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部《新白蛇傳》即將播出。我的內心是拒絕的，畢竟上個月完結的「四千年美女加持版」給的創傷還未痊癒，猶記得那三線國產動畫片既視感的特效；

《新白娘子傳奇》第5集

毫無CP感的男女主角；

尷尬違和的摳圖技術；

《新白娘子傳奇》第1集

以及滿屏的塑料感和磨皮指數100的網紅臉。

這都9102年了，美圖秀秀風格還在大行其道，豆瓣評分4.3，直逼隔壁人妖神瞎搞的《封神演義》。

在快進中看完一半，血槽已空，只想跪地仰天長嘯：導演，收了神通吧。

2019版《封神演義》評分3.5，暫居評分倒數第二，倒數第一是2016年的大電影[封神傳奇]

2019版《新白娘子傳奇》豆瓣評分4.3，目前是這一系列史上最低分

客觀來說，每個時代的文學影視作品都不可避免的帶有本時代的特色，這是必然，但也分上品和下品。

觀眾不瞎，是不是誠意之作一眼就能鑒別出來。

歷史上口碑不錯的《白蛇傳》影視作品改編

作為民間傳奇故事，《白蛇傳》有很多個版本。它的醞釀、形成跨越了幾百年，每個朝代的作者都會根據當時的文風喜好、現實情況進行相應的增加刪減，以至於不同時代、不同版本的人設、情節都相去甚遠。

涉及怪談、虐戀、情色、警世等多種風格類型。影視作品沿襲這一特點，也出過不少版本。

渣男版許仙、忠犬版許仙以及猥瑣版許仙，殘暴版白蛇、妖媚版白蛇以及賢惠版白蛇......

擱今天也算得上驚世駭俗。

01

早先的《白蛇傳》存在於文學和戲曲中。

北宋年間，有個寫手名叫章炳文，平生最大喜好就是聽故事、搜羅異聞，著有《搜神秘覽》一書，足足記了三卷，囊括當時各種神鬼精怪的事情。

書中有《化蛇》一文，被認為是《白蛇傳》的早期文學來源之一。

故事發生在杭州雷鋒庵周邊村鎮。

當地有個孫秀才，老婆十分惡毒，動不動就對他拳打腳踢，家暴凌虐，搞得孫秀才苦不堪言。

某天，這個毒婦突然間死了。家人為她置辦後事的過程中突然發現屋子裡有一條蛇，盤立在椅子上，眉目間似乎有人的神態，大疑。

深夜，死去的夫人給孫秀才託夢，直言：

我以生平不能遵守婦德，已化為蛇矣…...於雷鋒庵廣慈大師處精修佛事，則我可以離此，免諸苦惱。

孫秀才一聽，趕緊請來廣慈大師辦了場法事，這才超度了亡妻。由此可見早期文學中的白蛇並非良善之人。

唐人穀神子所著《博異志》中有《李黃》、《李倌》兩篇文章，講述了兩條惡毒美女蛇的故事

到了明朝前期，她的形象更加妖魔化，變成了毫無人性的女妖。

當時市面上流傳一本話本小說集《清平山堂話本》，其中的《西湖三塔記》一篇就是白蛇的故事。

堪稱最露骨血腥的版本，後來的白蛇系列恐怖片、B級篇多源自這一文學版本。

書中男子奚宣贊在西湖邊救了一個迷路的女子，名為白卯奴，送她還家之時被她的母親白衣娘子留在府中居住半月有餘，是為男寵。

這位白衣娘子便是白蛇。

為了修鍊，多年來白娘子吸取男人精氣、挖人心肝下酒，儼然一個嗜血妖魔形象，情義賢惠之類的美德統統沒有，最終被真人作法鎮壓在了西湖塔中。

古建築上描畫的《西湖三塔記》圖案

不守「婦德」的結果是變為畜生，眉目稍顯媚態的便是妖魔精怪，註定被鎮壓，不過是文學上對女性的精神恐嚇。

明末時期，理學的統治地位出現鬆動，受「童心說」、「至情論」的影響，表現情感、慾望的通俗文學作品大量湧現。

文學上各種白話本、折子戲開始流行。第一部完整的《白蛇傳》也出現在這一時期。

天啟四年，作家馮夢龍完成了白話短片小說集《警世通言》，在《清平山堂話本》的基礎上收錄宋、元、明時期的各種奇聞故事。

《警世通言》和《喻世明言》、《醒世恆言》一起並稱「三言」是明朝有名的白話短篇集

其中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地位顯赫，為後世多個版本的《白蛇傳》提供了範本。

年初上映的動畫電影[白蛇：緣起]中「許宣」的名字，就是出自這裡。

動畫電影[白蛇：緣起]，許仙的前世名為許宣，和古籍相符

書中白蛇和許宣都呈現出複雜的性格，善惡交織。

白蛇是個寡婦，一方面是個美貌多情的女子，心掛許宣：

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緣，一見便蒙錯愛。正是你有心，我有意。煩小乙官人尋一個媒證，與你共成百年姻眷。

另一方面也妖性未泯，曾多次出言警告：

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時，帶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於非命。

雖然馮夢龍的「三言」是為了警醒世人而作，目的是教化百姓不要貪色縱慾，但文中的白蛇人物形象鮮明，已然開始褪去妖性，有了人的情感。

這一點對後世的戲劇、影視創作影響極大，以至於很多有關「白蛇」的作品，多以他的這篇小說為藍本。

乾隆三十六年，戲曲作家方成培在前人的基礎上，再次改編《白蛇傳》。

增加了《端陽》、《求草》、《水斗》、《斷橋》、《祭塔》等橋段，將原故事改寫成了三十四回的《雷峰塔傳奇》。

成為諸多版本中最完整、最圓滿的白蛇傳劇作。

結局白娘子產下一子，與李仁的女兒指腹為婚，法海收服了白娘子，將她鎮壓在西湖雷峰塔下，已經無限接近如今市面上流行的版本。

以此為前提，才有了十六年後，白娘子的兒子許士麟登塔祭母，以及後邊影視中「狀元郎母子相見」的美滿佳話。

趙雅芝版《新白娘子傳奇》中許士林高中狀元迎母出塔

同時，方成培版本的白蛇中，主題思想也從馮夢龍的「警世」觀，升華到了對反世俗愛情的歌頌和肯定。

千年蛇妖在這裡褪盡了妖性，完全變成了「人」，可以生兒育女，造福世人，得到了人們普遍的愛憐和同情。許仙也一改馮夢龍版本中「完全體負心漢」的形象，自始至終對白娘子情深意切。得知妻子被壓雷峰塔下，出於自責和愧疚出家為僧。

趙雅芝版《新白娘子傳奇》中許仙遵循了出家這一故事安排

既沒有馮夢龍版的幫法海捉妖、加固寶塔，也沒有貪色多疑、落井下石，塑造出一個文質彬彬的正人君子形象。

之後所有白蛇系列的影視改編幾乎都是依照這一版本演化而來。

02

《白蛇傳》的影像化起於20世紀20年代。

1926年，邵氏的前身「天一公司」第一次將白蛇的故事搬上了銀幕，名為[義妖白蛇傳]。由影后胡蝶主演。

千年蛇妖白素貞為了卻一段塵世情緣，攜青蛇小青來到杭州嫁與書生許仙，經歷斷橋會、開藥鋪、求仙草、漫金山、誕麟兒、雷峰塔六段劇情。

基本上遵循方成培的《雷峰塔傳奇》路數。

[義妖白蛇傳]現存的劇照，戲曲感十分鮮明

有所改動的是，為了貼合當時上海小市民的觀影喜好，[義妖白蛇傳]添加了一些情愛糾葛的橋段。

野性未改的小青多次欲與許仙調情，被白蛇發現，遂離開杭州盤踞崑山一帶，干起了迷惑兩家子弟的勾當，被白素貞捉回後，一通責罰。

[青蛇]中也有小青勾引許仙的情節，工保留了青白二蛇的妖性，與[義妖白蛇傳]異曲同

在李翰祥的[真白蛇傳]中，也保留了小青要和白素貞共侍一夫的想法

白蛇敗走金山寺，斷橋上再見許仙，小青義憤填膺，提劍欲殺薄情郎。許仙誠心悔過，最終得到了白娘子的原諒。

20世紀20年代，中國社會思想激蕩，女性解放的呼聲此起彼伏。不少電影中都有展現了女性生活和際遇的內容。

情深義重的白娘子完全符合當時的觀眾對於美好女性形象的想像，通過許仙這一懦弱書生的轉變和懺悔，肯定了片中女性的地位。

一經上映便熱賣非常。

戲曲服裝的風格，更是直接引起了20年代的「古裝片」風潮。天一公司自此崛起，成為上海電影業三大巨頭之一，幾十年不衰。

天一公司特刊中，還保留了關於[義妖白蛇傳]的記載

36年後。

又是邵氏，再次推出一部[白蛇傳]，出自當時邵氏王牌導演岳楓之手，由風靡一時的熒幕情侶林黛和趙雷出演白娘子和許仙。

作為老派導演以及「純粹電影」的提倡者，岳楓對這個流傳已久的故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

首先是將邵氏特有的黃梅調融入其中。許多唱段都頗有韻味，也開創了「新白娘子系列」一言不合就開唱的風格。

其次人物性格得到強化。

出於導演的個人習慣，白娘子被塑造的愈加賢惠，許仙則更顯懦弱滑稽。

結尾部分白許二人難以成就良緣，許仙只得一頭撞死，與白娘子雙雙蝶化，用梁祝的方式成就一段美滿姻緣，悲劇轉化成了喜劇。

不過這一改動頗受詬病，之後很多年都爭議不斷。但是上映後票房卻出奇的高，達79萬元，打破了當年香港的最高票房紀錄。

[白蛇傳]中的盜仙草一段，不僅武打戲份出彩，也是片中的名場面

也有不少人是沖著林黛和趙雷這對銀幕情侶去的。

1959年，兩人在李翰祥的電影[江山美人]中第一次合作就給觀眾留下了極佳的印象。

邵氏五六十年代銀幕情侶趙雷和林黛

邵氏當家花旦林黛，擱現在可能大家覺得不好看，但在當時，那就是天仙，一顰一笑都帶著風情。

只能說審美也是有時代局限性的，唐朝的美女擱現在可能也就是個路人甲。

邵氏60年代當家花旦林黛，紅極一時，可惜30歲早逝

1978年，第一部堪稱經典的《白蛇傳》在李翰祥手中誕生，為區分於台灣的[新白蛇傳]，起名為[真白蛇傳]。

片頭的「司馬克」就是李翰祥的化名。

作為承上啟下之作，[真白蛇傳]直接啟迪了後來的經典電視劇版《新白娘子傳奇》。

後者的導演夏祖輝，多年在李翰祥身邊擔任副導演，參與制作了《江山美人》、《梁山伯與祝英台》等多部影片。

夏祖輝和李翰祥

1977年，李翰祥在拍攝電影[金玉良緣紅樓夢]時，將黃梅戲進行流行化改編融進了影片中。

作為副導演的夏祖輝頗受啟發，在之後的《新白娘子傳奇》中沿用了這一方式，為這部電影劇增加了不少古韻。

可以說，沒有[金玉良緣紅樓夢]就沒有《新白娘子傳奇》的誕生。

[金玉良緣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唱段，林青霞將他演得極為出彩

《新白娘子傳奇》中小青唱段，和[金玉良緣紅樓夢]的感覺很相像

李翰祥版《白蛇傳》中的白娘子一角，由年輕的林青霞出演，現在看來也是個極大的亮點。

看慣了紅衣上陣，英氣十足的林青霞，這種一身素白，溫柔端莊的扮相不禁讓人眼前一亮。

梳著古裝高髻，大串珍珠如靈蛇般在頭上纏繞，肩膀上披掛的蛛網狀鑲珠霞帔，眉眼間波光流轉，情義盡顯，仙氣十足。

留下了一個頗為清麗的白素貞版本。

難怪李天葆會在《綺世異艷記》中寫道：

雖然（林青霞）當時年輕，一顰一笑，自有一種難言的雍容大度。

之後的趙雅芝版，也算是在這一人設基礎上的發展改善。

[真白蛇傳]中林青霞飾演的白蛇，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真白蛇傳]中出現了青白二蛇的師兄大青魚，這一點在後邊很多版本中都未提及。

馮夢龍《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一文曾有交代，小青本是一條大青魚，是個男子，為與白素貞作伴才修成女兒身，以姐妹相稱。

後來的影視劇版本為了簡略，多直接表述為青白姐妹二人。徐克的[青蛇]以及[白蛇：緣起]都是這樣。

趙雅芝版《新白娘子傳奇》中，小青也只是以男裝形象出現了一下，算是隱晦的照應了一下原作。

《新白娘子傳奇》中小青男女兩種不同的裝扮

四千年美女版《新白娘子傳奇》中也有著重刻畫這一點，和整部劇「戀愛大於天」的劇情相比，算是個不錯的細節。

2019版《新白娘子傳奇》中小青的男女不同扮相

[真白蛇傳]以許仙帶著年幼的孩子到塔前看望母親作結，到了《新白娘子傳奇》這一故事被大段延長。

不僅給許士林增加了和兔子精胡媚娘的感情戲，還講述了他高中狀元，用孝心感動天地救母出塔的故事。

導演夏祖輝說，原本只有30集，後20集都是補拍的。

因為播出後太過火爆，電視台一直要求追加集數，這才有了後來的50集版本，才有了這部最圓滿、最深入人心的《新白娘子傳奇》。

[真白蛇傳]以父子二人站在雷峰塔前結尾，沒有後續故事

《新白娘子傳奇》結尾，許士林迎母親出塔，最終白娘子和許仙相聚

從北宋至今，白素貞一步步從魅惑人心的妖精轉變成了有情有義的白娘娘，妖性褪去，人性漸濃，形成了如今婦孺皆知且普遍接受的一代佳話《新白娘子傳奇》。

中間有過邵氏[白蛇傳]的離奇結局，也有過徐克[青蛇]的顛覆創作，更有[白蛇：緣起]的全新改編。

每個改編都可以看做是「再創作」。觀眾並非不能接受改編經典，而是難以接受粗鄙的創作。

縱觀歷史，無論是文學還是影視對於「白蛇」這原型故事的改編，都與社會的精神風貌相通。既有明初「存天理滅人慾」的寫法，也有明末「至情論」的寫法；既有民國反映出女性解放思潮的拍法，也有徐克追求藝術實驗性的拍法。

不過話說回來，不能冤枉了《新白娘子傳奇》。畢竟磨皮、濾鏡、偶像派、網紅臉，也不完全是它的鍋。

或許真的是承載了這個時代審美的粗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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