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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美文共欣賞:朱以撒散文佳作《痕迹》

名家美文共欣賞:朱以撒散文佳作《痕迹》

痕 跡

薄暮時分,我們的車沿著黃河邊疾馳。秋色中的黃河已經失去了那種澎湃的力量,河床裸露,荒草搖曳。我們停下車,走下坡,看河面寒波淡淡而起。少頃,有一哀怨般的鳴聲從頭頂掠過,很快融入陰暗的雲層里。抬望眼,蒼茫中有一對撲扇的翅膀在努力移動,漸漸化為一個小點,悄然隱去。

一位本地的朋友肯定地說,這是一隻雁,一隻孤雁。

已經很久沒能看到驚寒的雁陣了。躲過獵手槍口的,是不是都化為這無伴的孤雁呢。在這寥廓的霜天里,今夜何處是它的落腳?

這方無邊無際的天幕,每日有多少翅羽在生動舞蹈,最終都了無影蹤。

在宇宙漫長演進的過程中,人類最終躍居生命的最高形式。基於此,人也比較注意留存自己的痕迹。和一般動物的差別是,當一隻老象預感死神逼近時,它會離開群體,默默地走向遠方,老死在無人可知的荒僻處;據說盤旋於西藏上空的鷹,大限將至,所做的一件事就是掉轉頭,朝著太陽的方向奮飛,最終讓自己融化在太陽灼熱的光芒里。高級生命的人故去,反倒要讓活人忙亂一陣,最後運用一次隆重的儀式,送他遠行。人多麼希望一生如一出重頭戲,一直停留在高潮階段,滿腹躊躇地表演下去呢。無奈的是時光老人不斷地催促著謝幕——沒有誰能抵擋這麼一雙巨手。

名家美文共欣賞:朱以撒散文佳作《痕迹》

這樣,肉體的人必定要尋找一種替代品,通過某些堅硬的實物,把曾經有過的痕迹固定下來,傳之久遠。任何實物的硬度都抵擋不過時光的刀斧,可是抵擋它幾百年上千年還是可以的。時光的刀斧遠看鋒利,近看溫柔,短期內絲毫察覺不出對痕迹有何破壞性。於是,我們選擇了青銅、選擇了生鐵、選擇了岩石,讓它們共同來承載固定人的行為痕迹的義務。的確,現在我們還能看到這些東西。我們為生而匆忙,為活而現實,但見沉重的商鼎、周鼎上的饕餮、鴟梟的獰厲之美,目光里還是會浮現出當時娛神、祭獻、祈福那莊重且神秘的情景來。

那些被我們稱為古代的人,肉身如一抹寒雲般消逝了,而我每次見到這些沉重斑斕的鐘和鼎,內心卻生出了敬畏,似乎他們都濃縮在這深幽里。再晚近一些,人們就在堅硬的岩石上下功夫。岩石比青銅生鐵便宜,且滿世界都是。再說鑿刻也比倒模澆鑄簡單多了。於是,岩石成了替人留痕最世俗的材料。星星的漢碑、魏碑、唐碑,貴族和平民共有,享盡巨大的時光積澱。百年千年風雨,消弭了當初鑿刻的火氣,銳筆也磨損為鈍筆,卻依舊映照出過往的生活,成為久遠理想的回應。史料的一部分就是由它們來承擔的,行程這麼漫長,再高壽的人也是脆弱和無能,只有靠這麼些堅硬之物,證明人的階段性存在。沒有痕迹遺留下來的,恕我們想不起他們。

我對文字的興趣,緣於它的久遠。每一個字的組成,我以為背後都有一則故事。有好古癖的人為了得到某個古人的蛛絲馬跡,總會鑽入古書堆,在幽暗中淘沙取金。有時幾個月下來,還真可以淘出一些有用的文字,拈出那個古人若隱若現的行蹤;而有時只留名姓,任你古書翻爛,也淘不出一點有用之物,這個人就有如天外來客,嘆息間將他束之高閣。我想,內在的緣分還是需要承認的。我見過一個研究生,開始定了一個題目,以為下手容易。豈料愈來愈難,缺環越來越多,多到徒喚奈何。於是趕忙轉向,另選一個角度。也該是他的機緣到了,相互之間都在彼此吸引、彼此契合。循著越發明晰的痕迹,逐漸走入那個峨冠博帶的古人內心。這種巧遇,事先並無預兆,只是後來,讓人覺得命中注定,他們必然相遇。如果常把這一類現象搜集尋味,還是可以發現一些可稱宿命的成分——有時候一個千百年前的古人,正是在默默地等待著一個千百年後的新人。新人持有打開密碼的鑰匙,他們是那麼地心性相通,宛如相互的替身。於是那個古人的影跡,在那個新人的梳理中,集縷成片聚沙成塔,很快清明起來。這樣的感受不免讓人覺得太個人化、情緒化。可是,捕捉那些過往的隱現無定的痕迹,困難是現實的。被人注目無數次的文字,有時幾十年來都未有進展,我就會固執地認為,它正在等待,等待某一個人的出現,只有這個人有默契的解碼功能。我們不妨耐心地等待。

一個活著的人不可能長期糾纏在過去的痕迹里脫不開身,除非當做一門學問。更多的人拋開以往的痕迹,專註自己的腳下。有些消失已久的痕迹被人發現純屬偶然。偶然是上蒼的神來之筆,總是讓人出乎意料心跳不已。物質的材料和精神的材料是如此地不同。時光走遠了,物質材料漸漸殘破、朽爛,變得一丁點兒價值也沒有;精神的材料恰恰相反,並不因為久遠而價值跌落。印象深刻的是唐人懷素的草書《食魚帖》,銷聲匿跡那麼久了,似乎只是一道縹緲的夢影。不曾想到,在經濟大潮急劇拍岸的今日浮出水面,成為灼熱的焦點。從寂寞到喧沸,它是在選擇最佳的面世的時日么?當然,上蒼和人開個小小的玩笑,也會使人爭鋒四起。南少林的正宗所在就是一個顯例。在我居住的這個南方城市周邊,居然會陸續浮現出不少蹤跡。我見過那些粗獷的石雕、石槽、柱基,聽到了當年的晨鐘暮鼓。青衣布衲都已屏息靜氣地隱於蒼茫的幕後了。古人不語、上天不語,大地只是偶然地泄秘,卻讓今人放語未休。這些孑遺,原本應該作為賞玩,是什麼細節的漸變,卻讓人用來作證、排他?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人們可以通過一些殘存來舒展自己的理想,卻修復不了那些痕迹的古樸、痕迹的渾然天成。有些過往的行程是如此之美,美得那麼漫不經心,卧於青草間,埋於瓦礫里,任塵埃隨意落下不動聲色。這時候,作為活人,最好遠觀靜觀,任疑雲飛舞——這已是最好的態度了,為什麼要去驚醒這一簾幽夢呢。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不能不說是最本然的要求,一點也不奢侈。名姓,從文本上來說只是一個符號,如我們稱呼蘭草紫藤一般,無所謂貴賤。可惜的是有許多人,連這點小小的心愿的門檻都跳不過去,讓後人不知道從哪裡出發,到哪裡結束。這部分人,我們統稱為「無名氏」,似乎他們五官不清行蹤渾沌,像一枚輕柔無力的蒲公英,任憑風吹,天涯飄散。被帶走成了一種秘密,再無法解開。沒有相應的符號,像在擁擠的街市裡,找尋一個毫無標誌的門牌,註定以絕望告終。不止一次了,在我喜愛的宋詞中,想到有詞人曰「淮上女」,這是一個讓人萬般悵惘的名字,淮上女子何其多呀,不知是哪一位手拈彩筆,點染了這首《減字木蘭花》;還有一首《滿庭芳》,詞人居然是「徐君寶妻」,南宋的徐君寶何止一人,倘若又不止一妻,那麼,究竟是誰的筆墨傳世?抱存感傷的總是這麼一些細節,由此推測一生的缺失——總像秦淮河面上的燈光,泛著恍恍惚惚的影像,在歲月深處流露幽幽的怨恨,連千年後的人在吟詠間,也止不住感染。

平心而論,具體的生活是如此單調復沓,足以磨滅眼界之內的尋常舉止。於是必有怪人應時而生。屈指來算,每個時代都要出這麼些人,舉止異於常態,或詭譎荒誕,或神秘狂放。在自然界這個守恆的生物圈裡,沒有什麼可以閑置的能量,常態異態都有來由,只是狂野旁逸,比起規矩小民就多一些賣點,被人筆錄下來以為談資。這就助長了怪人的流傳。時光走遠了,斧聲燭影,文人又為怪異蒙上審美的外衣,越發通行無阻。譬如六朝名士,有些就喜好「去巾幘,脫衣服,露醜惡」,自命曠達縱橫,為常人所不敢為,以破格為天下知。善飲也是成名之法寶。古來飲者留其名,的確不能讓人忽略。「竹林七賢」就是一個善飲的團體,儘管酒精那麼易於耗損生命,仍然為後人埋下追憶的種子。延至今日,善飲者依舊會給人深刻印象。他們如此地活躍豪放,頻頻出擊,大杯小盞爽快入喉。酒席終了,忘了交情,忘了承諾,卻忘不了善飲者的風度。有時,歷史就是這麼與我們發生聯繫的,這些民俗化的、傳奇色彩的痕迹,比一些傾國傾城的大事還更有活力,如同在恆溫箱里被細緻地保護著,抹去它們,還真的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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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如解題者在搜尋答案時,走入迷途那般,緣於某一步沒有走好,某一環沒有銜接停當,改變了整個方程式。我認識的那個人對儀錶十分在乎,不慎在一次輕微的車禍中,白皙的臉龐被硬物劃開一道口子。縫合之後留下了針腳的痕迹,有如一條橫卧其間的蜈蚣。為了擺脫這條蜈蚣,不少心思為此消耗,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痕迹淡了、淺了,不認真去端詳還真覺察不出。可是一喝酒、一激動、一發怒,這條蜈蚣又會悄悄顯形,橫卧其間。時日長了,他變得不喝酒了、不激動了、不發怒了,為的就是遷就。緣於車禍的剎那,這道痕迹改變了他的秉性和趣好。陶淵明曾發出這般感嘆:「識迷途之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昨非就是前因,就是過程中體驗的缺失。被風雨侵蝕了的歷史,隨著深遠黯淡下來,卻不難看到許多兩極之變:富家子弟成了街頭乞食者,權傾朝野的高官淪為階下囚徒。更有一些修補缺漏、遮掩過失、化險為夷的謀略,也可以看成某一種企圖和努力。史書有多少令人生疑的啊,過於完整的痕迹不免讓人遺憾。有的人終其一生,是那麼地如一潭秋水,冷清地不起微瀾;更多地如綴網勞蛛,起伏升沉曲折萬端。我的感受是,痕迹的留存是有自己的命運的。我常在一些古陶館、古瓷館欣賞那些或粗糙質樸的陶罐、或光潔細膩的青花瓷。完好如新是上蒼對它們的厚愛,是造化所賜。更多的是在忽喇喇大廈頹圮時,化為滿地碎片。今人不舍古物,便煞費苦心拾拾,正骨一般地對茬口銜接。果然有不少被修復成功,又站立起來供人觀賞。不管是碎成十幾片,還是對開兩大片,結局都一樣——那些銜接處多少惹眼。它們碎去之時,任何一塊殘片都是有價值的,讓人惋惜、心疼。湊到一處,反倒破爛滿眼。據說李煜由皇帝淪為囚徒時,曾經飽受屈辱。他想起往昔江山大好,因自己貪享榮華聲色而喪失,不禁悲從中來。他想到辭廟的倉皇,想到嬪娥相擁的舒適,只是沒想到懺悔。不應該怨恨宋太宗呀,在李煜留下一批好詞之後,毫不留情地下藥毒死了他。這也算是李煜絕好的結局。如果沒有被囚禁的不幸,他只能繼續寫就「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的陳詞濫調;如果宋太宗心軟,認他當個兒皇帝,再過鳳簫吹徹、霓裳如雲的日子,人間也不過多了一些風流韻事。他的戛然而止,才使人間擁有了這份凄美的審美經典。時光老人的大剪刀有時如此精到,正中肯綮地進行了破壞。什麼叫死得其所?我覺得李煜就是死得其所。

世上的確也有這麼一些人,做人低調,做事也低調,總是沉入自己的世界裡,做著自己喜愛的事情。痴迷的方向如此地穩定,使他們出發和必將抵達的地點形成一致。幾十年的風霜早已磨平了他們對外部世界的熱情,整個生命流程,不見捨我其誰的霸氣,關鍵時刻也絕無那種肉袒執銳的野氣。平淡會使人的能量耗散不大,延續久遠。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從雲遊四方的一位贛南小夥子手上,讀到了一位老者的書法。當時在我瞬間的感覺里,清風撲面,清氣盈耳。這些寫在發黃的毛邊紙上的痕迹與時下名流的韻致截然不同。雖說是山鄉野老,未經專業訓練,氣息卻蒙受山野田間熙養,如一枚陶片、一棟茅舍、一架瓜棚、一株修竹那般自如。小夥子又讓我看了幾幀彩照,這位臉上被陽光鍍上一層古銅色的老人,正露著笑意和幾個青年說話,看不出對生活是滿足還是抱怨,眉宇間安於現狀的平淡倒是讓人記住了。老人身後的背景,是老舊的木板隔成的房間,木板被煙火熏燎得失了本色,顯得有些黝黑。幾張不同角度的照片,使我很輕易判斷:這個家除了簡陋的農具、傢具外,別無他物。老人顯然習慣了。對一個人來說,內心充實有所喜好,溫飽型或豪華型,歸根到底是沒有什麼差別的。不過,我覺得這種類似隱居的生活可以稍稍改變一下——譬如,完全可以舉辦一個展覽吧。小夥子的回答出我意料——老人已經過世好幾年了啊。

一時無語。

如果不是小夥子好事,把老人的作品拍成照片攜帶在身,隨他商旅行程中偶然流露,我這輩子無論如何不會知道有這麼一位叫陳靜吾的老人、欣賞到蔬筍瓜果般清新氣息的筆墨。這種偶然相遇頗費猜想,我又一次想說,這是我的緣分了。人,多麼難與默默無聞結伴而行啊。建功立業、封妻蔭子、光耀汗青,自古就是男兒的志向。因此就有了一次次心力交瘁地趕考,祈盼金榜題名衣錦還鄉;那些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壯士,則渴望狼煙四起時,馳騁沙場兵戎相見。這個夜裡我沒有睡意,脈管里有一股激流在誇張地迴旋。我披衣而起走到陽台,春夜正瀰漫滋潤的氣息。我打開書房的燈,坐下來寫一篇評論,文思催促了筆端。曙光未至,我已畫上了最後一個句號。當然,這篇評論很快被發表——願望是如此地一致,對於一位不重視自己痕迹的人,他的成就更應該為我們愛惜和想念。

這年的夏天,我在南中國海的沙灘上,赤足追逐一隻驚慌失措的小海蟹。我注意到了沙灘上無數的腳印,大小深淺,恍如一個個不同的符碼;還有許多小孩精心用濕沙構築的城堡、圍牆和壕溝。我不由地又想到流逝。不須多久,涌漲的潮水又將一次漫了過來,一切痕迹會在瞬間,蕭然無存。

大自然的某些隱喻,足以讓人長久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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