋人不讀書則已,亦即自名曰讀書人,則必從事於《大學》。《大學》之綱領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內事也。若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了不相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只算得識字之牧豬奴耳!豈得謂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藝取士,亦謂其能代聖賢立言,必能明聖賢之理,行聖賢之行,可以居官蒞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為分外事,則雖能文能詩,而於修己治人之道實茫然不講,朝廷用此等人作官,與用牧豬奴作官何以異哉?然則既自名為讀書人,則《大學》之綱領,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條目有八,自我觀之,其致功之處,則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誠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誠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謂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國、天下皆物也,天地萬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窮其理也。如事親定省,物也;究其所以當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隨行,物也;究其所以當隨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養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齊坐屍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書,句句皆物也;切己體察、窮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謂誠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並進,下學在此,上達亦在此。

吾友吳竹如格物工夫頗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則誠意工夫極嚴,每日有日課冊,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筆之於書。書皆楷字,三月則訂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蓋其慎獨之嚴,雖妄念偶動,必即時克治,而著之於書。故所讀之書,句句皆切身之要葯。茲將艮峰先生日課抄三葉付歸,與諸弟看。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於冊,以便觸目克治,亦寫楷書。馮樹堂與余同日記起,亦有日課冊。樹堂極為虛心,愛我如兄,敬我如師,將來必有所成。余向來有無恆之弊,自此次寫日課本子起,可保終身有恆矣。蓋明師益友,重重夾持,能進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課冊付諸弟閱,因今日鏡海先生來,要將本子帶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折差,准抄幾葉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僩 (*xiàn, 壯勇、威武的樣子 ),令人對之肅然。吳竹如、竇蘭泉之精義,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吳子序、邵蕙西之談經,深思明辨。何子貞之談字,其精妙處,無一不合,其談詩尤最符契。子貞深喜吾詩,故吾自十月來已作詩十八首。茲抄二葉,付回與諸弟閱。馮樹堂、陳岱雲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鏡海先生,吾雖未嘗執贄請業,而心已師之矣。

吾每作書與諸弟,不覺其言之長,想諸弟或厭煩難看矣。然諸弟苟有長信與我,我實樂之,如獲至寶。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記日課,念念欲改過自新。思從前與小珊有隙,實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門謝罪。恰好初九日小珊來拜壽,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談。十三日與岱雲合夥,請小珊吃飯。從此歡笑如初,前隙盡釋矣。

金竺虔報滿用知縣,現住小珊家,喉痛月余,現已全好。李筆峰在湯家如故。易蓮舫要出門就館,現亦甚用功,亦學倭艮峰者也。同鄉李石梧已升陝西巡撫。兩大將軍皆鎖拿解京治罪,擬斬監候。英夷之事,業已和撫。去銀二千一百萬兩,又各處讓他碼頭五處。現在英夷已全退矣。兩江總督牛鑒,亦鎖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續書。

兄國藩手具

評 點

這是曾國藩與諸弟談為學之道的一封極重要的信。曾國藩在這封信里有一種高屋建瓴的架勢,陳義頗高,說教成分也較多。

當今世風日趨浮躁,人皆急功近利,恨不得一日之間便發大財、居高位、享盛名,不願意去做長時期的累積功夫,尤其不願意去從事道德心靈方面的修鍊,認為那些都是虛的、假的。其實,160多年前的世風日下,這可以從當時人寫的書里看得出。但是,就在那個時候,也有一些人,他們既志存高遠,又腳踏實地,修身務本,儲才養望,在天時未到之前,努力準備著,一旦機會降臨便能很快把握住,捷足先登。曾國藩、左宗棠、羅澤南等人都是突出代表。

曾國藩、左宗棠、羅澤南等人都是突出代表。縱觀曾國藩的一生,其成功之基石,其實是奠定於早期這種紮實的格致修誠的訓練。

今日之年輕人,若無心做大事則罷,若有心做一番實實在在的事業,則千萬不要視修身為迂腐空疏,應從曾國藩成功的人生過程中,看到此種功夫的實際作用。

下面,我們來具體評說這封信。

讀書不為外物所擾,應先在內心立志

曾國藩對他的幾個弟弟曾用兩句詩做過評價:「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為辰時出生的四弟,午君為午時出生的六弟,老沅為九弟沅甫。

儘管從字面上看都是佳評,但透過表面,可以看出曾氏對這三個弟弟的評價是有高低區別的,而且他們以後各人的發展,也的確驗證了曾國藩的評價。常言說,知子莫如父,知弟莫如兄。其實,許多為父的並不能知其子,為兄的也並不能知其弟,因為這還要牽涉到為父為兄的眼光如何。曾國藩向被譽為「衡人精當」,從對三個弟弟的評價上也可看出此說是有根據的。

平正的另一面即平庸無用。曾國藩在一封給父母的信中說「四弟天分平常」,恰恰說的就是這一面。曾國藩四弟曾國潢一輩子在家守著田產房屋,從未見他有過顯眼的事迹,可知此人在曾家眾兄弟中實屬才幹平平。此時(寫這封信時)年已22歲仍身為白丁的曾四爺,卻不安心在家塾過一邊教書一邊攻讀的日子,想外出找一個學館,理由是外館清凈,家塾易為雜事耽擱。

曾國藩故居

曾四爺本身就不是一個能清凈的人,晚年時,做大哥的還在家信中告誡這個弟弟少管閑事,不要吹嗩吶、趕熱鬧等等,可見「外館清凈」云云,不外乎一是為自己功名未中找借口,二則趁此外出看看花花世界。故曾國藩斷然制止他的這個躁動:不必擇地擇時,若是真的立志苦讀,再吵鬧的地方也可讀書,否則,即便是神仙之境也不能讀好書。

曾國藩這番話,其實對任何一個正處求學時期的讀書郎都適用。古時有鑿壁偷光、掛角讀書的窮苦學者,今有十五六歲便腰纏萬貫不讀書、不思進取的「二代」。可見讀不讀書,不取決於外部環境,而在於內心立志與不立志耳。

面對挫折不應計較一時得失,應志存高遠

曾家的六爺被大哥曾國藩大哥稱為「奇」。奇者,或許真有奇才異能,也或許只是自命不凡、眼高手低罷了。從其一生的行徑看來,曾六爺的「奇」,實無足稱道。此時他考試成績不佳,不從自身找原因,卻怨天尤人,大發牢騷。曾國藩這封家信,便主要是對這位缺乏自知之明的六弟而寫的。

曾國藩家書手跡

曾國藩訓誡六弟:小試不售便發牢騷,實為胸襟不寬、志量太小的緣故。君子之立志,不在一己之榮辱得失,而在有民胞物與之量、內聖外王之業。

「民胞物與」四字出自北宋理學家張載的《西銘》:「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意為人類萬物同為天父地母所生,實與自己同出一源,故而都應該愛護。這種觀念反映了理學也具有博愛和恢宏的一面。

「內聖外王」,語出《莊子·天下》:「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這是儒學信徒的一種理想人格,意為內修聖人之德,外施王者之政。

接下來,曾國藩又向六弟指出,腦子裡應該思考的是自己哪些方面不如堯舜,不如周公,離天地完人的差距還有多遠;心裡應該憂慮的,是老百姓沒有教化過來,外族在欺侮我們,小人在位、賢良未得使用,匹夫匹婦沒有受到自己的恩澤,等等。

曾府三傑圖,從左至右依次為曾國荃、曾國藩、曾紀澤。

筆者想,當年曾國藩的幾個弟弟,尤其是心高氣傲的六弟,讀到這裡時,必定是或竊笑或惱怒,總之,都不可能接受大哥的這番高談闊論。平心而論,要這幾個住在荒山僻嶺無寸尺功名、無絲毫地位的小青年去思考憂慮這些事,真是太離譜了。細究當時的情況,曾國藩實不過藉此「夫子自道」而已!

格物致知,誠意正心

從歷史線索中可以梳理出,曾國藩此時正拜理學大師倭仁為師,這封信里曾國藩又談到自己的身邊有明師益友重重挾持。明師即倭仁,益友即吳竹如、馮樹堂、陳岱雲等人,曾國藩和他們在一起成天讀朱子全書,談修誠之事,並每日記日記,將一念之差、一事之失,皆記於當天的日記里,對自己的差失嚴加鞭笞,毫不留情,甚至不惜罵自己如豬狗,而且還互相傳看,以達到監督的作用。

曾國藩還為自己定下日課。就像一個規矩的小學生、一個虔誠的宗教徒似的,他每天嚴守課程表,一絲不苟。

他將自己過去一切不合聖賢規範的東西譬為昨日種種死,而將一切合於聖賢規範的東西譬為今日種種生。自號滌生,其意即在此:滌舊而生新。

《曾氏年譜》中說,曾國藩「效法前賢澄清天下之志」 便產生在這個時期。如此看來,曾國藩在信中滔滔不絕要諸弟立的志,正是他自己——一個年輕翰林「法前賢、清天下」的大志。

諸弟能不能接受暫且不管,選出一個極高的目標來,讓他們心存敬畏,努力追求,也是好事。

至於對一般讀書人而言,真正的有效功夫當用在何處呢?曾國藩將自己的「金針」傳給諸弟,這便是《大學》《中庸》里所說的「格物」「誠意」四字,窮究事理,躬自力行,便可成為一個讀書明理的君子。悲天憫人的絕大志向,曾國藩在以後的家書中較少提及,至於「格物」「誠意」等話題倒是常常說到。

(作者是著名作家、學者,第九屆、十屆全國政協委員,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嶽麓書社首席編輯,編有《曾國藩全集》、《曾國荃全集》等,著有長篇歷史小說《曾國藩》、《楊度》、《張之洞》、讀史隨筆集《冷月孤燈》以及「評點曾國藩」系列等。本文詳見於【《家族企業》雜誌2019年4月刊】 未經本刊授權,不得轉載;經本刊授權轉載的,請註明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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