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白:寫個樂子任狂狷,批個命來玩一玩!
據說當年梁啟超拜見兩廣總督張之洞,先是遞了拜帖,曰:
「愚弟梁啟超頓首(叩頭)拜。」
張見後十分惱火,旋即出聯戲謔他,
「披一品衣,抱九仙骨(張之洞自比唐朝的李泌),狂生無禮稱愚弟(你敢和我稱兄道弟)?」
不想梁啟超昂首回擊:
「行千里路,讀萬卷書,俠士有志傲王侯!」
這氣勢,梁啟超夠狂狷!
抗戰時期,柳亞子在桂林的一次演講中問聽眾:
「中國當前人物誰最偉大?」
台下眾說紛紜,最後他說:
「非也,當前最偉大的人物只有三個:
第一是毛澤東;第二是李濟深;第三個,我!柳亞子!」
柳亞子先生更狂狷!
照理說,梁、柳二人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目必空一切,
但偏偏他們都對一個人推崇備至。
此人,柳亞子贊他「典冊高文一代才」。
梁啟超讀了此人文章,居然還拍著大腿感嘆:「哎呀!奉讀大作,五體投地!」
此人為誰?福州林庚白是也。
林庚白是位奇人,生於福建閩侯縣螺洲鎮(今福州郊區螺洲鎮州尾村),
幼孤,由其姐撫養長成。
據說他4歲能作文,7歲能寫詩,被鄉人視為「神童」。
到了10歲,「出神入化」,開始寫論文罵孔子、罵周公,
早「五四風雷」十幾年開砸孔家店。
這一砸,便被就讀的天津譯學館開除了。
不過考學之於庚白似是副業,
他隨便考考,居然又考上了當時有太學之稱的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預科,而且還是第一名。
儘管「狀元及第」,但他卻從未畢業,因為主業還在「砸」。
14歲,入孫中山先生領導的同盟會,以「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為己任,
這回開砸皇帝的金鑾殿。
武昌起義摧枯拉朽,辛亥革命勝而不勝,
孫中山去職臨時大總統,袁世凱竊國,北洋政府唱戲,林庚白憤然赴上海,
白天捉筆,以《民國新聞》主筆的身份討軍閥、批時弊;
晚上擎刀,組織「鐵血剷除團」,專門暗殺北洋官僚和變節黨人。
至1917年,他南下廣州追隨孫中山進行「護法運動」,出任元帥府秘書時,歲不過20。
同齡人剛才弱冠,他已功成名遂了。
林庚白原冀望國民革命能再造一個郎朗乾坤的清平世界,
卻沒想到廟堂之上,政客們滿嘴革命道德,暗地裡卻依舊爭權奪利,中飽私囊,於民生凋敝而不顧。
他倍感失望,心出無門,便向內求,求的什麼?
一求詩詞小品。
「身懸兩元旦,俗名有盤桓。(林庚白《丙子元旦》)」此中「懸」字有魄力;
「中原幾竭民終敝,貌取豪華直到今。(林庚白《答展堂從化來》)」詩話民生有關照。
所以陳石遺在自己的《近代詩鈔》中稱其「早慧逸才,足與當代諸家抗手。」
然而林庚白卻不買賬,在《麗白樓詩話》中說:
「論古今之詩,當推余(我)第一,杜甫第二,......」
不知杜甫老先生聽了是不是要醉了,但是他若看到下面的詩,八成得服。
「黃包車,頂著風;車夫使勁往前奔。
衣衫前後有窟窿,渾身淌汗眼發昏。
......
車上客人臉紅紅,嘴邊銜著『白金龍』。
斜披大氅猞猁猻,飯館出來去辦公。
半天才到『老西門』,大罵豬玀豬祖宗。
......」
文言白話盎然生趣,嬉笑怒罵鞭笞時弊,
林庚白,任你狂狷,誰也要為你拍大腿!
與政壇漸行漸遠,此時的林庚白儼然是一副狂士的面目。
但不久後,民國官場卻流傳出一句詭異的話:
「政府大半官員的命都在庚白手中。」
???咄咄怪事。
原來林庚白除了寄情詩詞,還有另一大喜好——讖緯[chèn wěi]之學。
據說他的枕畔榻旁,全是玄機妙理之書,幾近汗牛充棟。
1915年,袁世凱準備逆天稱帝,林庚白聞之震怒,遂找來老袁的八字,要給他批一命。
可批著批著,突然展顏大笑。
朋友見他憂喜瞬變,十分詫異,庚白解釋道:
「項城(袁世凱是河南項城人,時人常稱他袁項城)壽命將終,是斷然熬不過明年上半年的,
那些趨炎附勢之徒四處為他稱帝鼓吹,只怕終不過是空歡喜一場。」
一語成讖,老袁果然在1916年6月暴斃。
此事一經傳出,轟動京城,以至隨後找林庚白批八字的達官顯貴、商賈名流不可勝數。
林庚白有位福建老鄉名叫梁鴻志,是個政壇泥鰍,在袁世凱、黎元洪、段祺瑞幾屆政府中都混得風生水起。
一日他攜重金登門拜訪林庚白,求其占卜。
庚白本就厭惡這類趨炎附勢、鑽營投機的小人,推完八字便請梁伸出手掌來應證,
「恕我直言,仁兄手紋中有一極惡之紋,生此紋者必死於官非(惹上官司)~~~」林庚白說。
梁鴻志心一驚,卻故作鎮定,「弟儘管明示,若有什麼不好之處,也是天命。」
「查兄八字大運,恐怕在六十多歲時有一劫難逃,必明正典刑啊。」
聞聽此言,梁已面色慘白,手一哆嗦,「啪」得將剛端起的茶杯摔得粉碎。
但顧不得自己的失態,急追問,「如何破解?」
林庚白不慌不忙:
「仁兄八字傷官吐秀,高才也。
只是日後凡事當求行正道,對得起天地良心,或可避得過此次劫難。」
可惜,梁鴻志終於沒有聽懂林庚白的化解良言,抗戰期間賣國投敵,做了日偽的行政院長,
1946年,被以叛國罪槍斃,時年63歲。
後來,林庚白寫了一本硬書《人鑒》,做遊戲式的把當時眾多社會名流的八字羅列出來一一點評,
他預測「章士釗入閣,孫傳芳進浙江,林白水橫死,廖仲愷非命......」均奇准,
林庚白,民國政府大半官員的命果然都在你手中。
林庚白不僅給別人批命,也給自己卜卦,於是卜出自己能娶到一位才貌雙全的妻子,
但不知他卜沒卜出自己的情路坎坷。
18歲那年,姐姐給他訂了一門親事,他迫不得已結了婚,但他的髮妻就像魯迅的妻子朱安一樣,一生欠安。
雖是有婦之夫,但林庚白追求過不少名女人,
前有林長民的女兒林徽因,可惜人家愛上了志同道合的梁思成;
再又追電影明星兼女作家王瑩,但人家嫌他太啰嗦,「有些神經病」;
後來苦戀鐵道部女職員張壁,甚至不惜為她與髮妻許金心離婚,凈身出戶,但終究還是剃頭擔子一頭熱。
1936年,他認識了林徽因的表妹林北麗,北麗說他:
「除了有一個中國舊讀書人的駱駝背外,......,小小的嘴,高高的鼻子,簡直有西方的美呢。」
這下才對了,41歲的林庚白最終娶了小他十九歲的林北麗,心滿意足。
「不打倭寇,中國的命運一定就完了。」
這是「九一八」以後,林庚白經常對林北麗說的話。
終於「七七」事變,抗日的第一炮在盧溝橋發了出去,林庚白興奮得竟跳了起來。
我們知道,毛澤東1938年在延安抗日戰爭研究會上發表了著名的演講——論持久戰。
而在1937年,林庚白就寫了一遍《抗日罪言》,比毛澤東更早提出了「持久戰」的觀點。
他寫道:
「日本帝國主義的對華,不能持久戰......
以中國幅員之遼闊,日本兵力之有限,戰區過於擴張,捉襟立時見肘。」
更令人嘆服的是,他竟然預測了蘇聯會出兵,
「我相信徹底抗戰到了相當的期間,蘇聯自然而然地會參加聯合的戰線,
因為中國戰勝,蘇聯的出兵,固然可以坐收漁人之利。」
「如果中國戰敗,為了唇亡齒寒的關係,蘇聯更不能不奮起為中國後盾,也就是為自衛。」
所以,他最終做出一個結論:
「抗戰一天勝利一天,天天在戰敗,也就是勝!」
在那個「速勝論」與「亡國論」甚囂塵上的惶亂年代,
其《抗日罪言》見地之獨到,分析之精深,邏輯之縝密,即便以今人挑剔的眼光來看,
都像是一篇現代國際關係學者兼歷史學家分析抗日戰爭的優秀論文。
這種穿越,更使林庚白給人一種多智而近妖的感覺。
也許,正因為上述種種,他的後來的死就成了世人毀謗的笑談,以至經年,騰詬不絕。
1941年,受南洋某華僑公司資助,
林庚白攜妻子林北麗,兩個女兒「應抗」,「應勝」(庚白給二女起名表抗日決心)乘飛機離開戰時陪都重慶,來到香港。
他想在港島辦一個日報,並和旅港的文化人合著一部《民國史》。
豈料,剛到沒半個月,日本就以切腹式的最後瘋狂發動太平洋戰爭,港島淪陷。
林庚白住於友人家中,被日軍間諜誤認為國民黨中央委員——簡直是一條大魚——全城通緝。
為免累及眾鄰,12月19日他和林北麗冒險出門另覓避難所。
不想被日軍崗哨截住盤詰,爭執中,日軍開槍,林庚白讓妻子快跑,留下一句,
「......救你自己,也是救了我......」盍然逝去。
死訊傳來,有人笑他,「算別人的命極准,反而弄不清自己的命,放著安居的重慶不待,偏跑到香港送死?」
也有傳言,說他為自己算命,算出命里有這一大劫,為了趨利避凶,專門逃到沒有戰事的香港化解。
......
種種,時過境遷,已難定論。
但若干年後,林北麗在其回憶錄中對林庚白死的各種捕風捉影的傳言都做了澄清,
實無命理避禍的想法,更為可信。
林庚白小時候罵孔子,連著周公一起罵,大約罵的是孔子倡導、周公發明的「禮樂制度」和由其衍生的封建宗法,
也有少年的輕狂。
而他成年後深究讖緯之學,也一定會熟讀《易經》以及孔子的《繫辭》、周公的《爻辭》,
事實上,八八六十四卦里沒有一卦是大吉大利的,也沒有一卦是大凶的,講的是變化的現象。
你察覺了那個現象,明白了那個現象會怎麼變化,自己的人生自然就懂了。
以林庚白絕頂的悟性,他早知道「易者不卦」的道理,
所以,他給人卜卦就是在玩,在亂世里玩個玄妙,明哲保身,洞若觀火。
正所謂,「慷慨激烈,悲歌風雅,眼底世情,腹中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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