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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之後:一個流浪動物救助者的困境

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 陳思眾

2019年4月22日,山東淄博張店區一個流浪狗救助基地意外起火,16隻動物死亡。基地主人周芳和她的240多條狗搬到了新址後,卻被告知這裡是建在農業用地上的違法建築。

一邊是不知何去何從的救助站,另一邊是對捐款賬目的質疑。周芳的窘境背後,折射的是民間動物救助者的集體迷失和犬只管理的失控。

一場意外火災,被迫要搬的救助站

周芳

早晨十點,來找周芳的有本地自來水公司的師傅、從北京開了七小時車來淄博的志願者、固定幫忙的義工梁玲,周芳搬了個簡易板凳坐在流浪動物基地的門口和人說話,捨不得開門。

每每有人接近大門,周芳就皺起眉頭來囑咐道:「狗狗這幾天一直睡不好。讓它們睡會兒,等叫起來了再開門。」

周芳的救助站此前經歷了一場火災,周芳帶著她的240多條狗奔波了20公里,才歇下腳來。

這是周芳救流浪狗的第十年,狗越來越多,她能給的狗糧越來越少。眼見著老救助站旁邊新的樓盤蓋了起來,她成了擾民的那個。2019年初,打算成立山東省淄博市動物保護協會的任霞了解到周芳搬家有困難,決定幫她一把。

要搬救助站,難處顯而易見:新址既要保證狗狗的生存環境,又不能影響周邊的居民。找了將近三個月,任霞才托以前的同學尋到一間還算合適的出租屋。

他們看中的地方在桓台縣唐山鎮西馬村外的田頭邊,除了偶爾有車經過,鮮有人住。屋子的南邊原是豬圈和庫房。大家商量下來,覺得這裡不錯,既是寬敞,狗狗吠起來也不影響人。

4月19日,救助站和房東簽了合同,這間在農村的房子還算便宜,房租一年4萬。即便這樣,周芳手頭也沒有餘錢,租金是任霞先給她墊上的。

誰也沒想到,還沒做好搬離準備的老救助站不久就出了意外。

失火救助站

4月22日中午,周芳買饅頭回家,到巷口時看見百米開外自家的房子在咕咚咕咚冒煙,她立馬騎著車子沖了進去。

院子著火了。

她的16個毛孩子——12隻狗和4隻貓,沒了。籠子里餘一片焦土。

她瘋了似地喊,打119,打119,邊喊邊衝進家門。還有很多狗在籠子里,她只好自己一隻一隻地往外救,等消防隊員和任霞趕到的時候,周芳的右臉和兩條手臂已經大面積燒傷,起了一串接一串的水泡。

情急下,義工們在火災第二天雇了搬家公司,把240多條狗運到了新址。新家四壁蕭條,周芳的全部家當,被她放在幾十個塑料袋裡,壘在床邊。

一隻紅色小靈通

義工梁玲(左)和周芳(右)在狗場

周芳66歲,一頭銀絲間偶有幾縷黑髮,說話快、嗓門高、性子倔。

燒傷之後,她沒踏進醫院一步,全身心撲在狗場上。誰勸也沒用。她不打針,只吃了三片頭孢安定。藥膏倒是源源不斷地進來,任霞把捐款信息公布在網上之後,周芳收到的藥膏「燒傷一百個都夠用」。

但左手上燙起的大泡,周芳留著沒敢擠開,她天天要給狗餵食、勸架,生怕創口感染上細菌。

志願者楊飛燕幫著把動物用的燙傷膏和人用的分揀開,用馬克筆在箱子上標註出大大的字。她的丈夫比她早幾天來救助站幫過忙。看見周芳的第一眼,楊飛燕掉了眼淚。

「周大姐內心好強,再苦再難說起來還是天下大好的感覺,」楊飛燕能體會到周芳的難處。但她也擔心,周芳年齡大了,那麼多狗還是需要系統管理的辦法,就靠周芳一個人,多少還是力不從心。

淄博市大大小小的救助站,算上周芳的,共有四家。因為不會用微博和微信,周芳的救助站信息閉塞,是最沒影響力的一個。一個愛心人士來看她,聊天中才意外發現,老救助站的地址就在他家對面,周芳路東,他路西。

周芳不會用智能手機,也沒條件上網看新聞,她和外界保持聯繫的唯一途徑,是一隻紅色的小靈通。火災的消息傳播得這麼快,純屬意外——現場一個圍觀的女生把視頻發上了抖音,結果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一個電話打進來,是義工孫棟。她在當地寵物醫院陪著三隻狗,其中一隻叫正月的狗感染上了犬瘟,快不行了。

孫棟打算給狗轉院,但需要救助站的籠子。當時的基地沒有車,周芳環顧一圈,逮著一個來實地考察的愛心人士。

「師傅,你是開車來的嗎?能上醫院接個病號嗎?能幫我辦這件事嗎?你們可以打的,我給你報銷,接狗送到張店。那這事交給你了,好嗎?」

愛心人士雲里霧裡地答應下來,但說開車的人在狗場看狗。周芳催他,趕緊叫人。

十分鐘過去了,周芳想起這茬事,衝到屋外,託付的人還在狗場,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電話再來時,那隻叫正月的狗狗已經沒了。

何去何從的救助站

救助站的許多流浪狗是拆遷之後人們留下來的。隨著淄博經濟轉好,政府開始重視基礎設施建設。

周芳原來居住的張店區,到2020年列入25個棚戶區連片改造項目和城中村項目,加上火車站南廣場片區和海盛市場改造項目,涉及的建築面積約423萬平方米,居民2萬多戶。

原先把狗散養在院子里的人嫌搬到居民樓里麻煩,人走了,狗留在原地。

還有的狗,是周芳和其他義工陸續從狗肉館救下來的。淄博明面上的狗肉館有數十家,紅色的店招,黃色的大字,和其他飯館別無二致。

偷狗人在冬天最猖獗,騎著摩托車,麻醉槍藏在破破爛爛的軍大衣里,槍里的琥珀膽鹼射到狗身上,狗幾秒就趴下。

有的義工陸陸續續救了一百多條狗,自己養不了,又不忍心放著不管,都送到周芳那。

但意外來得太過突然,沒人可以預知,就像也沒人能預知這場意外帶來的關注度,究竟是福是禍。

一夜之間,周芳和她的流浪狗在社會上收穫的眼光比過去十年都多。

退休後,周芳一個月的收入是3000多塊人民幣,她不吃肉,又極少吃油大的東西,一個月生活費大約100塊錢。但狗場里養著的大狗和小狗,是240多張嘴,不算打疫苗和生病的費用,光每個月吃飯,就要吃掉一噸半的狗糧和20箱雞肝,平均花銷在萬元左右。

過去,周芳最大的支持者是兒子:兒子生活得較為寬裕,每個月補助她4000塊。但去年,兒子不幸因病離世。對於周芳來說,流浪動物成了她最後的寄託。

現在,外甥女每個月給周芳匯1000元,丈夫也會拿出一部分退休工資。即便這樣,也只夠一噸狗糧的錢,剩下半噸只能靠時有時無的募捐。

去年臘月二十八,周芳的狗開始吃不上飯,周芳向別的基地借了六袋狗糧,才勉強維持到大年三十。

火災帶來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老救助站里,很多籠子銹在地上帶不走,帶去新基地的十幾隻籠子根本不夠狗睡。剛到新基地的時候,淄博下了好幾天雨,滿地的泥濘,狗很容易著涼。眼見著天要熱了,大大增加了狗之間生病傳染的可能性,周芳只要一想到這裡,聲音便止不住地哽咽。

走投無路的她決定對外籌款,任霞作為牽頭者,把自己的手機號公布在微博上,4月23日開始,任霞一天要接上百通電話,有快遞、有媒體,也有好心人捎來慰問。

其他省市的動保協會關注到這件事後,任霞就在微信群里向負責人請教,希望能用更智能、更系統的方式管理救助站。

然而,隨著捐助的物資和款項越來越多,不少捐款者和國際動保人士開始催促救助站儘快公布明細。在國外,受助組織第一時間公布款項明細是基本規則。

任霞理解這一點,但她有自己的顧慮:新基地可能待不了多久了。

事情發生以後,她沒踏進過自己的辦公室一步,卻在救助站、公安局、鎮委辦公室一來一去地跑。

五一前,唐山鎮領導找過她兩次,他們說,周芳現在住的地方是農業用地,房東建的宅基地屬於違建。但鎮領導態度友善,說救助站實際也為政府管理流浪狗分憂。任霞便想,是不是有迴旋的餘地。

但五一過後,鎮領導打破了她最後一絲希望:這裡確定不能住了。這無疑是個雪上加霜的消息,無論任霞和志願者們將狗場後續的運營設想得多麼周到,狗場能不能建、建在哪裡都還是個未知數。

任霞請來專業的財務統計捐款收入和支出的明細,自己也審核過好幾遍。但她決定,在沒想好這筆錢怎麼花出去之前,暫時不公開數額。

「我擔心有些人看中了我們物資和錢,都是我們本地的,所以我們不能公布,」任霞對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說,「我們現在最著急的是解決救助站的地方,不能再出其他事情了。」

可慈善行為一旦牽涉到利益,是最敏感的話題。5月7日,周芳在義工們的極力勸說下,花68000元買下了一輛寶駿730。現在的落腳點在村裡,打車去寵物醫院來回就要幾十元,為了方便動物就醫,大家便想買輛車用作運輸。

消息很快傳開,輿論變得刺耳起來:是不是有幕後團隊?為什麼捐款明細不公布卻跑去買新車?

志願者氣不過,跑去和對方私信理論:希望你到時候不要被打臉。

對方很快回復:公布明細自然沒人會說你們什麼,但是沒公布明細卻在短時間內全款買車,你們就該受到質疑。承受不住,當初就別找媒體隨意報道,隨意公布捐款賬號。

第一個住下來的志願者

五月初的淄博,惱人的楊絮已經在空中飄起來了,落在周芳住的院子外頭,不一會兒就積了薄薄一層。

十點半左右,狗聲漸漸大了起來,周芳算了算,是該喂避孕藥的時間了。一場騷亂下來,新搬的地方沒處隔離。春天對母狗也意味著發情期,周芳信佛,不肯給狗做絕育,任霞正極力勸說她,但目前只能靠喂避孕藥來防止隱患。

志願者周明家站在門口,給每個要進狗場的人發了塑料號碼牌,掛在脖子上:「昨天有人趁亂拿了捐的物資,一會兒還了號碼牌才能走。」

周明家和狗狗「和平」

周明家是在救助站失火五天後看到消息的,早上8點半,他在聊城家裡醒來,刷手機的時候看到QQ空間里火災現場的配圖,心裡立時提不起勁兒。他養過貓也養過狗,知道把動物當做家人是什麼滋味。

他決定丟下工作,出門的時候,手機上顯示著9點10分。朋友調侃他:還真是說走就走。

在周明家的設想中,新的救助站應該有和他一樣從五湖四海來的志願者,大家各司其職,熱火朝天,為建設狗場而奔波。他吃得起苦頭,干點體力活沒什麼問題。

「沒想到是這樣,」他站在狗場里苦笑。院子這頭硃紅色的鐵門才剛安上,原先只用鐵網和樹枝象徵性攔著。

火災發生後,來探望周芳的人不在少數,但能留下來長期幫工的志願者就他一個。周明家體力活沒少干:從全國各地運來的狗糧、貓糧、燒傷用藥膏需要他帶頭分揀。負責接待的事也落在他頭上:實地捐助的好心人得由他帶著參觀狗場、介紹基本情況。

因為來回奔波實在太不方便,周明家乾脆在救助站住了下來。

和周芳相熟的三個義工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常常是下了班義務趕來煮雞腿、喂狗糧,等洗完餐具,天徹底黑下去,她們便也回家歇息。一年365天住在救助站的,只有周芳一個,房間里連床多餘的被子也沒有。

周明家只好用給狗墊過的被褥,睡覺時粘一身毛不說,跳蚤和虱子鑽進衣服里,他把袖子撩起來,被咬過的地方鼓起了紅色疙瘩,癢得難受。

「我也沒有那麼偉大,不是非要留在這兒,」周明家對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說,「可我看到這兒的現狀,實在沒辦法。」

周芳現居卧室

他的床離周芳的不遠,每晚三點,狗準時吠起來,一條狗開始叫,兩百多條狗就跟著一起叫。周芳從來都和衣而睡,鞋子也很少脫,她生怕狗打架,一聽見狗叫就要起身去狗場安撫:奶奶在,別怕。每晚至少三次,夜夜如此。

他想像不到周芳如何度過這幾年獨居在救助站的生活。

失控的犬只管理

保護流浪動物,從來都被看作吃力不討好的行為。

2009年,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社會法研究室主任的常紀文,作為首席專家起草了《中國人民共和國動物保護法》(專家建議稿)。除常紀文外,參與研究和起草項目的國內外大學教授有七人,其中包括山東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張式軍。

這是一次民間推動的行為,也是中國距離動物福利立法最接近的一次。

但現在,張式軍已經很久沒有參與和伴侶動物保護相關的議題了。十年前,他還設想著中國在三五年內一定能正經立法,可越是頻繁地和當地政府、公安部門以及民間救助站的往來,他越是覺得,在可預見的五到十年內,在中國談動物福利立法還缺乏根基。

最根本的原因,張式軍對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說,是犬只管理目前仍處於失控狀態。

失控一方面來源於過高的管理成本:儘管多地已經出台養犬管理條例,提倡登記辦證,並收取養犬管理費,植入電子晶元。但有相當部分的養犬人,由於收費太高或信息不對稱而未給犬只辦證。對於未登記者,也很難真正實施處罰。

去年底,《上海養犬管理條例》實施前,登記在公安部門的犬只有14萬條,但無證犬只的數量超過60萬條,是有證的4倍。

另一方面,養寵物的人無需接受正規培訓,許多人遛狗不牽繩、不及時清理犬類糞便,自我規範意識不強。無序繁殖、隨便棄養,更是直接造成流浪狗泛濫。

張式軍指出,伴侶動物一旦進入人的社會體系中,就不能依據自然法則來生存了。「所有虐待都產生於人的利用,但動物又有自然本性,這就是衝突。」

在這種情況下夾縫生存的流浪動物救助站,大多是民間行為乃至個人行為,容量不過幾百隻至上千隻。儘管從某種程度上緩解了政府管理的壓力,但對於整個城市的流浪動物來說,是杯水車薪。

由於政府在法律義務上沒有直接義務協助救助站,民間救助大多靠自我生存。

在張式軍看來,具體到犬只的管理問題上,還是要先談規範。事實上,包括廣州、深圳等地的公安局從去年開始陸續推出了微信登記養犬服務,並在費用方面實行了優惠政策,對提高養犬人登記的積極性有所助益。

但目前,犬只管理只能依靠地方政策推動,不同地區的管理進展也相差甚遠。

去年12月,淄博市政府已經決定成立養犬管理工作領導小組,但還沒有正式投入工作。救助站的動物保護者們,就這樣執著地希望,這場火災可以敲響一個警鐘。

在陡坡上推巨石的人

幾周的奔波下來,周芳的嗓子啞得連說話都費勁,全憑意志應付來看望她的客人。午後的陽光曬得人暈乎乎的,離喂狗還有一段時間,但周芳心裡有事,怎麼都睡不著,索性半倚在床頭和人聊天。

楊飛燕坐在床尾說,你們可不知道,周大姐年輕的時候見多識廣,又漂亮又有氣質。聽到這裡,周芳的臉上難得浮起一絲不好意思的神色。

她很快大笑起來:「原來要是不為狗狗的話,我能過得挺舒服的。」

可她不後悔。

周芳退休後,和丈夫住在一間80多平米的房子里,靠人民公園很近,閑時還在淄博市老年合唱團唱中音。2009年,她開始養狗,並意外救下了一隻即將被送去屠宰的流浪狗,自此,便開始了救助之旅。

「你丈夫咋辦呢?」楊飛燕問。

丈夫並非沒有過怨言,還未建救助站的時候,周芳陸續領回家20多隻流浪狗。因為丈夫遛狗時不小心弄丟了一隻,兩人鬧離婚,還上了當地電視台的節目。但最終,丈夫還是選擇了支持。

失火那天上午,周芳的丈夫還和往常一樣,做了點好吃的,開著電動車送到救助站。

「他也認定了,他就這個命,沒辦法,」周芳說,「我又不是走害人的路。那有啥,就犧牲點個人的吧。我不在乎那個。」

就是先驅者難,周芳想。等和她一樣的先驅者們用這些行動來感動政府,呼籲人們對動物保護有更深的關注時,一切都會變得更好。

老救助站卧室牆壁

周芳喜歡看書。因為喂狗,她有機會和許多年輕人接觸,她想著,讀書能武裝自己,不和時代脫軌。來救助站後的某一天,周明家無意中看到周芳在看《解憂雜貨店》。

「啊呀,你說這個多好啊,雜貨店還能給人諮詢煩惱,」周芳喜歡極了那本書。

周芳

書中結尾,雜貨店老闆浪矢爺爺在回信中寫道:「你的地圖是一張白紙,所以即使想決定目的地,也不知道路在哪裡。地圖是一張白紙,這當然很傷腦筋。任何人都會不知所措。」

他繼續寫:「可是換個角度來看,正因為是一張白紙,才可以隨心所欲描繪地圖……我衷心祈禱你可以相信自己,無悔地燃燒自己的人生。」

火不是人為的,這是周芳最寬慰的事:「不是人為縱火就好,不然太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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