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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粹主義:西方政治的新主角?

轉自:經濟觀察報書評

哲學園鳴謝

作者=劉波

來源=2019年4月《經濟觀察報·書評》

曾幾何時,「民粹主義」這個詞與神秘的拉美大陸緊密聯繫在一起。濫發福利、庇護政治、瘋狂印鈔、債務危機,曾經是拉美民粹主義統治的標配。民粹主義似乎與北美和歐洲的發達國家自然絕緣,尤其是被認為傳統上不會陷入非理性狂熱的美國和英國。

但這一切在短短的幾年裡全都改變了。宣布在2016年競選總統的特朗普曾被視為小丑,《赫芬頓郵報》起初只肯在娛樂版面報道關於特朗普的消息。緊接著特朗普掀起的政治狂潮就讓人們見識了民粹主義對於美國基層社會的動員力。英國脫歐公投起初只是卡梅倫首相搞的政治把戲,但包括英國獨立黨在內的民粹派別抓住這個機會展示了自己的能量,也導致脫歐之旅陷入徹底的死胡同。2015年激進左翼聯盟在希臘議會選舉中大獲全勝,成立僅十年的「五星運動」在義大利進入執政聯盟,西班牙異軍突起的左翼主義政黨則有一個響亮的名稱——「我們能」。2017年馬克龍在法國獲勝標誌著民粹主義浪潮在歐洲政壇的擴張受挫,但我們不能確定它是否會待機再起,這取決於德法等大國的主流政黨穩定政治與經濟形勢的能力。

《民粹主義大爆炸》

(美) 約翰·朱迪斯 / 著

馬霖 /譯

中信出版集團·見識城邦

2018年11月

顯然民粹主義的崛起不能僅從觀念變化的角度來解釋,歐美主流媒體的反應也從一開始的驚恐、斥責與否定,逐漸轉向將其作為一個客觀現實來對待,用「同情式理解」的方式,力圖追溯其現實背景與歷史源流。同時,這一輪民粹主義興起的背景——2008年金融危機及其衝擊波,與1930年代法西斯主義的崛起過程形成某種歷史比照,但具體表現卻有諸多不同。擺在分析者面前的任務是釐清本輪民粹主義與其歷史先驅之間的微妙差別,其新在何處,又將走向何方。美國資深媒體人、政治分析家約翰·朱迪斯的《民粹主義大爆炸》便是對大西洋兩岸民粹主義興起歷程的一番全景展示和詮釋。

顯然,反對精英統治、主張由平民掌控政治進程的民粹主義,就其定義而言,是以民主製為前提的。儘管民粹主義的雛形可以追溯到沙皇專制時代的俄羅斯,但只有在民主的環境之中,它才會形成具有普遍性質的社會潮流。事實上,西方世界的民粹主義確實是從最先建立民主制的美國興起,然後才傳及歐洲以及民主化之後的拉美的。1890年代人民黨的出現,是美國民粹主義的濫觴;民粹主義自那時起便旋起旋滅,不絕於縷,構成美國政治的一個重要支流。但在美國歷史上,民粹主義從未像在今天這樣登上政治舞台的中心,並對左方與右方的政治派別構成巨大的理念與現實挑戰。

但民粹主義不可能僅僅憑藉政客的煽動而得勢,烈火的燃燒還必須以廣泛的乾柴為前提。在朱迪斯看來,這一輪民粹主義興起的背後,是包括勞工階級在內的底層對於執政者長期未能兌現承諾的不滿,而這還得從頭說起。從1970年代開始,美國工商業開始面臨日益嚴峻的全球性挑戰。從二戰後的廢墟中復興的日本和歐洲,已經具備了與美國工業霸主地位一較高下的實力。美國製造商利潤下滑,但從羅斯福新政開始以強大工會為後盾一直節節上升的工資,又讓企業進一步承壓。於是企業開始反擊工會,將生產轉移到勞動力市場彈性比較高的州甚至海外,商業遊說組織努力說服政府調低企業稅,弱化或撤銷管制,並為簽署國際自由貿易協議、拆除貿易壁壘鼓與呼。里根所代表的新自由主義者承諾,關鍵在於刺激經濟增長,隨後「涓滴經濟學」自然會發生作用,「漲起的海水將托起所有船隻」。而事實是這些美好的允諾並未變成現實,這刺激民粹主義者對新自由主義共識發起挑戰。

但與族群同質性較高的社會不同,本身是移民國家的美國以及二戰後引入大量移民的西歐國家,本身帶有一個影響民粹主義的新變數。舊的民粹主義通常以「大眾對抗精英」的二元敘事為號召,這在政治上往往被視為推崇平等訴求的左派。而美、英、法等國新興的民粹主義者除了痛斥長期執政的本國精英之外,還把矛頭指向他們認為不屬於本民族共同體的成分——少數族裔和移民,包括穆斯林和黑人。他們宣稱政府在「寵溺」、包庇和縱容這些少數群體,並以犧牲他們的利益為代價。與傳統民粹主義向上譴責的做法不同,他們是向上與向下雙刃並發。在以桑德斯為代表的民粹主義者眼裡有兩派人,他們並不抨擊外來移民,而在以特朗普為代表的民粹主義者眼裡則有三派人——精英、人民和受精英偏袒的少數群體。由於二戰後歐美在政治譜系方面通常把民族主義視為右翼,所以這股新勢力被稱為極右派——儘管在反對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和反建制派精英方面,他們與「佔領華爾街」的左翼運動有不小的共識。

應當說朱迪斯做的這一划分精闢而富於洞察力,他在特朗普上台之前便對右翼民粹主義的特點做的這一精彩總結,也有助於我們理解美國政治的發展態勢。自1960年代美國民權運動取得成就以來,民主黨常常以少數族群權益的主張者和保護者自居,而目前興起的右翼民粹主義把這描繪為自由派精英與外來移民「共謀」的一部分。自特朗普現象出現以來,儘管他不加掩飾的種族主義傾嚮導致主流政治家與媒體的廣泛批評,但他的基本盤至今穩如泰山,且有在2020年大選中連任的可能。這往往讓自由派感到難以理解,然而部分原因在於,自由派把這視為一個態度問題:如果能證明種族主義在倫理上是可恥的、也是沒有科學依據的,那麼人們就應該反對種族主義。他們也許忽視了一點:特朗普的支持者並不關心種族歧視是否「正當」,比如他們中的不少人也會到非西方國家旅行,並不在一般意義上仇視非白人,他們只是認為精英過分寵愛本國內的少數族裔而損害了他們的權益。因此當自由派憤怒地對種族歧視大加撻伐時,他們往往視此為精英忽視他們而偏袒少數族裔的又一例證,從而加深對特朗普的支持。假如要想在2020年選舉中獲勝的話,美國自由派或許需要仔細思考如何擊破右翼民粹主義所構建的這一敘事。

朱迪斯所做的另外一些區分也有啟發意義。比如他明確指出左翼民粹主義不等於社會主義。希臘、西班牙等地崛起的左翼民粹主義政黨不宣揚階級衝突和廢除資本主義,認為自己代表的是普遍意義上的民眾而不是某個特定的階級。與此相似的是,右翼民粹主義並不等於保守主義。保守主義或者認同商業階層,或者在墮胎等價值觀問題上持傳統立場,但他們通常會反對對秩序和權威自下而上的挑戰。二者的支持者可能存在某種交集但不是完全等同。另有一派威權保守主義者試圖顛覆民主制度而建立專制或神權統治,這也不是右翼民粹主義的志向。美國和西歐版本的民粹主義存在並活動於一種民主的語境之下。那麼由此或許可以得出的推論是,自由派在與右翼民粹主義辯論時應當認清他們的邏輯與理路,假如自由派武斷地指責右翼民粹主義就是反民主甚至法西斯,這就有可能使他們陷於更大的怨憤之中,而使二者喪失和解的可能。

由於拉美等地民粹主義導致社會崩潰、經濟危機的慘痛教訓,近幾十年來在主流政治語境中,民粹主義通常被視為一個貶義詞,一個危險動向;民粹主義也往往被等同於民眾俯首於一個魅力式強人而把社會帶入深淵。但朱迪斯作為一個偏左的政治分析家的可貴之處是,他沒有完全否定右翼民粹主義的意義:民粹主義往往可以起到一個預警器的作用,把社會底層出現的尚未被頂層注意到的憤怒和焦慮提前傳達出來,儘管這有時會採取激進、非理性和攻擊性的形式,但這有助於國家治理者注意到問題所在並未雨綢繆地採取應對措施。

但毫無疑問,民粹主義有其潛在的黑暗與可怕之處,例如,本文寫作時在紐西蘭發生的襲擊穆斯林事件的兇手,在其宣言書中便使用了大量的民粹主義話語。即使民粹主義遵守民主制的基本遊戲規則,如何保護社會中的弱勢群體不被當成替罪羊,遭受「多數人的暴政」,也是重要的課題。無論如何,民粹主義已經作為西方政治的主角之一粉墨登場,如果不能以強力方式迫使他們退場,就必須審慎思考如何以民主方式化解他們所代表的某種危險戾氣。

《民粹主義大爆炸》

(美) 約翰·朱迪斯 / 著

馬霖 /譯

中信出版集團·見識城邦

201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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