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雪球

　　雪球，是我約摸七八歲時，養的一隻小狗。一隻普通的小狗。

那是去一小夥伴家玩，見他家大狗剛下了一窩崽兒，幾個小傢伙毛茸茸的，煞是可愛，便當即預定了一隻。等它滿月後，將其從主家抱回，見其圓滾滾的樣子，毛色又一例純白，便取名雪球。

小雪球一雙圓眼睛煞是漂亮。漆黑清亮的，瑪瑙般晶瑩溫潤。在上眼皮一圈長睫毛的掩映下，像是長了雙秀美的雙眼皮，為小傢伙平添了幾分嫵媚。再配上那隻精緻如黑扣般的小鼻子和常吸進吐出的粉色小舌頭，著實討人喜歡，可愛極了。

雪球來家時，正是天寒地凍天氣。也不知它是被凍得顫顫巍巍，還是腿腳不夠硬朗，還是初離母懷悲戚不勝，將它放地上，這怯弱的小傢伙，竟連路都走不穩。歪歪扭扭走幾步，便稀里糊塗歪倒在地，然後再慢慢爬起繼續走。其笨笨怯怯的模樣，像個微縮版的小熊貓，越發惹人憐愛了。

接著我找來一個紙箱，又給母親要來一堆棉絮和一個小小的破棉被，開始給它精心打造卧房。晚上睡前，將它放進已鋪了厚厚棉絮的紙箱里，等它卧定了，又往它身上蓋了兩層破棉被，還小心翼翼地給它將被角掖好。看它乖乖卧著，被棉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半張臉來，心想這可憐的小東西晚上定不會挨凍了，才放心地回自己屋去睡。

可剛睡下不久，便被雪球連綿不斷的叫聲給吵醒了。聲音如此悲凄。像在喊著：媽媽呀，媽媽呀，我想你，你在哪？小主人你快來，快來救救我。於是平時膽小得夜裡連廁所都不敢去的自己，硬是大起膽子，披上棉衣，翻身下床，打開房門，穿過半個院子，進了放小雪球的屋內。

冬天的夜裡寒冷徹骨。身上只披著件薄棉衣的我，凍得渾身哆嗦。屋裡黑漆漆的，也甚是嚇人。可為了可憐的小雪球，啥也顧不上了。

走到箱子邊，便見雪球一絲不掛地在破棉被上卧著，瑟瑟發抖，嗚嗚悲凄。看到這個小可憐，心疼得差點哭了。真不該把它獨自放這裡，唉！我怎麼能這麼糊塗和狠心啊。一邊自責著，一邊將雪球抱入懷裡，帶它回了我溫暖的被窩。被窩裡，側身兩手摟著它，放胸口上暖著。小雪球乖乖的，貼著我的胸口，安安靜靜，一宿無話。

早晨起床，被子一掀，才知小雪球竟在被窩裡尿了一泡，還拉了兩個小硬球似的巴巴。擔心被母親發現，便趕緊將雪球抱出，將被子扯平。然後抱著小雪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吃了早飯去上學了。

等放學，一進家門，便見被雪球弄髒的被褥在院里大繩上晾著。母親的一頓好罵，自是不能倖免的了。可罵也好，訓教也好，都擋不住我每天晚上，悄悄將小雪球放被窩裡摟著睡覺。好在聰明懂事的小雪球，也很為我爭氣，後來極少出現屙尿床的醜事了。

其實，雪球來家前，家裡已有一隻斷尾巴貓和大黃了。雪球來家後，我溫暖的被窩，便不再只是斷尾巴貓的專寵。晚上睡覺，常常是左邊雪球，右邊斷尾巴貓。一左一右的，三個小夥伴相安無事，相處甚歡。

大黃，是那隻大黃狗的名字。這大黃原本是大伯家的。年歲大了，一到夏天就渾身掉毛長眼屎，人見人嫌。農村人吃飯都是三五一群的，端著碗蹲樹蔭底下邊吃邊聊。大黃往誰跟兒上蹭，誰都用腳跺它。一到這時，我就覺得凄凄惶惶一邊蹲著的大黃著實可憐。每到這時，我便會走到大黃跟兒上，撥給它一些飯，蹲它身邊看它吃。誰欺負大黃，就跑過去護著。時間一長，感恩的大黃就成了我的小跟班兒，走哪跟哪，自己家也不回了。

吃飯的時候，家裡數我最忙。腳下一溜蹲著大黃、雪球、斷尾巴貓。先給大黃弄個盆餵食，它自己能吃得很歡。再弄兩幅碟子碗，一副雪球的，一副斷尾巴貓的。雪球最弱，貓也嬌氣，它倆都得吃碎食。先盛點稀湯水在倆碗里給它們備著。再拿起蘸了菜水的饅頭，一口一口嚼碎了往倆碟子里放，喂它們。將他倆餵飽了，自己才能去吃飯。每天如此，非但不覺煩累，倒還樂在其中。最喜歡看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覺得可愛有趣極了。

不過，因雪球最是怯弱，也最惹我憐愛。自它來了家，我那讓小朋友羨慕的零食也常會分一份給它。拿到蛋糕餅乾，先嚼碎了喂它。拿到點心果子，先嚼碎了喂它。拿到蒸雞蛋，先嚼碎了喂它。拿到火腿腸，先嚼碎了喂它。拿到瓜子花生，剝了皮，先嚼碎了喂它。拿到水果，去了皮，先嚼碎了喂它……就差沒把泡泡糖嚼著餵了。有我的，就必有它的。它在身邊，不先給它點，我也吃不下。

在我的疼惜下，小雪球一天天長大了。長成了一隻英姿颯爽的小白狗。也成了我最忠實最貼心的小跟班兒。

每天和大黃它倆一前一後，接送我上下學。放學後，大黃老了也不願多動，常常是在門口卧著。可小雪球必是走哪跟我到哪，寸步不離的。在門口盪鞦韆，它在樹底下守著。坐地上玩石子，它卧我身邊樂著。和小夥伴玩遊戲，它就隨著我們奔跑的節奏緊趕慢趕地追著。去園子里摘黃瓜番茄，它就在黃瓜架番茄叢里穿來穿去，看我摘菜……

　　那時家裡的院子很大。冬天晌午頭上，喜歡搬個小凳子，跟奶奶一起，靠堂屋牆根兒坐著曬太陽。這時，大黃和雪球就卧我身邊。雪球偶爾會蹭到我腿腳這。摩挲幾下它的頭或背，它便眯起漂亮的眼睛，微笑著，撒嬌似地打個滾，再繼續快樂地曬太陽。

晚上，煤油燈下讀書寫作業時，大黃便蹲在堂屋門前，雪球安靜地卧我身邊，斷尾巴貓則悠閑自在地，一會兒跳上桌子，一會兒跳我腿上，一會兒蹲伏桌邊，一會兒又起身走來走去，用腳掌在我作業本上任性踩踏出幾朵淡淡梅花痕。

夏天，晚飯後，大院子里涼風習習，和奶奶一起躺在用粗草繩編的軟床上，看星星看月亮。聽奶奶搖著大蒲扇唱兒歌，講故事。大黃和雪球則安靜地卧在床邊，那隻斷尾巴貓，會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有一搭沒一搭地喵喵叫著。

雪球，大黃和斷尾巴貓，都是我最愛的好朋友，最好的小夥伴。它們為我的童年，增添了很多樂趣，可也最終帶來了離別的苦痛。可怎麼也沒想到，讓我第一次飽嘗生離死別之悲的，竟是我最愛也最年輕的雪球。

那是一個秋天的上午。那時雪球已近三歲，早已出落成一隻英俊威武的青壯小伙了，是我的驕傲。

當時，我正坐廚房灶台旁跟母親說話。忽見雪球不知從哪裡跑來，旋風般衝進廚房，圍著我瘋了一樣連轉三圈。沒等我反應過來，它已飛出廚房。等我跑到院里，見它正圍著堂屋方桌瘋一樣轉圈呢。大概也是轉了三圈後，便徑直衝出屋外，飛向大門，瞬間消失在門外。

我登時被嚇得呆住，等疾速跑到門外，再看雪球早已無影無蹤，不知去向了。從未見過我文雅可愛的雪球，會有這番風馳電掣般風風火火的舉動。這不是雪球的性格。實在是一樁奇事怪事。

難道雪球瘋了？我問家人，家人都和我一樣費解。因急於要見到雪球，好破解它異常的謎底。哪裡還能在家坐得住？於是不等它回來，便出門去四處尋找。大聲喊著它的名兒滿村裡找了個遍，也不見它一絲蹤影。

找不到，就索性在家等它回吧。中午，沒回來。再等。守在大門口等。一下午過得真慢。望眼欲穿地，艱難地，將一下午熬過去了，太陽都要落山了，我的雪球，還沒回來。

天黑了，母親喊進屋吃飯。可雪球沒回來，眼淚汪汪的，哪裡吃得下？餓著肚子，繼續在門口守著，在黑暗裡坐著，等雪球。邊等，邊心裡念叨著：雪球啊雪球，你去哪兒了？你到底怎麼樣了？你得讓我知道啊。雪球，你快回來，快回來吧，求求你，求求你了雪球。等你回來，我給爸爸要錢，給你買好多好多火腿腸吃。聽見沒雪球，你別調皮了好不好，別再嚇我，也別再逗我，快回來吧，你得快點回來啊……

一個十歲的小姑娘，就這樣流著眼淚，獃獃的，在大門口坐著，在黑暗裡坐著。心急火燎的，盼著她最愛的夥伴雪球，回來。一直坐到很晚，望眼欲穿，也沒把心愛的雪球給盼回來。經不住家人多次相勸，才悻悻進了屋。未及家人開言，小姑娘眼淚已珠子般滾落，忍不住抽咽起來。父親說：別難過了，先睡去吧，再等等，說不定明天早晨，你一覺醒來，雪球就在家了呢。

第二天早晨，一夜未得安眠的我，天不亮便起床開了大門，看雪球有沒有被關在門外。可門外空空如也，沒有雪球。失望地進了家，喚著雪球名字，滿院子又找了個遍。還是不見它的身影。真是失望難過極了。

又不吃不喝地等了一天。一直到了晚上，也沒見雪球半點影兒。依然在門口守著，家人怎麼勸，都不聽，就是不進家，只盼雪球不定哪會兒便突然跳將出來，還擔心萬一雪球半夜回來進不了家又走了怎麼辦。

爺爺直到這時，方對我說：雪球怕是再也回不來了。它那樣瘋了一樣地跑，估計是誤吃老鼠藥了。藥性發作，它肚裡難受，知道將不久於世，便拼了最後一絲力氣，趕在倒下之前，向你告別，向咱家告別呢。所以圍著你轉了三圈，圍著咱家堂屋方桌轉了三圈。這是雪球對咱的最後告別。它不想被家人看到自己死的慘狀，才瘋狂跑掉，找個不被人發現的地方，去了。雪球這狗，真是有情有義啊。

爺爺一席話，將我說得心如刀絞，繼而是嚎啕大哭。雖然明白爺爺說得有理，可還是不願接受這現實，遂便邊哭邊對著爺爺喊：不！我的雪球不會死的！我不信！我的雪球不會中毒的！我不接受它的告別！它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又苦苦盼了幾天，雪球依然沒回。我徹底失望了。開始恨老鼠藥，更恨那放老鼠藥葯了我的雪球的人！

之後連著好多天，一得空，便到村前村後去找雪球，哪怕找到它的屍體呢，也算甘了心。可溝溝壑壑找了個遍，也沒見它半點蹤影。雪球自那天上午圍著我，圍著堂屋方桌瘋狂轉了三圈之後，便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

或許，爺爺的話是對的。我的雪球早已不幸罹難。可它在命將終結之時，卻依然要拼盡最後一絲力氣，來跟它最愛的主人告別，跟它最愛的家告別。我的雪球，確是有情有義。

因為雪球，傷心了好久。小小年紀，便首次飽嘗了人世的生離死別之苦。雪球，這隻有情有義的小狗，也被我永遠烙在了心上。時不時地，我會想起它。

三十年後，有次去好友家借居。好友養一小狗，名曰笨笨，全身雪白。小笨笨相貌和善，頗有靈性。據說，它能辯識好壞人。若有惹主人嫌怨者來訪，初進門，不消說半句話，笨笨便會如得指令，立馬鬃毛直豎，對其呲牙怒目，一頓狂吠。所幸，我與笨笨初相見，笨笨非但未發一聲吠語，倒如老朋友相見般，圍著我轉圈，熱情有加。

晚上與好友同睡一床。夜裡醒了兩次，每次醒來，都能看到讓人驚奇的溫馨一幕。小笨笨竟在我床邊端坐著，頭快挨著我的頭了，雙目炯炯，又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見我醒來，它便雙爪扒床，熱情地舔我胳膊腿腳。我輕拍它的頭，撫摸幾下，它便立馬溫順地躺我身邊，一臉愜意。那乖巧的小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忽然發現，笨笨像極了我的雪球。無論是個頭還是顏色，全都一樣。笨笨對我的此番情意，讓我開始懷疑，莫非笨笨便是三十年前我那隻雪球的前世今生？

想至此，驀地眼裡湧出一股熱淚，真想好好抱抱這可愛的笨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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