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基斯坦做遊戲
印度搗毀了一個巴基斯坦的恐怖分子營地,共計消滅 245 名極端人員,此舉旨在報復自殺性的襲擊行為。巴方當局予以否認,表示印度戰機已被遣返,基礎設施未遭損壞,沒有人員傷亡……
不久之前,一條印巴衝突的消息在 Facebook 上被瀏覽了數十萬次。自 1947 年英屬印度分裂,到後來現代巴基斯坦的建立,兩個國家就因克什米爾等土地問題一直被捲入戰爭糾紛。他們之間的對立令人關注,這種關係亦被大眾視為常態。
但社交網路中這則備受關注的新聞,卻包含了一個嫁接在真事件上的「假視頻」。《法新社》通過提取關鍵幀,以及反向的圖像搜索發現,轟炸景象來源於 YouTube 上四年前的一段遊戲演示 —— 視頻的發布者 Double Doppler,當時正在用《武裝突襲2》模擬阿帕奇直升機的炮手視角。
視頻還真像那麼回事
這起烏龍事件揭示了一個巧合般的真相,巴基斯坦總被人們塑造為教科書式的反派,與電子遊戲的關係,也總是會導向時政的應用。
早在 2013 年,全巴基斯坦 CD、DVD、錄音帶貿易和製造協會的主席薩利姆·梅蒙(Saleem Memon),就因收到數十起投訴,提議門店不要銷售《榮譽勳章:戰士》和《使命召喚:黑色行動2》。他認為這兩款遊戲詆毀了國家形象,對軍隊的批評也飽含爭議。但有趣的是,或許是開發者的諷刺意識,又或許是受到了常年熏陶,不逾時日,「時政遊戲」反而成了這個國家遊戲產業的重要部分。
時政之下
與想像中不同,那些關於時政的遊戲,並不總是一副刻板嚴肅的形象。年輕的巴基斯坦創作者有時會通過這種形式,去諷刺政治選舉上的任人唯親,或是宗教強壓下的不公判決。
《Chappal Strike》是一款有些無厘頭的作品,它基於《反恐精英》的模板,將槍械替換成一種當地特有的皮革涼鞋,玩家可以扔鞋擊落直升機。2016 年,當時還在國立計算機與新興科學大學讀書的沙楊·薩吉爾(Shayan Saghir),將這款作品視為自己的畢業獻禮,免費傳到了互聯網上。看似歡樂的背後,卻諷刺了一樁極為黑暗的事件。
Chappal Strike
在《Chappal Strike》正式發布前,伊斯蘭堡的大街小巷湧現出諸多抗議和遊行的群眾,其中多為極端的教派政黨人員。他們或是在議會大廈前聚眾鬧事,或是向軍方設施拋擲拖鞋,反對政府處決穆塔茲·卡德里(Mumtaz Qadri)的決議:薩吉爾的靈感正是源於此處。
卡德里的罪行,是刺殺了旁遮普省的省長薩爾曼·塔西爾。鬧劇的源頭,在於塔西爾一直以來都抵制不人道的宗教「褻瀆法」。具體來說,只要有人對神明或是先知穆罕默德不敬,便可對此人施以罰款、監禁、鞭打、絞刑或斬首。《古蘭經》曾有關於褻瀆的告誡,而默罕默德的聖訓「Hadith」,更是明確指出應該對褻瀆神靈的人施加各種懲罰。
在巴基斯坦,曾有一位名叫諾琳(Aasiya Noreen)的女子,因在採摘漿果時與同事發生爭執,之後被控侮辱神靈入獄。事後有人指出這是一樁極為不公的判決,作為基督教徒的諾琳,在這個國家的部分地區被視為賤民,她的同事正是利用這一優勢使得誣告成立。不難發現,那些反對卡德里被處決的人,都是狂熱的宗教份子。
反對穆塔茲·卡德里被處決的宗教分子
薩吉爾本以為自己的遊戲不會有太大反響,或許只能收穫幾十個點贊。但讓人沒想到的是,許多當地知名的演員、音樂家和 KOL 都分享了《Chappal Strike》,使得它在社交媒體上的關注度迅速飆升。後來,巴基斯坦的谷歌商店頁面甚至響應了這股風潮,將諷刺時政的遊戲整合起來做了一次集錦。
當然,這種涉及到敏感話題的內容,有成功的就有搞砸的。為了悼念 2014 年的「白沙瓦學校襲擊事件」,一場由塔利班恐怖份子主導的槍擊慘案,巴基斯坦軍方和旁遮普信息技術委員會委託一家獨立工作室,製作了一款名為《Pakistan Army Retribution》的 FPS 遊戲。
某種程度上,由於作品再現了學生和教職員被槍擊的場景,《黎明報》質疑該作的側重點不在人民,而是為了凸顯士兵的功績,並表示「任何對那天大屠殺的再現都顯得麻木不仁」。不少推特用戶亦感內容不妥,對主題進行了批評。最後官方只能主動將遊戲下架,並甩鍋是「開發商誤解了和平運動的意圖」。
Pakistan Army Retribution
直到 2018 年,時政內容還是巴基斯坦遊戲產業的獨特側寫。當年,他們的三軍公共關係部決定親自操刀,將之前對抗塔利班和基地組織的紀錄片改編成遊戲,以宣揚軍隊的正面形象。《Glorious Resolve》便是該計劃的產物,《黎明報》也一改之前的態度,給這款作品打出了三星評價,認為它值得人們去嘗試。
細緻的你可能已經發現,無論是學生的實驗作品,還是軍方的宣傳內容,還沒法構成普遍意義上的「遊戲產業」,它們更多還是偏向一套思想工具,並不重視娛樂和營利。那麼,在戰亂紛飛的巴基斯坦,真正的玩家和開發者又跑到哪去了呢?
沒人玩你的遊戲
巴基斯坦的玩家群體,與十多年前的中國相似。他們有少數渠道以較低的價格買到正版遊戲,如《英雄連2》的售價大約為 1500 PKR(70 元),《使命召喚:高級戰爭》也只賣到 3000 PKR。但由於消費水平實在太低,民眾的收入捉襟見肘,100 PKR(5 元)一張的盜版光碟顯然更受歡迎。
一個尤為獨特的現象是,這些盜版遊戲通常經過了二次修改,往往會以閹割內容為代價來提高幀率,目的是降低硬體的運行門檻。在本地玩家眼中,售價 35000 PKR(1600 元)的電腦和主機相當昂貴,國內 PC 的平均配置也只能用凄慘來形容。作為佐證,即使到了「9102 年」,《俠盜獵車手:罪惡都市》和《波斯王子:時之砂》仍是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二。
巴基斯坦的一處音像店,密密麻麻擺著盜版遊戲
對於他們的開發者而言,潛心製作 PC 和主機內容並不明智,背後的成功概率幾乎與走鋼絲無異。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中國遊戲市場的規模化,建立在 F2P 和移動內容的基礎之上,這條道路其實同樣不易效仿。
據電信管理局 PTA 的數據顯示,巴基斯坦的手機用戶在 2018 年達到了 1.59 億人,普及率約為 75.87%。儘管它本該成為移動遊戲蓬勃發展的基礎,但遺憾的是,硬體和配套設施卻成了一道無法越過的鴻溝。智能手機的佔比僅為 34%,真正連上 4G 網路的用戶,也不過 2000 多萬人。
更重要的是,巴基斯坦人對電子支付的形式持保守態度。由於擔心網路欺詐,在那些硬體符合標準的用戶之中,又僅有一部分人願意將自己的「信用卡/借記卡」信息分享給應用商店。
挪威電信在巴基斯坦的數據,綠條代表 4G 用戶的增長
直到去年年底,PayPal 仍在嘗試著進駐這個國度,他們需要與國際組織「反洗錢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洽淡當地的安全問題。除此之外,巴基斯坦國家銀行還有一道 250 萬美元的入駐門檻。諸多的麻煩,意味著靠氪金和內購來營利的「免費遊戲」模式,在這個國家同樣不是一條可持續的道路。
最終,為數不多的遊戲製作人將目光投向了國際市場,面向本地玩家的產品可謂鳳毛麟角。這逐漸形成了一種非常奇特的生態,玩家和開發者分化為兩個孤立群體,他們之間的交集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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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辦公樓外響起槍聲
巴基斯坦的開發環境,完全可以用糟糕來形容。伊斯蘭堡的一些團隊,就坐落在市郊的改建倉庫里,年輕人一排排的擠在電腦面前,周圍堆滿了海報和毛絨玩具。Caramel Tech 工作室的條件雖好一些,配備了撞球桌和休息室,但根據員工的說法來看,干這行往往不被當成「正事」,公司還得處理家屬的信任問題。
Mindstorm 的創始人巴巴爾·艾哈邁德(Babar Ahmed),提到了一些更具體的麻煩。斷電和斷網可以說是家常便飯,此外還有無法預料的衝突時刻威脅著生命安全,他們經常可以聽到辦公樓外的槍擊聲。
2014 年,改建倉庫里的 We R Play 工作室
從個人的發展來看,開發者也找不到教授遊戲製作技能的機構。假使你是一位設計專業的畢業生,想要畫出符合要求的 UI 和 UX,為數不多的渠道就是從 YouTube 上查找教程。由於缺少將遊戲視為職業生涯的動力,工作室需要耗費大量精力進行人才培訓。而大多數團隊本就缺少資金,慢慢演變為一種惡性循環。
不可理喻的阻礙在這個國家比比皆是,遊戲插畫師納什拉·巴拉甘姆瓦拉(Nashra Balagamwala)為了躲避包辦婚姻、相夫教子,19 歲時就跑到了美國的羅德島設計學院進修。但由於簽證到期,又不得不返回祖國面對家人,最後只能在 KickStarter 上發起眾籌博取關注。
巴拉甘姆瓦拉的眾籌作品 《Arranged!》,是一款反對包辦婚姻的桌游
國外的月亮圓,成了巴基斯坦開發者生存狀態的一句簡單概括。 此前提到的 Mindstorm 工作室,已是這個國家最大的開發商。2008 年時,艾哈邁德說服自己的母親賣掉汽車,然後拿著這筆錢製作了一款叫做《板球革命》(Cricket Revolution)的類街機遊戲 —— 剛發售時的表現只能說不功不過。
「沒人為內容買單,一切都是盜版。」艾哈邁德此時才意識到,開發一款遊戲可能只佔企業運營的 20%,他們從未仔細考慮過《板球革命》的小眾題材和營利方式,幾乎沒有任何後續宣傳:「將風險投資引入巴基斯坦,是你能想到的最困難的事情。」
板球革命
為了給老媽和員工們一個交代,他搭上了飛往印度的航班,在那裡,有著 40 倍於巴基斯坦的 IT 產業規模。但遺憾的是,沒有人願意跟 Mindstorm 合作。
正當整個團隊陷入泥沼時,艾哈邁德突然靈光一現。由於板球運動在中東還算流行,百事公司作為贊助商其實有一定的營銷投入,他直接撥通了那頭的電話:「你看,與其每個月在一支商業球隊上投入 100 萬美元,不如將百事這個品牌植入我們的《板球革命》,這是一個長期的營銷策略。」
給板球隊贊助的百事公司
最終,百事被艾哈邁德的提議打動,給了他們一大筆錢來繼續研發遊戲。通過這層關係,他還在 2011 年會見了國際板球理事會的董事,兩人抽著水煙(Shisha)相談甚歡。順風順水之下,《板球革命》獲得了 ICC 世界盃的官方授權。巧合的是,當年由於巴基斯坦存在安全問題,被取消了主辦板球世界盃的權利,而那款「拿到認證」的作品,自然而然的就開始受到社會關注。
實現營利後,考慮到商業機會和家庭問題,Mindstorm 的總部被轉移到了舊金山,只在拉合爾留下一個辦事處。回想起之前的事情,艾哈邁德覺得有些傷感。那些想在巴基斯坦有一番作為的開發者,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而不得不背井離鄉,他也不願看到自己的作品,在一個混亂的體系中成長。
在混亂中求生
但即便如此,有人還是想在混亂中掙扎一番。
2005 年,在麻省理工拿到博士後學位的尤馬爾·賽夫(Umar Saif),毅然回到了巴基斯坦,任職拉合爾管理科學大學的副教授。在此期間他獲得多項榮譽,入選《麻省理工科技評論》的「全球最佳 35 名創新人士」,拿到巴基斯坦的第一個谷歌教授科研獎,最後成功當上了旁遮普信息技術委員會的主席,接著緊鑼密鼓的向當地的遊戲公司伸出援手。
尤馬爾·賽夫
賽夫察覺到,巴基斯坦人過於保守。不少年輕人被家庭勒令選擇早已飽和的主流職業,如工程師、醫生和教師。為了破除「IT 和遊戲不算正事」的迂腐觀念,政府的背書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他最大的貢獻,正是說動國家出資,建立了國內的第一個技術孵化器「Plan 9」。賽夫還邀請已在海外紮根的艾哈邁德加入董事會,聯動拉合爾、伊斯蘭堡和卡拉奇等大城市,為初創企業提供必要設施,包括免費的辦公場所、法律諮詢和專用網路。經過八輪孵化,受益於該計劃的幫助,就有 130 家公司的估值超過了 600 萬美元。
「Plan 9」提供的辦公環境
不誇張的說,「Plan 9」重構了巴基斯坦的遊戲產業生態,它的影響力迅速席捲全國。
伊斯蘭堡隨後成立國家創業中心,制定大方向上的 IT 政策。擁有 2300 名員工的移動運營商 Mobilink,也推出了自己的企業孵化器。谷歌和三星則在巴基斯坦軟體公司協會的引領下,在卡拉奇推出了名為 Nest I/O 的援助計劃。在眾多的項目中,你甚至能看到緊追潮流的 AR 遊戲開發商,也有利用 kinect 為兒童提供快樂的獨特創意。
然而,儘管各個扶持計劃或多或少提供了一些就職的機會,但巴基斯坦的美術設計師伊爾凡(Anem Irfan)卻認為,大多數遊戲相關的工作仍然是臟活累活。她的主要收入來源於外包,為了生存,還給本地抄襲換皮的《糖果傳奇》繪製過藝術插圖。
Wondertree 工作室的 AR 遊戲得到了 Nest I/O 援助
事實上,巴基斯坦遊戲公司的發聲,的確引起了海外資本家的關注。業內巨頭意識到這個區域有許多被埋沒的人才,再加上廉價勞動力的誘惑,開始在當地派發一些外包工作。當然這未必是一件壞事,它是資金原始積累、習得必要技能,為日後發展打好基礎的關鍵步驟。
2018 年底,旁遮普邦政府要求賽夫辭去信息技術委員會的主席職位。他任職期間共計推行了 300 多個項目,巴基斯坦的遊戲產業,也從完全混亂無序的狀態,逐漸博得一絲生機。「天下無不散之宴席,為這個國家服務七年是我的榮幸。」賽夫說到。而在這塊被戰亂紛擾的土地上,歷史的車輪已然開始向前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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