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中庸大義》與唐蔚芝漢宋兼采之學 | 吳飛
《中庸大義》與唐蔚芝漢宋兼采之學
吳飛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來源:《首都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9年第1期
摘要
晚清到民國時期的文化名人唐蔚芝先生師從經學家黃元同先生,而又以理學名家,他究竟如何處理黃先生那裡的漢學傳統與宋學傳統之間的關係?本文主要對比唐著《中庸大義》與朱子《中庸章句》、黃元同《子思子輯解》之間的異同,指出,他對朱、黃二家之說均有採擇,也均有批評。注重教育、人倫,適應新時代的要求,是唐先生思想最重要的特色,也是他漢宋兼采之學的旨趣所在。
唐蔚芝先生師從晚清經學大師定海黃元同先生,是南菁弟子中少有的理學家。黃先生以經學和禮學名家,與俞曲園、孫仲容被稱為晚清經學三大家,也都被當做乾嘉漢學在晚清的延續,因而其門下也多以經學和禮學見長。
唯獨唐蔚芝先生,卻主要是位理學家。這當然與唐先生早年從學於王紫翔先生有莫大關係,但我們仍然不能忽視他在南菁書院受的教育。
我們不能認為其理學均得自王先生,即使是唐先生的理學思想,仍然與強調漢宋兼採的黃先生有關,或者說,南菁書院的學習使唐先生獲得了研究理學的新視角。
這一點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唐先生對漢宋兼採的理解,甚至可以更宏觀地理解元同師生乃至清末民初漢宋兼採的形態。
一、蔚芝先生與元同先生
從日記、書信和年譜中都可以看到,元同先生與蔚芝先生之間師生情誼甚篤,交往密切,而唐先生所作《黃元同先生學案》,比章太炎之學案遠為詳細深入,也勝於其後徐菊人《清儒學案》中的《儆居學案》中的元同部分,不僅在民國時期算得上研究元同先生學術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即便今日讀來,仍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此《學案》中分別談到了黃先生的主要著作,並給出相當系統的評價。在其中,唐先生對於元同先生辨性理之學的《經訓比義》尤其推崇,說:「是書一出,而經學、理學始會歸於一。」[1]言下之意,清初亭林先生所倡經學即理學之說,至元同先生而始成。
唐先生還引劉芷人的評價:「以此說經,經由是明,以此應世,庶不執臆見為理義,敗壞天下事矣。」[2]以意見為理,乃是戴東原對理學,特別是王學的批評,唐先生當然知道,而此處引劉氏此說,自有呼應東原、修正理學之意。
他在他處也記錄過黃先生的話:「戴東原先生《孟子字義疏證》立說俱是,而近於毀罵。」[3]唐先生雖然服膺程朱,到了晚年甚至推崇王學,但對於戴東原至黃氏父子對理學的修正,並未忽視。[4]
對黃先生《子思子輯解》一書,蔚芝也非常重視。黃先生晚年輯解《子思子》,意在「由孟子以求孔子、曾子之學,必以子思為樞紐」,並且說:「加我數年,《子思子輯解》成,斯無遺憾。」顯然很看重是書。故蔚芝以為,是書卒成,「先生之志彰,先生之學亦愈精矣」[5]。
蔚芝並不把元同先生目為漢學家,而是看作合經學、理學為一的儒者,故稱:「蓋先生之學,精於窮理,故其研求訓故,辨析是非,細之入毫芒,大之充宙合。」[6]而即便以考據文字、辨章制度為主的禮學,也仍未失去此一主旨:「禮根諸心,發諸性,受諸命,秩諸天,體之者聖,履之者賢。」[7]
唐先生對元同先生學問的概括與評價,與近世學者大多不同,卻是他親炙師門多年的深切體會,亦是他從學所得之精華。因而,他這樣界定黃先生在清代學術史上的地位:
國朝講學之風,倡自顧亭林、黃梨洲諸先生。亭林先生嘗謂經學即理學,經學外之理學為禪學,故經學、理學宜合於一,不宜歧之為二。乃體鄭君、朱子之訓,上追孔門之經學,博文約禮,實事求是。其所得於心而詔後學者,務在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蓋江慎修、王白田先生以後一人而已矣。[8]
此論對黃先生評價極高,卻也非常耐人尋味。顧亭林經學即理學之說,既是清代整個學術傳統的宗旨,也是黃先生的學術圭臬,此不必論,而唐先生卻說黃先生為江慎修、王白田這兩位在宋學領域很有成就的學者的傳承者,可謂發前人所未發。
江慎修為乾嘉學者戴東原、程易疇、金輔之等人的授業師,下開乾嘉學術之皖派傳統,然其人卻不僅有《禮書綱目》《鄉黨圖考》等經學著作,又尊奉朱子之學,撰《近思錄集解》,且其《禮書綱目》亦有承朱子《儀禮經傳通解》之義,屬於清代前期漢宋兼採的代表人物。
而王白田更是清代程朱學派最重要的人物,其巨著《朱子年譜》可以算作清代宋學研究最重要的成就之一。但白田先生與慎修不同,除了其朱子學研究亦大量運用考據之法外,與其後的乾嘉學統並無大的關係。
而蔚芝將元同先生與此二人並列,認為傳承了顧亭林經學即理學之風,自然應該是為了表彰其在性理之學上的貢獻,特別是《經訓比義》與《子思子輯解》二書,似乎繼承了《近思錄集解》與《朱子年譜》的學統。
唐先生高度肯定元同先生的性理之學,並非出於尊奉理學的立場為尊者諱,他對很多問題的研究確實受到了黃先生的深刻影響。一個最直觀的例子是他的《中庸大義》,因為《中庸》是黃、唐二先生均曾注釋的經書。
對《中庸》的詮釋不僅是元同先生《子思子輯解》的最重要部分,也貫穿了他的《經訓比義》,而此中的一些重要觀點,也正是其父薇香先生的許多文章中率先提出的。唐先生《中庸大義》並非完全遵從黃注,但引《子思子輯解》之處甚多,我們對比二書,可以約略窺見唐先生受元同先生影響之大概。
黃元同先生《子思子輯解》一書之體例,每條經文之後必先列鄭注,再下按語,按語中多有反駁朱子之說者。《中庸》為其首篇,黃先生按語尤詳,且多引用其父之說,亦與《經訓比義》有相互發明之處。全篇分為十四章,與朱子分三十三章之法頗不同。
據唐先生自定義年譜,自民國二年至六年間,先後編訂《論語大義》《孟子大義》《大學大義》《中庸大義》,為授課所用教材。此書體例,分章依照朱子,而不從黃先生,每條經文下,朱注最多,間或亦有鄭注列於朱注前,其後亦多有「先師黃氏元同雲」,再以「愚按」下以己說。
此後或引近人如陸桴亭、李二曲,乃至其弟子陳柱尊等人之說以發明其義。朱、黃二注應為唐先生作此書最主要的參考,故要把握《中庸大義》之旨,第一個關鍵在於觀其在二家之間的取捨。
二、《中庸》前三章中的性理之學
唐先生《中庸》既按朱子分章,且儘可能納朱注於內,其尊朱之意應無疑義;且不僅對朱子,即便對清儒批評甚多的陽明良知學,唐先生亦頗推崇。然若細究其對理學概念的理解和運用,蔚芝與朱子卻相差甚多,反而更近於元同先生。
《中庸》起首三章(本文中所言章數,均按朱子、唐先生所劃分者),不僅是此書中確立基本框架與概念的部分,更是朱子闡釋其天理人慾、已發未發、性命之學的關鍵段落。以下即主要以對這一部分的詮釋看唐先生之性理學。
對於篇名「中庸」二字的理解,鄭云:「名曰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也,庸,用也。」朱曰:「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平常也。」黃云:「中者,無過不及之名。民所受天地以生,是性之體也。其用之在人,謂之庸。庸,常也,用也。」
其說既采鄭君「用」之訓,又不廢朱子「平常」之意,漢宋兼采色彩已然非常明顯。唐則全錄黃先生之文,而取其訓用之說,「訓庸為用,最為精實,蓋中庸乃最有用之學」,其實接受的是鄭注。在這個問題上,他似乎比黃先生還要尊鄭。[9]
對於《中庸》第一句話「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鄭強調「天命,謂天所命生人者也」,重「人」,朱注兼人與物言,黃注認為朱子兼人、物之說非,而唐書對朱注與黃注均大段引用,並下按語云:
「《春秋穀梁傳》曰:『人之於天也,以道受命,不若於道者,天絕之也。(若,順也。)』凡生於天地之間者,皆曰命,天以生物為心,故人各得其生生之理以為性。
率性非任性之謂也。率其固有之善而行之,使人人各得,若其生生之性,是乃所謂道也。因一人之道,推而至於天下共喻其道,而學校立焉,所謂教也。性、道、教三字,專屬諸人,朱注兼人、物說,恐非。」
此處是黃先生與朱子一個相當重要的不同,而唐先生與黃先生則完全相同,甚至自己找文本依據反駁朱子之說。
朱子兼人、物說,於其性理學有莫大幹系。他說:「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於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理為萬物所賦,性亦萬物之德,非僅就人論而已。
朱子所講,乃是一個相當宏觀的宇宙論。黃先生並不接受朱子的宇宙論,而有自己的一個經學和禮學體系,因而不從其說;唐先生也不從其說,受黃先生的影響很大。但他和黃先生的關懷亦稍有區別,即他並不想建構另外一個經學體系,而是試圖強調教育的意義,因而特彆強調學校之立。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賭,恐懼乎其所不聞。」朱子於此處斷句,黃先生則於下文「故君子慎其獨也」後斷句,唐從朱斷句。
此處是朱子發明其說的緊要處,因而注云:「道者,日用當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於心,無物不有,無時不然,所以不可須臾離也,若其可離,則豈率性之謂哉!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傾也。」
按照朱子的理解,此處說的「不可離」指的是人、物之理,即道體,人無論怎麼做都不可能偏離,之所以要戒慎恐懼,是要體會那個不可離的道是什麼,其所不睹不聞的即為道體。
但黃先生並不同意此說,下按語云:「此承上『率性之謂道』言之。道出於性,人物智愚賢不肖皆具此性。性不可離,亦安可離道?『不可』者,警戒之詞,非言道體。『可離非道』,又反覆申明率性之謂道之意。君子於不睹不聞之地,猶戒慎焉,恐懼焉,是道無須臾離之實功。」
黃先生認為這不是在說道體,道當然可能偏離,此處就在警戒人們不要偏離了道,所戒慎恐懼的亦非所謂道體,而是在日用生活中的細微之處。雖然黃先生不同意朱子,但在最後不忘了說,朱子之說雖近於支離破碎,卻「別有深意,未可厚非」。
唐先生全引鄭、朱、黃三家之說,而下按語云:「師說至警切,道,所以率吾性而存天命也,須臾離道,即戕賊其性而悖天命也。故又曰:可離非道也。」隨後引《左傳》《孟子》之說,最後總結道:「戒懼慎獨,所以養神而事天也。然則君子之功,豈偏於靜乎?曰:不然,此特言其體爾。曰戒慎乎其所不睹,則其所可睹者,戒慎更可知也。曰恐懼乎其所不聞,則其所可聞者,恐懼更可知也。」
由於最關心的是對人的教育,而黃先生之說與教育問題更加接近,所以無論對不可離道的理解,還是對戒慎恐懼的理解,唐先生都遵從黃先生之說,而與朱子不同。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一句,也是黃與朱的理解有微妙差異的地方。朱子云:「隱,暗處也;微,細事也;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細微之事,跡雖未形,而幾則已動,人雖不知而己獨知之,則是天下之事無有著見顯明而過於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懼,而於此尤加謹焉。所以遏人慾於將萌,而不使其潛滋暗長於隱微之中,以至離道之遠也。」
在朱子看來,慎獨所針對的,主要不是別人不知道的事,而是別人不知道的想法,即自己的慾望。這種人慾的萌動對他人而言是不可見的,對自己而言卻是非常顯著的,因而慎獨就是遏制人慾之幾。黃先生對慎獨的理解更樸素直觀,認為就是別人不知道、唯有自己獨處時的事,因而說:「凡人祗知不睹不聞隱耳微耳,不知此隱微中,人屬爾垣,鬼瞰爾室,其為顯見莫是過焉。」
雖然黃先生也認為隱微之地其實是顯見的,但他仍然批評朱子將慎獨當做遏制人慾的說法。唐先生在抄錄了朱、黃二家之說後,並未給出明確的判斷,而是引《周易》消息之義,說:「消者,正所以為息也,故隱者正所以為見也,微者正所以為顯也……蓋聖人者,誠而神者也,君子者,善審幾者也。幾者,當念慮初起之時,善者則擴充之,惡者則遏而絕之,故《易傳》曰:『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
隨後以此闡釋《中庸》與《大學》中的慎獨之意。在《中庸》開篇至關重要的這幾句話中,這是唐先生第一次沒有明確表示同意黃說,而大量吸收了朱注關於幾微和念慮的理解。但是,朱子那裡非常重要的人慾概念,在唐注中卻付之闕如。
唐先生雖然從念慮之微、善惡之幾的角度理解慎獨,卻不把遏人慾當做最根本的理論問題。唐先生對易學頗有獨到的理解,有《周易消息大義》等書傳世,因而以《易》釋諸經,也是他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在此處,唐先生吸納了朱、黃兩家之說,以《易》解《庸》,而形成了自己的解釋。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此句言未發已發,是朱子思想成熟的關鍵所在和宋明理學的要害,而黃先生也給出了與朱子相當不同的解釋。
朱註:「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性也。無所偏倚,則謂之中,發皆中節,情之正也,無所乖戾,故謂之和。大本者,天地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體也。達道者,循性之道謂,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離之意。」
其言不多,然所包甚廣,關鍵在區分未發與已發兩個層次:所謂未發,是無喜怒哀樂的中,是天地之性,是涵攝天下之理的道體;所謂已發,是有了喜怒哀樂,是情,發而皆中節,即喜怒哀樂皆恰到好處,是道之用。此與鄭注「中為大本者,以其含喜怒哀樂,禮之所由生,政教自此出也」,相當不同。
黃元同先生綜合了鄭君和朱子的理解,說:「此承上『修道之謂教』言之。教施諸人,道先修諸己。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時,情涵於性。性者,民所受天地之中,故謂之中。用其中自無乖戾,故謂之和。下文五者,天下之達道也。注云:『達者常行,百王所不變也。』則達道猶庸道也。和為天下之庸道,此中庸所以謂之中和也。夫聖人自誠明,容有不待思索自合乎中和者。其下率性而行於道,必有過不及,則未發已發,時時求其中節而修之,不能不用思索。所謂自明誠之教,必先修乎在我者也,又以此道推而廣之於人。」
朱子認為前文言慎獨與此文言已發未發,皆就天理人慾、道體性情上言,而黃先生卻認為,前文的慎獨一節講的是「率性之謂道」,重在自修,此一節講的是「修道之謂教」,重在教人。
他認為性即「民所受天地之中」,用之則為和,這裡說的「達道」就是下文的「五達道」,即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即五倫,因而所謂「中和」,並不是執著於喜怒哀樂而言的,而是五倫關係是否處理得恰到好處。
自誠明的聖人與凡人的差別在於,可以不必思索就做得恰到好處,但凡人必須自明誠,才能把五倫處理好,否則就要麼過,要麼不及,於是就特別需要思索和糾正,也就是需要「修道之謂教」,因而只有自明誠者才需要在喜怒哀樂未發之時思索,從而達到發而皆中節。
如同對上一條的理解,唐先生此處的詮釋綜合了朱、黃二家之說,卻又和他們都有不同。在這一條,他並沒有引元同先生,反而引了薇香先生的兩句話:「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其未與物接之時乎?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其既與物接之時乎?」
黃氏父子的解釋實為一脈相承,都放棄了朱子關於道體的理解,而是將未發和已發都放在日常交往當中看待。在自己的按語中,唐先生首先談到了朱子中和學說的發展,然後談到自己的看法。此後在《紫陽學術發微》中,唐先生也大段引述夏韜甫對朱子中和之說發展的考證,可見唐先生對朱子之說非常重視。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他完全同意朱子之說。在後面具體的闡釋中,我們已經完全看不到朱子的道體之學。他說:「所謂聖人之喜,以物之當喜,聖人之怒,以物之當怒是也。故曰:聖人之常,以其情順萬事而無情,眾人縱其欲而汩其情,則平旦之好惡,有梏亡之矣。」
其後引用自己的書《易微言》,以易之吉凶悔吝釋之,云:「《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未發之性,卦畫之未成爻者也。畫而成爻,是為已發之情。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歸於既濟定,所謂發而皆中節者也。天下之大本,不外乎陰陽剛柔之性,天下之達道,不外乎陰陽剛柔之情。悉得其當,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者,蓋取諸乾坤之消息也。」
與前條類似,唐先生最終轉向了自己的周易學,以此來解釋他對未發已發的理解,因而無論未發之中還是已發之和,都在於陰陽剛柔之間的關係。此說自是唐先生獨到之解,而與朱子中和之說已相當不同,就其精神實質上而言,還是與黃氏父子的說法更接近。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朱子的理解,先是講「至靜之中,無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則極其中,而天地位矣」,隨後說「自謹獨而精之,以至於應物之處,無少差謬,而無適不然,則極其和,而萬物育焉」。
黃先生仍承前說,強調:「未發時無思索,惟自誠明者能之……未發之中,未有不由思索而能得者。若謂一思索便是已發,則未發時無所喜怒哀樂也,何以見無過不及之中乎?已發時方思索,則喜怒哀樂自此才有主張,何以見中為大本乎?」
唐先生引了朱、黃注後下按語云:「聖人盡性之學,祗在致中和,王者之刑賞慶罰、制禮作樂,皆本於喜怒哀樂,因一人之中和,而使萬物各得其所。中和之時義,大矣哉!」
唐先生並未區分中與和,而是泛論中和。他也強調此句是在講「教」,其說更近於黃,而重在發明教育之大旨。隨後,他談了自己對朱子「吾之心正,則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氣順,則天地之氣亦順矣」的理解,認為這是「指為人上者而言」,其實與朱子之意頗有不同。
唐先生從朱子,認為此上是第一章,並全引朱子之論,然而自下按語時卻又與朱說關係不大:「此章言性情教育,推原天命,實即人道教育也,人道以性情為本……故明王治天下,必先致中和,而致中和之功,必先慎獨,一二人知慎獨,則一二人之心術正,千萬人知慎獨,則天下人之心術正,然則天下之學,固莫大乎慎獨,而言人道教育者,必以性情為本,言性情教育者,必以此章為首務也。」
此一段按語雖然非常重視性情問題,但並不像程朱那樣區分性、情的概念,因為其重點並不是對性理結構的分梳,而是對教育的詮釋,因而與黃先生解「修道之謂教」更加契合。
綜觀唐先生對《中庸》第一章的詮釋,雖然分章採用朱子,但對於朱子區分天理和人慾,未發已發、性與情、中與和等概念,並未接受,而對於元同先生不同意朱注之處,反而多從黃說。而其要旨,在於倡導教育,以正人心,如此取捨,應該是激於時事而發。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此段朱子分兩句讀,自「小人反中庸」後斷,並以命、理詳解之。唐先生依次分段,卻未列朱注,謹列鄭註:「庸,常也,用中為常道也。反中庸者,所行非中庸,然亦自以為中庸也。」隨後進入後面一句。
朱注從王肅、程子之說,以為「小人之中庸也」當為「小人之反中庸也」,釋之云:「君子之所以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隨時以處中也;小人之所以反中庸者,以其有小人之心,而又無所忌憚也。」
黃先生則不從王肅增「反」字之說。唐先生按語云:「小人惟自以為中庸,故無忌憚。『小人之中庸』句,自不當增『反』字。」唐先生對這一條的解釋,完全是從鄭、黃之說而來的。
黃先生以為,至此為第一章,朱子則以為這是第二章。唐先生錄朱子之言,而未下按語。
「子曰:中庸至矣乎!民鮮能久矣。」各家差別在對「鮮能久矣」的理解。鄭註:「鮮,罕也。言中庸為道至美,顧人罕能久行。」朱註:「世教衰,民不興行,故鮮能之,謹已久矣。」鄭以「能久」連讀,朱以「鮮能」連讀,而與久斷開。黃注看到了這個區別,未作判斷,但指出:「注以『能久』連讀,即下『不能期月守』之意。」
二說雖皆可通,而鄭注與下文呼應,似較朱注為長。而於此處,唐先生具列三家之說,下按語云:「依近讀為是。蓋天下過者為橫民,不及者為懦民,世必多能中庸之國民,而後天下客望其平,故教育國民,必以中庸為主。」此處是唐先生明確從朱違師的一個地方,但其用意也非常明顯。無論朱子還是唐先生,都認為此處是在批評世風。
按照朱注,是為第三章,唐亦從之。
三、時中之教育思想
由對前三章的詮釋,已可約略看出,唐先生雖然尊朱尊王,也頗重視性理,但對於宋明理學中對性理諸概念的辨析並不甚措意,故於朱子思想中最核心的天理、人慾之分,已發、未發之分,性、情之別,均未詳言。甚至可以說,唐先生凡言及性情之處,幾乎都是籠統地把這兩個字當做一個詞來看待。他這個時期對理學的重視,不在於對性情之辨,而在於對言性情。
在《中庸大義》中的前數章,唐先生對黃元同先生的引述非常多,但到後面就越來越少;可是在關鍵的地方,比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一條(朱注二十七章,黃注第十二章),黃氏父子均認為,「禮儀」當為「禮義」,這是他們禮學思想體系的關鍵之處,而唐先生也錄下元同之說,認為「此說最精核」。
即使在完全不引黃注的地方,唐書也經常是黃非朱。可見,黃氏父子的性理學對唐先生的思想有相當實質的影響,這種影響最重要的方面,即在於唐先生的教育思想。
朱子之學,特別重視學禮,教育本已為一重要方面,降至有清,由於對訓詁考據的重視,教育更是非常重要,這在黃先生的學術和實踐中都可以看到。唐先生繼承並發展了朱子以來重視學習與教育的傳統,他最重要的貢獻在教育上面,他的經學和理學研究,都是圍繞教育事業展開的。但比起前輩來,他的教育思想是針對當下而發的。
民國時期面對巨大的文化轉型,興辦教育成為許多有識之士的聚焦所在。唐先生既曾執掌交通大學,又曾興辦無錫國專,前者重在現代實業,後者重在文化傳承。雖然是兩所截然不同的學校,唐先生卻秉承著一貫的教育理念,這在他對《中庸》和其他經書的詮釋中都體現得非常明顯。
唐先生並非頑固的保守派,和當時興辦教育的各界人士一樣,他能夠勇於面對現實。故而在《中庸》的詮釋中,他不僅特彆強調禮時為大的意義,反對盲目泥古僵化的迂腐態度,而且也將很多現代觀念納入其中。
比如在第二十章對「百工」的詮釋中,身為交通大學校長的唐先生就特彆強調「工業」,說:「古者官有試,士有試,而不知百工亦有省而有試。《周官》不曰紀工、勸工,而曰考工,其義可見。秦漢而後,此職既廢,士不能勤其手指,或薄工藝而不屑為,於是自一絲一粟一針一黹,以至建築營造諸事,皆須仰給於人,吁可慨也!」
二十四章「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無論鄭、朱、黃,皆不曾懷疑占卜、吉凶之驗,而唐先生卻強調:「子思子非矜言前知也,特明至誠之效,而勉人以為善耳……是從興亡分妖祥,非以妖祥卜興亡也。」唐先生時時注意使中庸之說與當時流行的現代觀念不衝突,從而能夠為學習現代科學的學生所接受。
但唐先生並不是無原則地向現代觀念妥協,在一些原則問題上,他是堅守傳統的。如《中庸》第九章「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唐先生明確反對朱子訓「均」為「賓士」之說,而是針對當時非常流行的平等之論,指出:
此言天下國家可均者,蓋謂均貧富之產業也。強均貧富,則必均職業。夫人之職業可均乎?欲均職業,則必均聰明才智。夫人之聰明才智可均乎?斯議一興,憤激不平之徒出,不奪不厭,天下將大亂矣,悲夫!詩云:「受爵不讓,至於已斯亡。」孟子云:「勇士不忘喪其元。」辭爵祿、蹈白刃,豈非天下至難之事?
然須知人人皆以辭爵祿為心,則事業誰復擔任之者?人人皆以蹈白刃為心,則激烈之徒連踵,遊俠多而天下亦亂矣。故惟得其中,而後均天下國家、辭爵祿、蹈白刃,於義斯無虧缺,於情斯無所偏著。茍失其中,則均天下國家、辭爵祿、蹈白刃,非為名即為利,非為利即為意氣,雖為一時無識者所推許,而流弊無窮,深可惜也。
倡導自由平等之說、革命犧牲精神,均為當時非常流行的言論,很少人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反對。唐先生卻既不同意無原則的平等,也不贊成盲目的犧牲。這些行為固然精神可嘉,甚至《詩經》和《孟子》中都有讚賞之言,卻往往不足以救世,更不是一種值得提倡的行為準則。在民國初年講出這番言論,實為難能可貴;而面對如此崇尚極端的社會風氣,又該怎樣呢?
唐先生教育思想的主旨,正表現在這個地方:「雖然,聖人云中庸不可能,未嘗雲終不可能。中庸者,秉於生初者也,自在教育國民者,涵養熏陶,蓋劑其偏,庶幾中庸之士出,而彼之均天下國家、辭爵祿、蹈白刃者,亦皆流於範圍,而不至流於偏僻矣。《禮記·禮運》云: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其中庸之世乎?」
其後又引李二曲之言,云:「事功節義,人若能一一出之於性,率自平常,而胸中絕無事功節義之見,方是真事功,真節義,真中庸。誰謂中庸必離事功節義而後見耶!」
通過教育國民,涵養性情,培養中正平和之氣,方可事事做得恰到好處,達到真正的中庸,平均天下、辭爵祿、蹈白刃等等平等犧牲精神,才有其應有的位置,才能達到古代聖人所說的大同之世。
唐先生的教育,真可謂時中之教育,既不是單純地發展中國的工業和經濟,強國富民,也不是盲目地頑固守舊、對抗新思想,而是以涵育心性為基礎,培養出足以強國富民的時代人才。
正是出於這樣的教育目的,唐先生並不怎麼關心理氣之辨的細節,他的詮釋核心是「修道之謂教」。他之所以重視性理之學,是因為在他看來,教育必本乎人心,必須由培養人的性情出發。
比如在第三十二章「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唐先生按語云:「此言至誠之性情,學問度量,最為精至,學聖根基,實在於此,不可不深味而曲體之也。肫肫,仁之本也,非肫肫無以成仁也;淵淵,淵之本也,非淵淵無以成淵也;浩浩,天之表也,非浩浩無以配天也。」此前之鄭、朱、黃對這一條的注釋里均未如此強調教育的主題;而唐先生將「性情」連在一起說,不區別兩個概念之間的差別,也是朱子和黃先生都不大可能的。
《中庸大義》中還有一個非常值得重視的現象,就是對倫常的強調。清代禮學昌明,尤其關注對倫常的分梳,定海黃氏以禮學名家,南菁弟子多為禮學專家。唐先生雖然不專長於禮學,卻也對倫常問題非常關注,特別是在新文化運動之際,新思想全面檢討傳統倫常、自由平等學說大興之時,唐先生反而特彆強調倫常的價值。
《中庸》第十二章「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鄭、朱、黃三家皆以為同於前文「夫婦之愚可以與知」之義,而唐先生卻引《序卦傳》云:「『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故《周易》下經首咸恆,咸恆者,夫婦之大義也。上經首乾坤,乾坤者,天地之大義也。」
唐先生認為這一段講的與《序卦傳》中相同,指的是夫婦為人倫之始。下一句中的「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唐先生按語云:「道者,人性也,人倫也,未有悖人性、外人倫而可以為道者也。」朱子雖亦重視人倫,但仍不可能將人倫提升到如此高的程度。
而對待人倫的這種態度,在南菁弟子張聞遠、曹叔彥等先生當中卻非常常見,唐先生除了治易有得之外,亦屢屢引《孝經》,應該既是與曹叔彥相交流切磋的結果,亦是南菁禮學熏染所致。
故於其後「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一段,唐先生便在引了元同先生的解釋後,分別以《易傳·文言》和《孝經·卿大夫章》來詮釋對君臣、父子、兄弟、朋友等人倫之道。
第十五章之「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以及所引《常棣》之詩,朱注甚簡,未講其人倫之義。而鄭注、黃注都強調人倫的遠近次序。唐先生則云:
此以孝道通天下,道必始自家庭之際也。本經下篇云:「立天下之大本。」鄭君彼注云:「大本,《孝經》也。」蓋孝者,發於天性,為人道所最先,仁民愛物,基於親親,推恩四海,始於老老。
下篇言不順乎親則不信乎友,不獲乎上,又言,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盡物之性。盡其性者,盡孝道也,所謂自邇也,自卑也,盡人性,盡物性,至於參贊化育,所謂遠也,高也。孝之道大矣哉!
鄭注此一章時,以為妻子為近者,兄弟父母為遠者,孔疏從鄭注,但又添「先使室家和順,乃能和順於外」的含義。黃注以為難通,孔疏更是支詞,故改解為妻子為卑者,兄弟、父母為高者。如此,則卑高有解,而遠近無著落矣,似亦有難通之處。
唐注則取孔疏之意而發揮之,以為卑、近均指室家,高、遠則均為外物天地,與《中庸》全經之旨似更能融貫,此處應為唐先生之一重要創穫,而其對人倫次序的重視,則由鄭、孔、黃之學術傳統而來。由於第十五章講人倫問題特別重要,所以唐先生在全章之末再下按語,云:
此章言和順以孝其親,以立人倫之本,《孝經》所謂「生則親安之」是也;下章言祭祀之盡孝,《孝經》所謂「祭則鬼享之」是也。「是以天下和平,災害不生,禍亂不作」,皆和氣之所感召也;又下三章舉大舜、文王、武王、周公以為標準,四聖皆大孝人也。
自宗廟饗之,推而及於諸侯、大夫,及士、庶人,自繼志述事,推而至於郊社之禮、禘嘗之義,其端皆自和順始,所謂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也,義理文法,特為邃密,朱子以為承上章「費而隱」而言,失之拘矣。
在唐先生看來,「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一句,統領隨後五章,又與《孝經·孝治章》中的主旨相合,並且以《孝經》架構來詮釋《中庸》的結構,層層推進,邏輯嚴整。
因而他對遠近、高卑的闡釋,其實是對《中庸》一大主題即人倫之本的闡釋。他的這一解釋自然與朱子偏於性理的解釋非常不同,所以明確批評朱子的理解失之於拘。此處也是唐先生《中庸大義》一書的創穫。
這一部分至十九章而止。唐先生於第十九章之末又下按語以結之,以為由仁孝之源,推及神道設教,實為孔子之宗教思想,所以批評說:「近儒乃以孔子為非宗教,不讀書而愚陋至此,可慨也。」
不僅這五章,唐先生對《中庸》結構詮釋之巨大創穫,還體現在他對最後一章即第三十三章的解釋上。在他看來,這一章談的是誠的六個境界,分別對應於《孟子》中的六種說法。
第一,引《詩經》「衣錦褧衣」,談的是闇然而日章之君子,有羞惡之心,以外有文而內無文為恥辱,即孟子所謂「可欲之謂善」;
第二,引《詩經》「潛雖伏矣,亦孔之昭」,談的是內省不疚之君子,可以做到慎獨,即孟子所謂「有諸己之謂信」,並指出,時人都談思想自由,但如果都是邪惡和違法的思想,又該怎麼辦?
第三,引《詩經》「相在而室,尚不愧於屋漏」,講不動而敬之君子,良知能對越上帝,即孟子所謂「充實之謂美」;
第四,引《詩經》「奏假無言,時靡有爭」,已經由修己之功推其效於民,即孟子所謂「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
第五,引《詩經》「不顯惟德,百辟其刑」,是文王平天下的教育精神,即孟子所謂「大而化之之謂聖」;
第六,引《詩經》「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和「德輶如毛」,是與天地合德的最高境界,即孟子所謂「聖而不可知之謂神」,而朱子以為形容不顯之德,則覺太泥。
黃元同先生對這一章的詮釋中已經嘗試分析出不同的德性,唐先生的思路應該由此而來;然而如此細密地分出六種境界,既與十五至十九章的遠近高卑相呼應,更與全書的教育主題相配合,則是唐先生自己的發明。
此章為《中庸》末章,唐先生以薇香先生《誠說》以及自己所作《陳氏柱尊〈中庸通義〉序》作結,以發明「誠」與「慎獨」之義,認為世界之壞,中國之衰落,都在於違慎獨之旨。唐先生最後還是歸本師說,聚焦於人心的教育問題。
小結
清代是中國學術一個大發展的時期,經過乾嘉之際的漢宋相爭,晚清的漢宋兼采漸成主流,而陳東塾與黃元同分別為漢宋兼採的兩大代表,既有相當深厚的經學根底,又非常關心宋明的義理問題。
定海黃氏父子在相關問題上更有相當深的思考,他們的漢宋兼采並不是機械地鳩合漢宋,而是經過乾嘉的檢討之後更深入地研究義理問題,故而接受了戴東原等人的許多思考。
唐蔚芝先生親炙元同門下多年,承元同先生之衣缽。在他眼中,黃先生並不是一個以訓詁考據見長的經學家,而是一個有著深刻思考與紮實學問的理學家,因而對黃先生的《經訓比義》和《子思子輯解》都非常推崇,且認為他屬於清代理學的正統。
正是由於對清代理學與自己師門的獨特體認,唐先生雖然以治理學為主,漢宋兼採的傾向已經非常圓融地化入他的研究、思考乃至教育事業當中。歸納起來,大體有如下三點:
第一,對學禮和教育的重視,是宋明理學的一大特點。朱子尤其重視心性的培養,因而宋明學術的最大貢獻是培養出一大批崇尚氣節的儒者。唐先生很好地繼承了這一傳統,不僅將教育當做自己的畢生事業,而且在對經書的詮釋中處處體現出這一點。
而因為對人的教育的重視,他反而看輕了朱子學術中的性理之辨,不甚措意朱子的宇宙論與本體論,因而在對性理之學的辨析上,他反而自覺不自覺地承接了戴東原至黃氏父子的傳統。在這個意義上看,哪怕清代對朱子思想的批評者,都深深受到了朱子問題意識和學問構架的影響。
第二,和清代的主要經學家一樣,唐先生非常推尊鄭學,因而在《中庸大義》中也經常引用鄭注。而清代經學的重要成果是禮學的繁榮,南菁學派尤其注重人倫的核心意義,這是清代學術與宋明學術非常不一樣的一個方面。
和其他的南菁弟子一樣,唐先生也非常重視人倫和孝德,不僅把它當做治國平天下之本,更將它當做人性的根基,無論在《中庸大義》還是其他著作中,對此都有大段的討論。
他也曾專治《孝經》之學,在《中庸大義》中屢屢引用《孝經》中的文字。因此,唐先生的學問重心雖然不在禮學,但對人倫的思考是他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
第三,在古今之交的晚清民國,西方現代文化紛紛湧入,中國的教育也面對很多新的挑戰。唐先生並沒有固步自封,而是勇於面對現代社會的挑戰,海外的經歷也使他對現代文明有更多的體認。
無論在教育實踐還是經典闡釋中,他都貫徹了《中庸》時中和《周易》變易的思想。雖然本文並未過多涉及這一點,但以易解庸是《中庸大義》中一個非常突出的特色,也是唐先生學問體系的重要支撐點,卻是不可忽視的。
注釋
1、唐文治:《黃元同先生學案》,《茹經堂文集初編》卷二,頁18b,《民國叢書》第五編影印本,上海書店1996年版。
2、唐文治:《黃元同先生學案》,《茹經堂文集初編》卷二,頁18b。
3、唐文治:《南菁日記》,光緒乙酉年(1885)三月初六日,轉引自趙統:《南菁書院志》,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182頁。
4、關於定海黃氏父子與戴東原思想的關係,參看吳飛:《禮學即理學:定海黃氏父子的義理學》,《中國哲學史》2016年第4期。
5、唐文治:《黃元同先生學案》,《茹經堂文集初編》卷二,頁19a。
6、唐文治:《黃元同先生學案》,《茹經堂文集初編》卷二,頁22a。
7、唐文治:《黃元同先生學案》,《茹經堂文集初編》卷二,頁15b。
8、唐文治:《黃元同先生學案》,《茹經堂文集初編》卷二,頁11a。
9、鄭注孔疏用上海古籍出版社版《禮記正義》(2008年版),朱注用中華書局版《四書章句集注》(2012年版),元同之說用上海古籍出版社《黃式三黃以周合集》(2014年版)第十四冊,蔚芝之說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四書大義》(2016年版)上冊,不逐條出注。
作者簡介:吳飛,男,西曆1973年生,河北肅寧人。現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哲學門》雜誌執行主編、北京大學禮學研究中心主任。著有《婚與喪》《心靈秩序與世界歷史》《神聖的家》《現代生活的古代資源》《人倫的「解體」:形質論傳統中的家國焦慮》等。
責任編輯:慊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