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山:縱然失去雙腿 誰能阻擋他41年攀登珠峰的夢?
這是奇記
「一雙銀亮假肢,鷹爪般,一步步扎進冰雪。雪粒飛濺中,一位無腿老人,穿過43年拼搏,歷經5次越挫越勇嘗試,一次次走向世界最高的山……
珠峰之巔,這個震動人心的畫面,近日榮膺勞倫斯獎「年度最佳體育時刻」。走下珠峰,走上世界級舞台,這大半年,跨進70歲的他又經歷了什麼?一生夢圓後的人生,又將走向何方?
這3年,我曾數次采寫夏伯渝:第一篇帶著出征祝福,第二篇寄予抱憾勸慰,第三篇是登頂的見證。最後,原想寫一篇圓滿,紀念共同成長。山下再重逢,卻發覺這位老人又在翻越新的渴望與迷茫。
追求還在繼續。穿過山上、台上的高光時刻,更需面對的是,一次次下山後,橫亘人生路上,那一座座比珠峰還難逾越的山……」
本期人物|夏伯渝
命鎖珠峰
——父親的背影
凌晨3點,尼泊爾珠峰大本營,夜漆漆,風獵獵,幾束頭燈刺破寒夜,照亮亂石冰雪,也照出一雙不尋常的假肢,細細兩根支架,鋼齒如鷹爪,正一步步扎在上山的路。
「總算又開始了。」邁開假肢,緊跟嚮導,69歲的夏伯渝既小心又興奮。這已是他第5次試登珠峰,一天天翹首看天看雲看山,盼著好天,盼著這一刻終於能上路。
兩眼緊盯腳下每一步,一心向上的他,絲毫沒察覺到十幾米遠,一雙關切的眼睛正追隨著自己的背影。
那是父親的背影。躲在大石頭後,夏登平偷偷拍下夏伯渝出發的樣子。特地請假前來的他,在附近帳篷已經藏了4天,父親完全不知道。
夏登平偷拍的父親出發
這是34歲的夏登平第一次親歷父親登珠峰,父親的這個夢卻已做了43年。望著遠去背影化成光點,一點點沉入暗中,他只能滿心祈禱,這一次真會是最後一次。儘管2年前,他也曾以為是最後一次。
「老天再給我一個半小時好天氣,我就能上去。太遺憾,太遺憾……」
2016年,在遠程直播視頻里,看到幾近透支的父親被攙回大本營,面對鏡頭,努力擠出笑容,卻忍不住和嚮導抱頭痛哭,那一刻,夏登平就前所未有希望能在父親身旁。
那是讓夏伯渝最扼腕嘆息的一次攀登,距離珠峰頂僅剩94米,卻因大風受阻,最終被迫下撤。
拖著一身疲憊回京,和家人終於再吃上團圓飯,老伴試探著問:「那你以後到底還去不去?」「不去了。」他擱下飯碗,頓了頓,長長嘆了一口氣:「連續3年,我太累了……」
連續3年,從2014年到2016年,每次出發與歸來,他都說是最後一次。
早在2014年,珠峰冰崩瞬間吞噬16名夏爾巴嚮導,登山季被迫提前結束。2015年趕上尼泊爾8.1級大地震,差點命都沒了。2016年只剩不到100米,更是無限抱憾……
那是兒子第一次見父親動搖。一家三口的飯桌前,面對最親的人,他的眼睛依舊閃閃亮,泛著的卻不再是夢想,而是淚光。
努力翻越著遺憾的大山,病魔也追了上來。由於登山高強度壓迫,他的腿形成嚴重血栓。醫生診斷:一旦血栓脫落流向大腦、心臟,生死只是幾分鐘的事……
最難挨的時光
時隔40餘年,夏伯渝又一次坐上輪椅。遵循醫囑,必須等血栓固化,他才能動彈。更大打擊是醫生下的禁令:「你以後再也不能登山了。」
前來探望的老友,也一次次勸慰他「聽天命」吧。「事不過三。見他悶不作聲,我們都以為登珠峰的事,真到此為止了。」
2016年珠峰歸來,成了他近20年最難挨的一段時光。覺得「心裡堵得慌」,不能動,更不願被別人投以憐憫目光,搞得他像個沒指望的病人。
命運輪迴,珠峰下山,他又成了41年前被命運摁倒的那個年輕人。困在輪椅上,眼前橫著的又一座大山,是一定要重新站起來。只有站起來,才可能有新的希望……
「珠峰對於爸爸,是夢想,也是一輩子的心結。」父親的心結,貫穿了夏登平整個成長時光。早在童年時,媽媽就專門為兒子寫過一本《登山的人》。
「登山的人最勇敢,爸爸希望登登做個勇敢的人。」1990年出版的連環畫,薄薄20頁圖畫,曾用心良苦向6歲孩子描繪著,主人公登登的爸爸曾如何攀登珠峰,及遺憾下撤中的凍傷……
「所以懂事後,雖然意識到爸爸沒有腿,心裡卻一直為他驕傲。」夏登平從小看爸爸穿假肢就像看媽媽穿鞋,習以為常,並時常拿連環畫給同學看。小朋友們看完,也不禁讚歎「登登爸爸好偉大」,他心裡就挺自豪的。
但偶爾也有心疼爸爸的時候。小學時,一次出門,眼看公交車快進站,父子倆趕忙追上去。假肢卻只能走,一步也不能跑……
眼看公交揚長而去,年幼的孩子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轉身卻看見爸爸臉上從未有過的失落感。
連環畫《登山的人》封面,1990年出版
命運逆轉
怎可能沒有失落?畢竟早在大眾還不知登山的1975年,他就已是攀上過珠峰的人。
1975年春,當浩蕩車隊抵達拉薩,上萬人在布達拉宮廣場載歌載舞。熱情歡呼聲中,卡車上的夏伯渝,第一次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光榮。
本該在青海機床廠度過的人生,偶然蹭個免費體檢,沒想到就進了正招人的中國登山隊。「一下能進國家隊,難免有點虛榮,當時覺得自己挺百里挑一的。」
這一群百里挑一的年輕人,人生第一次上珠峰,倒不是個人追求,而是帶著沉甸甸國家任務:將「中國人登上珠峰」的影響進一步擴大。
即便在8600米遭遇暴風雪,不得不下撤時,年輕的他仍信心十足:「那時如果只有一個人能去登頂,肯定是我。」那是夏伯渝和珠峰的第一次告別,只差200多米。卻不知,下山的路,遠比上山更耗盡了一生。
命運陡然逆轉。1975年5月27日,當收音機傳來高亢的喜報——他的9名隊友光榮書寫了歷史,第2次成功登頂珠峰。本該也站在峰頂的他,卻已躺在病床上,褲管空落落的,心更是空了。
「下山時,把睡袋讓給隊友,是一時出於心軟。如果知道會凍傷會截肢,我想我也會猶豫的……」
從一個國家運動員,一夜成了殘疾人……近半年,他渾渾噩噩躺著,就覺得這輩子會非常悲慘。直到偶然聽一位德國專家說,配上假肢,不僅不影響生活,甚至可以繼續登山。
「那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也是我最希望聽到的,管它是不是真的。」儘管所有人都當這只是安慰,夏伯渝卻需要這樣的「謊言」。
重新站起來,成了他珠峰下山後翻過的第一座大山,用了整整3年。
忍過刀片刮骨的巨痛,練壞了3張病床……1978年春,第一次穿上假肢,小心翼翼扶著床,只是挪出一小圈,就讓他激動得眼淚差點掉下來。「感覺自己像忽然長高了。」
連環畫《登山的人》內頁
跨過內心溝坎
不肯對命運服輸,終於「走」出醫院,橫在他眼前的,卻是更難翻越的現實大山。70年代假肢就是塊木板、鐵條加皮子,多走一會,腿又腫又痛,離重新登山的宏圖大志,簡直十萬八千里。
除了適應假肢,更需跨越的是內心溝坎。截肢後20餘年,其實夏伯渝心底都不太能接受:「自己真得已經是個殘疾人了?」
常常一抬腿,以為腳還長在身上。總覺得,在別人眼裡殘疾人是不是有礙市容……
為此,夏伯渝特地模仿過尋常人走路的步態,假肢再疼也要站著,一年四季盡量穿長褲。走在活動隊伍里,許多人沒看出他有什麼不一樣,他就特有成就感。
心頭另一大包袱,是婚事。保守的80年代,他34歲才成家,一度擔憂會有人願意嫁給殘疾人嗎?一位曾慕名前來探望的姑娘,卻被他深深感動了。
1983年,他們結為夫妻。一年後,兒子也出生了。給兒子取名時,他堅持要有「登」字。
妻子加上一個「平」字,寄意「登山平安」。夏伯渝卻更願意理解成「登山如履平地」,他還是放不下舊夢,「既然專家說假肢也能登山,那我就一定要重新登山。」
連環畫《登山的人》內頁
山外是山殘運會的照耀
「叮鈴鈴」的自行車鈴聲,是父親留給夏登平最深的童年記憶。
一個個黎明,鈴聲劃破寂靜,那是父親又騎車20公里去爬香山了。一天天夜晚,家裡藥水瀰漫,紗布、酒精圍繞著父親,又在自個兒給磨破傷口換藥。
還常一出門就好多天,然後一臉興奮,捧好幾塊獎牌回來:「爸爸又得獎了。」
成為父親的1984年,恰逢第一屆全國殘疾人運動會舉辦。新時代需要下,夏伯渝被單位派去參加殘運會。沒想到,這事從此伴他走過近20年。
彷彿打開另一個世界,這世上,還有這麼多人各有不幸。眼看一個個身有殘缺的人,拼搏在田徑場上,打籃球、乒乓球、鐵人三項……原來在和命運苦苦抗爭的,並不止他一個人。
連環畫《登山的人》內頁
假肢落後得讓人看不見希望,幸好殘運會走進了生命。一次次參加比賽,看到別人力量賁張,一樣不服輸的神情,也是對夏伯渝的一次次激勵,更讓他得以挨過離夢想還太遠的歲月。
「如果沒有殘運會,20年來一直撐著他堅持訓練,也許他的夢也就不了了之了。」和夏伯渝同在國家殘疾人運動隊的宋晨濤,上世紀90年代初,由於意外,單腿截肢。同樣趟過「這輩子完了」的黯然,也被殘運會一個個不服輸的精神所震動。
「每一個走上賽場的人,都想證明自己——我一樣能做到,能達成夢想。並且,不希望被別人憐憫。」每天運動結束,休息室里,一個個脫下假肢,血水混著汗水瀰漫……「那種滋味只有自己清楚,但也見怪不怪了。」
在這個極特殊群體,每個人都在克服自己的困難。而宋晨濤眼裡,當時四十幾歲的老大哥夏伯渝,尤為特殊。
「大家都比常人付出更多,他卻比我們還要自律。」天寒地凍,隊友們都忍不住想偷懶,夏伯渝卻始終堅持著運動量。為保持耐寒能力,甚至一年四季只洗冷水澡。
沒有夢,就垮了
更特殊的是,他那「天方夜譚」般的夢想。當隊友們卸下假肢,閑談起未來,夏伯渝時常是簡單一句:「我的夢想很簡單。從哪兒跌倒,就要從哪兒爬起來。」
聽到這簡單又不簡單的夢,宋晨濤等隊友也就左耳進、右耳出,壓根沒當真,甚至有人背地嘲笑他痴心妄想。
畢竟90年代可憐的假肢技術,運動一發力,假肢都常掉下來,殘腿更是磨得傷痕纍纍……想再登山,甚至是珠峰,這怎麼可能?
漫長歲月,沒人相信他的夢,夏伯渝也不多提。在沒有充分信心之前,說再多有什麼用呢?
在宋晨濤印象里,他始終話不太多,每天上班、下班、來隊里,全神貫注訓練。「就像一個人活在自己的狀態里。」
雷打不動的狀態,在1996年接到癌症通知時,差點中斷。「淋巴癌,還是中晚期……」握著診斷,夏伯渝再一次五雷轟頂:「我不怕死,只是覺得特別惋惜,自己幾十年來的努力都白費了。」
病魔成了更讓人絕望的大山。每一次放療,彷彿上百根鋼針扎進骨頭裡,全身都快散架了。幾乎要灰心之際,愛人給他打氣,「你都奮鬥了那麼多年,怎麼能就這樣倒下呢?」
「其實那時,家人也不信我能登珠峰,她只是希望這個夢能成為我戰勝疾病的精神支柱。」哪怕死神陰影籠罩,他又開始鐵人般訓練,堅信著「活著一天就要奮鬥一天」,癌症竟神奇得沒再擴散。
他心裡明白:「我能活到現在,就因為一直堅持著,想要再登一次珠峰。要不然,我那時就垮了。」
一別33年
病魔沒讓他停止訓練,但宋晨濤漸漸感覺這位老大哥在殘運會沒以前那麼拼了,舉啞鈴等項目開始減量。「感覺他是在保留實力,怕造成運動損傷,畢竟他心裡還有更重要的事。」
年過50歲,夏伯渝的確對殘運會漸生退意,珠峰夢開始緊迫起來。尤其2006年,當紐西蘭人英格里斯作為世界首位雙腿截肢者登頂珠峰,他少有的興奮,特地拿新聞給宋晨濤等老友看,握報紙的手都有些抖了。
「那你也去登唄。」朋友們開玩笑慫恿,夏伯渝卻一臉認真嘆氣:「這事光靠自己怎麼行?需要團隊協作,至少好幾十萬吶。」
在登山還遠離中國民間的年代,編製在中登協的夏伯渝,曾一直指望組織能支持,畢竟當年自己是執行任務而負傷。
1975年,準備行裝即將出發的夏伯渝
單位同事也都知道他想登珠峰,但並沒人當真。直到2003年,一位領導終於善意提醒:「要指望單位支持你登珠峰,肯定不可能。你得自己想辦法。」
一語驚醒夢中人般,傻等的夏伯渝,這才恍然大悟。晃眼28年,時代巨變,登珠峰早不再是國家任務,只是他自己的事了……
也是在2003年,企業家王石等民間愛好者登上珠峰,通過央視直播,一時開啟了珠峰民間熱。政治色彩褪去,登山在中國正轉向個人追求。
然而,商業公司報價至少三十萬,他一月工資卻才三千。也曾學著上網發帖,想尋求幫助,在登山還很小眾的21世紀初,卻沒幾個人理睬。
心一橫,夏伯渝決定賣房湊錢,搬到岳父家38平米小房去。那是妻子想留給兒子的婚房,剛讀大學的兒子還沒概念,也沒意見。卻見識到父親的倔強,還沒等媽媽同意,他已經把房子賣了。
「現在回想,真是賣早了。但我那時不想別的,就這一個目標,哪怕只能靠自己。」
夏伯渝的38平米小家
翻過塵世重重大山,一步步再走到珠峰面前,已是2008年。趁著北京奧運火炬珠峰傳遞,夏伯渝好不容易爭取到一個做志願者的機會,終於回來了。
再見珠峰,峰頂還是那一抹旗幟般招展的旗雲,夏伯渝仰頭望了很久,恍如隔世。
山還是那座山,山下的青年人卻已兩鬢斑白,兩腿空空,一別33年。
「珠峰,我又回來了。你還認得我嗎?一晃快60歲,可我還有信心,一定會來的。」
2009年夏伯渝前往玉珠峰,開始檢驗假肢登山可能性
一山三嘆
——屢敗屢戰
追夢的路,卻曲折得遠超想像。2014年珠峰冰崩,2015年,尼泊爾大地震……一年接一年受挫,夏伯渝有些急了。「有時真覺得老天爺對我太不公平,為什麼每一次都各種不順?」
年過60歲,他的體力在無可挽回下降,這個夢萬萬不能再等。
抱著這個今生唯一願望,2016年春,夏伯渝不依不饒又去了。連續兩年,穿過兩次百年不遇的災難,這一回該順利了吧?
「我經常夢見登頂珠峰的情景,現在就保佑,一路風調雨順。」憧憬著登頂,夏伯渝湊近桌子,壓低聲音像說一個秘密:「我有一種預感,今年一定會成功的。」
說這話時,笑得發亮的眼睛,是2016年出發前,我第一次採訪夏伯渝最難忘的情景。一個多月後,在直播中再看見這位老人,卻是無限唏噓。
一襲紅色羽絨服的他,一臉黝黑憔悴,顫微微被扶出返回大本營的直升機,依舊一臉笑容,神色就像霜打的茄子。
對著鏡頭說著:「前天我們登到8750米,趕上大風,什麼也看不見……」話沒說完,止不住淚流滿面。
2016年的珠峰攀登,對於他,長得彷彿走過大半生的路。終於接近海拔8750米,卻是濃雲壓頂,狂風吹得無法站立。
頂峰近在咫尺,是上,是下?是繼續,還是就此放棄這個拼了一輩子的夢?
「當時如果是一個人,我說不定會不顧一切去沖頂的。」可一回頭,茫茫天地,跟隨他的5個夏爾巴嚮導都在眼巴巴看著他。萬一連累這5個年輕生命,他餘生都會不安的……
絕命海拔,理智與衝動,反覆交戰,夏伯渝終於狠狠心轉身。「下撤吧……」這一次,離他心繫一生的珠峰之巔,只差不到100米。
「下山路上,就感覺心裡一桿大旗倒了……」支柱沒了,他成了泄了氣的皮球,營地燈光就在眼前晃動,卻越走越遠,怎麼走也走不到頭。穿上假肢40餘年,這是他最累也最難受的一天。
當時所處高度的風雪,能見度極低
翻過遺憾的大山
「一生中留有一點遺憾,未必不是好事。」重返人間,再打開手機,他在朋友圈裡試著自我安慰。一直懸著一顆心的老伴,則在電話那頭一遍遍叮囑:「安全回來就好,我們等你回家。」
無腿能登到8750米已是奇蹟,但社會只以成敗論英雄。「對於自己的評價,如果說是一個失敗者,你能接受嗎?」回京參加央視節目,一位年輕觀眾的提問很尖銳。舉著的小黑板上,寫著3個扎眼的詞:「失敗」、「放棄」、「平凡」。
才下山的夏伯渝站得筆直,抿緊嘴唇,努力保持微笑:「我不接受。」
「失敗是你沒有能力達到你的目的,自己高估了自己。我沒登上去,主要是因為天氣問題……」他不接受失敗的評價,卻也前所未有失落。
緊接著大病襲來,他又重新坐回輪椅。彷彿一下老了,不止一次和兒子感嘆:「以後再也不登了,我太累了……」
可停下來要做什麼呢?環顧老同事、老同學,大多在帶孫子、搓麻將、安度晚年……那不是他想要的人生,珠峰雖讓他一再憾恨,但至少活得帶勁……
「以後還會再去登珠峰嗎?」一年後的夏天,青海柴達木盆地,面對記者追問,重新站起來的夏伯渝沒否定,也沒肯定,搓著手依然笑呵呵的:「再看機會吧。」
醫生勸誡半年不能下地,他卻只卧床65天,又開始咬牙訓練,此刻更走在了戈壁徒步的路上。親友以為他是換了新愛好,卻不知珠峰依然在他心頭,死灰又復燃了。
「無論能否實現,人生一定要有個目標。只是醫生的話,我不全信,也不能不信。」他只能默默通過訓練、徒步等方式,一點點嘗試。
身體沒找回信心之前,他守著所有人以為結束的夢,像守著一個人的秘密。
一心那座山
「遠遠看著他,有種很特別的孤獨感,儘管他身邊一直很熱鬧。」同行攝影師盧華傑,早聽說過這位老人,但沒想到會參與他的新攀登,成為全程高山攝像。
親眼看到這一雙假肢走向天地,不能不內心震動。但盧華傑印象更深的是,當一撥撥人圍向夏伯渝,寒暄、誇讚、合影又轉身離去,他在燦爛笑容與獨自沉默之間的瞬間切換。
上一秒,還是讓人融化的笑容,目光閃亮。人一走,眼神迅速轉暗,他又一臉平靜,陷回一個人的狀態里。
「身邊雖人來人往,但感覺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一心只想著一件事。
幾個月後,聽聞夏伯渝將再登珠峰,盧華傑沒有意外,欣然接受了拍攝邀請。戈壁初見,已讓他預感到,這位老人必然再去那個「一心要去的地方」。
尼泊爾再重逢,已是2018年春。這一次,夏伯渝身後,有了新的紀錄片拍攝團隊。團隊負責人柯慶峰主動找上門,幫他搞定了所有登山贊助,並成了未來合作夥伴。
但相比未可知的收益回報,柯慶峰覺得自己的出發點是:「他身上有唯一性,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唯一想拍的人。」
萬事具備,新的攀登卻差點夭折。當禁令傳來,尼泊爾政府將從此禁止雙側截肢者、完全失明者登珠峰……「老天對我怎麼就這麼不公平!」夏伯渝忍不住仰天長嘆,已經熬到69歲,再耽誤,他恐怕真沒有力氣了。
夏伯渝說,一路最困難的是堅持住40餘年鍛煉。
相識多年,柯慶峰第一次看到他這麼沮喪。但即便如此,去外地參加活動,在酒店房間里,他還不忘做俯卧撐。彷彿拚命堅持住訓練,一切就還有希望。
萬幸,一場國外殘障人士發起的人權官司,最終推翻禁令。直等到出發前一個月,他終於拿到千盼萬盼的登山許可。
「出發時,感覺他就像箭在弦上。」投入拍攝的盧華傑,明顯感到老人的迫切。
才到尼泊爾,柯慶峰本安排他遊覽城市,拍個時下最流行的抖音,和網友互動一下。凡事不拒絕的他,少有的不配合,就想趕緊直奔珠峰大本營。
一心登珠峰,但夏伯渝也偶爾流露過身後的牽掛。出發前夜,他一遍遍和柯慶峰交代著,要把山上每一天情況,轉達給遠在北京的老伴,說著說著,忽然哭了。
他脖子上一直貼身系著一個銀葫蘆,那是老伴特地去廟裡求的,裡頭寫著:「平安歸來」。他深深知道,這麼多年,兒子和老伴一直是提心弔膽支持著他。
每一次出發,他都會把銀行密碼、各種保險,悄悄記給老伴。尤其今年她還做了脊椎手術,眼看老伴一遍遍嘆氣,他心裡也堵得慌。
只能轉身交代已成家的兒子,一定要常回家看看。「為了這個理想,我顧不得其他了。」
上山下山
——第5次死磕
「從出發到登頂的6天里,他竟然沒有回過一次頭。」負責全程拍攝的盧華傑,一路緊跟身後。一抬頭,就是那一雙鈦合金假肢,眼前晃動。
沒回過頭的夏伯渝,除了一心只想向上,更因為注意力全在腳下。假肢感覺不到踩到什麼,又沒有小腿、踝關節保持平衡,他務必雙眼緊盯地面情況。每一步,先用登山杖戳,確保腳下不晃,才敢邁出下一步。
沿途各國登山者,遇見這一位無腿老人,或豎大拇指,或上前合影,由衷祝福著「GOOD LUCK」。因為深知這位無腿老人,要面對的是更難百倍的路。
一路激勵著別人,夏伯渝自己感受最多的,卻是恐懼。尤其是頂著風雪,抵達海拔7300米C3營地,發現殘腿竟磨出一個指頭大的血泡,「這下糟了……」
那是盧華傑唯一一次看到夏伯渝眼裡閃過驚惶。因為血栓,他一直在吃抗凝血的葯。醫生一再告誡,絕不能出現傷口,否則流血不止。在8000米,這會是要命的事。
勇往直前的攀登者,那一晚,在盧華傑眼裡,忽然回歸成了一個尋常老人家。緊皺眉頭,反覆叨叨著:「這可怎麼辦?怎麼辦……」
可一大早,用繃帶纏住殘腿,他又趕忙上路了。哪怕那一天,顧忌血泡而拖累了速度,直爬到深夜11點,還在陡峭冰壁上掙扎,夏伯渝也沒回過一次頭。
高寒、缺氧,扛著攝影器材在身後的盧華傑,極度疲憊之下,腦海不禁一次次閃過放棄。可一抬頭,黑暗中,那一個從不回頭的背影,那一雙銀亮假肢,一下下死磕向冰面,也一下下震動在他心裡……
「加油,就差最後10米了……」那一天的世界之巔,因為這位無腿老人的到來,曾罕有響起掌聲。爭分奪秒上下山的人們,不約而同讓出唯一的路繩,空出一條窄窄通道,為一步步走來的夏伯渝鼓勁。
「那是全程拍攝中,最好的一個畫面。」身後跟拍的盧華傑,心頭翻湧起感動:「這大概就是一個登山者能獲得的最高禮遇了。」
多年來,夏伯渝曾無數次夢見過登頂情景。以為自己會無比興奮,會恨不得向世界吶喊:「看吶,我終於登上來了!」
可當最高的峰頂真在眼前,群山都在腳下,他心裡卻意外得平淡。彷彿一步步走向一個命定的地方,「我早就該上來了……」
一夢43年
「今天是19——2018年5月14日8點31分,我終於站在了我夢想41年的珠峰8848米的頂峰……」雖然無數遍設想過台詞,可對著衛星電話,他一張口,差點說成19XX年,43年也錯說成41年。
恍惚間,彷彿他還跋涉在1975年人生第一次攀登。只是通往峰頂的路,一走竟是一生。腳下生風的青年,已是兩鬢斑白的無腿老人,在電話里聽到老伴聲音,這才忍不住失聲哽咽……
「你上去了嗎,老夏?」「我上來了,上來了!」
「祝賀你啊!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平安回來,一定要平安到大本營。」
老伴連說著3個「一定」,她的老夏坐在珠峰之巔,面對這人生一夢,終於哭得像個孩子:「43年啊,太不容易……」
山下頓時沸騰,苦等多日的夏登平和大本營團隊,敲著鐵鍋,歡呼慶祝。無數人在當日《新聞聯播》及刷屏信息中,讚歎著這位不可思議的無腿老人。
山上的他,要獨自面對的,卻是更嚴酷的下山。
夢了一生的峰頂,僅停留不到10分鐘,暴風雪就來了。一直被包圍著合影的夏伯渝,甚至沒來得及拍一張單人照片——他曾幻想過無數次的動作,要把國旗舉在胸前,要腳踩在世界之巔,把登山杖指向藍天……
結果,還沒回過神來,沒能仔細端詳夢境一眼,天地轉瞬白茫茫一片。被珠峰短暫接納之後,他被催促著踏上生死未卜的歸程。
「有幾次,我擔心可能下不去了……」撤回7900米C4營地,他的小腿已磨得充血腫漲,再無法固定在接受腔內。懸空在假肢里的殘腿,成了上下移動的活塞。走不動,邁不動,甚至不敢踩,怕一發力,假肢會掉…
而最怕的事,差點發生。繼續下山的路,他一個踉蹌,踩到冰縫裡,整條腿陷進去。
「當時魂都要嚇掉了」,趕忙找衣服,裹住假肢連接處,一下也不敢動。直等到夏爾巴嚮導努力把冰縫弄大,把假肢一起拔出來,他還心有餘悸:「萬一掉了,那我就真完了……」
穿過這輩子最兇險的路,意味著安全的C2營地燈光,終於在眼前閃爍。嚮導說10分鐘能走到的路,他卻整整走了3小時。「真是一步也走不動了,只能一點點挪著……但還是堅持到了最後。」
剛下山的夏伯渝
「感覺爸爸一下老了十歲。」目送著父親背影上路,幾天後,夏登平再看見父親時,幾乎不敢相認。
老人遠遠坐在大本營一塊石頭上,一張臉黝黑浮腫,多處凍傷,一雙殘腿紅腫哆嗦著,像剛穿過煉獄,疲憊又失神。直到兒子坐到身邊,喊了聲:「爸」,他才一下驚醒般:「呀,你怎麼來了?」
拼盡一生,終於圓夢,父親卻比想像得更平靜。被兒子背上返程飛機,夏伯渝久久凝視著窗外,曾見證他一次次前來、盼念、遺憾、最終圓滿的大本營,長舒了一口氣:「一切終於結束了。」
大本營重逢的夏伯渝和夏登平
生活大不同
「相比登頂,那些挫折更讓我難忘。」再回憶起一路坎坷,這位老人不再憤懣「老天怎麼這麼不公平」,反而充滿感恩。
恢復紅潤的笑臉上,多了兩塊凍傷疤痕,那是珠峰留下的「勳章」。依然和藹得像個鄰家大爺,下山的生活,卻可謂翻天覆地。
「一下山,就覺得不太對頭。」加德滿都機場,蜂擁而至的各國記者,隔著車窗狂閃的鏡頭,一度讓夏伯渝受寵若驚:「我只是一心在實現自己的夢,真沒想到這次這麼大反響?」
社會只懂以登頂論成敗。相比2016年的黯然歸來,這一次下山,簡直熱鬧非凡。
才回京住進醫院,央視記者就來追第一手資料。當天下午,另一節目組又把他從病床上,直接請去了拍攝現場……
住院一個月,一天沒消停過。柯慶峰怕老人休息不好,想擋掉一些媒體,夏伯渝卻再累也強打起精神:「還是盡量配合記者任務吧,大家都不容易。」
「知名度是變大了,但他還是老樣子,特別沒架子。」出院後,來邀請他的活動,已不僅是戶外圈,更覆蓋社會各領域,尤其經濟界人士。大眾依然不懂登山,但終於看到了抵達珠峰頂的這個特殊身影。
出院後,想讓老人出行方便點,柯慶峰好幾次想叫個專車接送,夏伯渝卻常常蹬著自行車,背個小雙肩包,自個一溜煙騎來了。
絲毫沒覺得自己「掉價」,一臉笑嘻嘻,習慣性搓著手:「見再多大人物,我也就是一小老百姓。」
走下冰雪高山,重回紛繁人間,人沒變,心境卻很難不變。
「下山這大半年,我到現在就沒靜下來過……」當我們山下重逢,他眼裡是圓夢欣慰,也不止一次仰臉嘆氣。
這讓我想起,2016年珠峰下山,只差94米的他,一個人困在家中輪椅上,那刻骨的靜。望著窗外,怔怔地,就盼著能再站起來。
如今,曾充滿渴望的狀態,相對鬆弛下來。紅光滿面,臉龐圓潤幾分,竟足足胖了6公斤。拍著微隆的小肚子,警惕著自己也該減肥了。
2018年冬,夏伯渝和我在上海再會
儘管現在的他,比過往43年都忙。簡直成了空中飛人,正短暫停留上海,參加一個旅遊品牌頒獎。第2天又要飛去內蒙古,第3天還有一個河北山友聚會等著他……
持續43年,日復日的訓練,很久沒時間繼續了。登頂時,瞬間湧起的「愧對家人」,想下山好好彌補的想法,也至今沒能兌現……
好幾次為了接待媒體,只能讓老伴自己去醫院看病,眼看她習慣性嘆氣,他心裡像刀割一樣,卻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尋找新珠峰
「他自己也閑不住。」陪同活動的柯慶峰,眼看老人忙成陀螺,但大部分只是私人友情活動。「朋友各種邀請,有錢沒錢的,他總是不好意思回絕。來者不拒,是他一大優點也是弱點。」
又一場活動晚宴上,才舉起筷子,又一撥撥人熱情上前,向夏伯渝表達著各種欽佩與感動。
無論索要微信還是合影,他從不會拒絕。無論對方是市長、會長、董事長還是不知來路的小年輕,他對誰都是閃閃亮的笑臉。
「他們剛才說了什麼?」人聲嘈雜中,一起用餐的我,忍不住問。他湊近耳畔,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也沒聽見……」
被推到聚光燈下,他常會想起43年前,那個在醫院住了3年的年輕人,被世界遺忘,被命運遺棄的無望……病友、護士們的一個笑容、一份鼓勵,甚至分給他一個蘋果,都曾讓他無比溫暖。
那時萬萬想不到,43年後,會成了全民勵志榜樣。面對著一張張陌生笑臉,一時不知說什麼,他能做的就是努力保持笑容。對此,柯慶峰說他像中國版「阿甘」。
只是,人群一走,他又轉瞬有些失神,彷彿喧嘩中最孤獨的人,「一個人一心想著一件事」。
過去,這件事,一直是「登珠峰」。現在,似乎是「我接下來該做什麼呢」?習慣了43年如一日奮鬥,他迫切想要找到人生新目標,能讓自己繼續全情投入。
柯慶峰給他出過不少方案:拍電影、成立夢想基金,或是帶著老伴自駕全國。目前暫時決定的是,2019年開始「7+2」,去登頂全球七大洲最高峰,並徒步穿越南北極。
他喜歡有挑戰性的事,就像登珠峰,雖然苦,卻活得有目標。只是,這世上,還會有能讓他如此奮不顧身的事嗎?
「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上天讓我直到69歲才登上珠峰,未嘗不是好事。」觥籌交錯間,他越來越理解命中的坎坷,不僅成就了更有故事的人生,更讓他度過一心一意的43年。
2月18日,夏伯渝在勞倫斯世界體育獎評選中,榮獲「年度最佳體育時刻獎」
掐指算著日程滿滿的各地活動,夏伯渝倍為懷念,曾經一個人埋頭訓練的清靜。更盼著,早點忙完回家。畢竟,多陪陪家人,才是他在珠峰頂湧起的最大感觸。
遠在北京的夏登平,又許久沒見到父親了。去年剛做爸爸的他,再回想童年,最難忘的是,每個清晨,睡夢中依稀聽見自行車清脆鈴聲,那是父親又從香山鍛煉回來了。
已許久沒去香山鍛煉的夏伯渝,歌舞喧嘩中,又一次從晚宴中提前起身,悄然走回一個人的房間。想著明天盡量起個大早,好歹找個地方鍛煉。
但願酒店花園裡,也聽得見香山般的鳥鳴。清晨鳥鳴中,這位無腿老人拾階而上,邁進70歲,還想去登新的「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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