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君子豹變:白蕉的「前世今生」

君子豹變:白蕉的「前世今生」

編者按:時值白蕉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際,想通過齋名、別署這個切入點撰一文,從側面給大家展示白蕉的從藝心路和瀟洒不羈的個性,且看這位帖學大家在其跌宕起伏的人生中,究竟有著怎樣「豹變」的歷程——

君子豹變:白蕉的「前世今生」

文 | 熊煒

轉載自

「 白 蕉 」 之 名

很多人可能都知道,白蕉本姓何,名治法,二十初度時將姓名廢去不用,更為「白蕉」。然而這「白蕉」之名從何而來,其本人在有生之年裡卻從未闡明。因此在白蕉去世後,這個謎團一直引發學界的各種猜測。屢有文章說白蕉的名字來源於酒,理由是其好友書法家郭晴湖曾在白蕉的遺墨詩札上題注云:「白蕉姓何,工詩,善寫蘭,以酒為名」。且白蕉好酒眾所周知,常與友人豪飲為樂,便以此作為白蕉取名的依據,說「白蕉」的取義就是他最愛的白酒。直到多年後,由白蕉的夫人金學儀先生始道出了白蕉更名的真相,這個謎團才最終解開——

- 白蕉與夫人金學儀 (攝於上世紀40年代)-

「白蕉」

白蕉自刻印

「白蕉」

白蕉自刻印

據金學儀先生回憶,1923年,剛年滿16歲的白蕉告別故鄉,來到繁華的大上海求學。先入上海海瀾英語專修學校,後考入上海政法大學。在學校里白蕉遇見了一位同鄉的女同學。兩人很快就墜入了情網不能自拔,且私訂了白首之約。但那個年代,婚姻大事豈容兒戲,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不是門當戶對,則要犯了大忌的。白蕉家是書香門第,素有家學,而那個女同學則是外邦的暴發戶,所以兩人的戀情遭到了家中長輩的一致反對。秦晉之好無法如願,熱戀從此變成了苦戀。有一次,在兩人偷偷相會時,女同學送給白蕉一朵白色的美人蕉,花朵素潔清雅,迎風微拂,宛如在空中翩翩舞動的白蝶。白蕉見了,大為動容,索性棄了姓名,從此改名「白蕉」,以示對這段青澀時光的紀念。

在掌故大王鄭逸梅先生的《記雲間白蕉》一文中,也對此事有所陳述,他寫道:「……至於白蕉為什麼棄其何姓而不用,僅稱白蕉,這是有小小原因的。一則『白蕉』二字很瀟洒為致,冠上何姓,便覺得不那麼自然有風度了。況其時社會上有此習慣,如畫家劉海粟,一度廢去劉姓,而僅標『海粟』,彷彿和東瀛藝術家爭勝。所以,白蕉廢棄姓後,鐫一閑章『有何不可』。此外別有一原因,他思想很新,反對舊禮教……可是他的堂上雙親,生在舊社會,一切思想認識,都脫不了舊的框框,他便來滬,較少歸家,棄姓不用,帶些革命反抗精神。」

這年,白蕉二十歲,他開始埋頭於反對封建禮教的白話詩創作,並將所撰詩集取名作——《白蕉》。

「 天 下 弟 一 嬾 人 」

白蕉出身在上海金山縣張堰鎮的一戶書香人家,父親何憲純是當地有名的中醫,一生懸壺,妙術仁心,頗受鄉里的尊敬。其人酷愛園藝,家中植蘭上百盆,且有不少是名種的蘭花。有時父親出診忙不過來,年少的白蕉便幫著照料。「待家尊藝蘭,搬泥運甓,警霪察暍;掃虱防蟻,揭簾封罅。更燥濕經心,四季與蘭蕙習處,見抽蕊萌蕾,實生命相共也……」,白蕉自述少時與蘭蕙朝夕相對,澆水、施肥、鬆土、驅蟲,常常忙得滿頭大汗。而每每花開時節,滿室馨香,他也同樣體會著生機蓬勃的喜悅。後來白蕉定居到市區,便無藝蘭的條件了,但他愛蘭之心卻沒有改變,故每到花開之季,他常去龍華苗圃賞花。白蕉在五十年代用的一方閑章曰「養鼻先生」,乃方去疾先生所作;又有「鼻觀」一印,乃單孝天先生為其鐫。但不論「養鼻」也好,「鼻觀」也罷,顧名思義,即是用鼻子賞蘭也。可想見白蕉坐對蘭花,閉目鼻觀,或神遊物外,顧盼蘭葉的綽約多姿,尋味幽香之裊裊不絕,這份愉悅可是多少今人能體會得到的?

「管領清芬五百年」

白蕉自刻印

「天下弟一嬾人」

白蕉自用印

當然畫蘭是必不可少的。但白蕉是何時開始畫蘭,已無從可考。只在其1960年左右所繪的《寫蘭集冊》中,對初學寫蘭的場景有過描述,寫道:「故廬微有老名種蘭蕙,花時遠近有觀賞者來。我侍我父,朝自庭院掇盆入室,及暮自室還庭,不為勞也。一夜模大王帖後,舉目瞥見素壁花影大動於中,頓盡研池墨瀋,它日遂為常課。此我兒時初學寫蘭也……」,並配詩云:「小廬客去晚歸庭,架上吾師亮苦心。忽得影中花葉活,燈光面面事追尋」。

白蕉稱蘭花作「吾師」,即是說自己畫蘭完全從寫生啟步,「師法造化」,不從前人技巧,亦不同於史上任何一家,而走「自家路」。這在金學儀先生筆下也得到了應證,她寫道:「他(白蕉)有一方閑章:『不入不出翁寫蘭朱記』,不入不出者,意即他的畫蘭既不是從哪家入門,又非出自哪家……」,因此白蕉畫蘭不重習氣,而是觀察蘭花本身的自然姿態,常繪墨蘭,配以題句,雖然著筆不多,但格調清雅,風神自遠。

謝稚柳評價:「雲間白蕉寫蘭,不獨得筆墨之妙,為花傳神,尤為前之作者未有」。唐雲亦詩讚:「萬派歸宗漾酒瓢,許誰共論醉良宵。憑他筆挾東風轉,驚到揚州鄭板橋!」

不過,對於自己畫蘭的水平,白蕉從來不過多謙虛,甚至可以說是相當自負。他曾在自己的蘭繪上題句:「思肖知其生,衡山得其技,清湘通其意,八大傳其神,雲間則時一遇之」,又雲「問自視與八大、石濤何如?蕉老頭言:故不恨僧道無老頭法也!」在白蕉看來,對於畫蘭的技巧,哪怕是文徵明、八大、石濤在世,自己也是不遑多讓的,甚至還自刻了一方「管領清芬五百年」的印章。

五百年不世出之蘭繪奇才!

這股不甘前人、捭闔千古的狂豪氣概,可稱一時無二了。

- 白蕉曾在《寫蘭集冊》中對初學寫蘭時的場景做過描述 -

《蕙石圖》 白蕉 謝稚柳

1963年作

上海中國畫院藏

白蕉在寫蘭上的不可一世,曾有很多文獻將他稱為「天下第一妄人」,甚至把此稱號當做白蕉的別署,這是誤傳。倒是白蕉生前的確給自己取過一個「天下弟一嬾人」的稱號。

「天下弟一嬾人」,表面意思就是天下最懶的人。白蕉在生活中不拘小節,其書室雜散無章,幾無立足之處;又喜赤足穿一鏤空布鞋,出入正式場合而時成笑談;閑散的生活作風與「懶人」稱謂倒也相合。殊不知,白蕉最擅文字遊戲,「嬾」與「蘭」諧音,「天下弟一嬾人」實則天下第一的愛蘭、畫蘭之人。到頭來白蕉在落落謙敬之餘還是狠狠地自誇了一把,有時自詡和自嘲往往乎一念之間,便不得不感慨漢字的變幻莫測了。

「 仇 紙 恩 墨 廢 寢 忘 食 人 」

白蕉自嘲是天下第一的懶人,然而對於書法藝術的鑽研,他其實一點都不懶,相反地,比起同時代的大多數書法家,可能都要勤奮許多。金學儀先生在《憶白蕉》文中如此寫道:「書法和畫蘭,他都下過苦功,差不多每夜都要用掉一二杯子的墨,尤其是寫大字時,用的更多了……他常常通宵達旦,精神健旺。一夜下來,狼藉滿地,滿壁龍蛇飛舞……」。據說白蕉從小就給自己立了一個規矩,練字倒墨,「墨不盡不休」,到老都不曾改變。因為在其胸中,始終秉著一個信條:「倍加工學臨寫,書法當自悟爾。」(唐代張旭語)。我們彷彿仍可以看見白蕉每夜在書房內焚膏不止、攻書不倦的景象,而這也恰恰是他刻苦勤奮的最好寫照。

晚年時,白蕉給自己取了個別號:「仇紙恩墨廢寢忘食人」。練書寫蘭,已到廢寢忘食的地步,確是恰如其分。然而,「仇紙恩墨」這四個字,也是語出有典的。

白蕉寫字用紙和用墨的量極大,但他也喜歡搜羅名筆、古紙和佳墨。馮其庸先生就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白蕉用毛筆是特殊定製的,他的筆之筆芯是用有彈性的硬毫,外因裹以小兒的胎髮,胎髮柔和到極點而無一絲彈性。但它的附著力好,緊緊附在以硬毫為里的筆芯上」。白蕉自己也曾對弟子蔣炳昌說,「胎毛之所以可以制筆,是取其毛端的尖而細,所謂的胎毛筆只不過是在筆頭的最外圈披上一層胎毛,鋪墊筆柱和內芯還是諸如紫、狼這樣的硬毫。制筆用的胎毛得取嬰兒雙滿月的,此時頭髮長而豐厚,剃下後要理直,如亂放就不好用了」,足見白蕉對書寫工具極為講究。

行書詩二首

白蕉

約20世紀40年代

毛主席詩詞二首

白蕉

約20世紀50年代

《移來谷外香》 白蕉

1958年作

上海中國畫院藏

再贅述一段軼事:1965年春節後,白蕉應安徽省文聯的邀請,與葉璐淵、唐雲等人一同赴皖講學,隨身帶了一張清乾隆時期淳化軒的制龍紋透光古宣。一日課後,白蕉將之取出併當場寫了一首毛澤東的詩詞送給在場的石谷風先生。石谷風大為愕然,驚訝道你怎麼拿這麼珍貴的紙寫字?白蕉則說,好的筆墨紙硯,有保存價值。但更有實用和欣賞的價值。若親筆書其上,領略其精良質地,此人生一樂也!石老聽後,一臉惘然。

是夜,石谷風邀請三人到自己家裡作客,白蕉見他畫案上有一張古紙,順手拿起筆就給他題了齋名。寫畢仍意猶未盡,問石谷風道:「此紙尚存若干?願意割愛否?不然某便要下拜了。」說罷就要給石施禮,大有一副元章拜石的神氣。唐雲在一旁笑道:「他(白蕉)是出了名的愛紙如命,你不送他兩張,事情就不好辦了」。無奈之下,石谷風只好將一枚乾隆高麗箋、一枚髮箋以及一錠汪近聖(清代徽墨制墨名家)墨條相贈。白蕉大喜,回滬後當即筆耕不止,很快把從石谷風那裡索來的佳紙古墨揮霍一空,而後給石谷風寄來了自作畫蘭詩句二十一首長卷和多幅書法、對聯。石老看了苦笑不已。

金學儀先生說,白蕉只要遇到好紙、好墨是不顧家裡斷米斷炊都一定要買的,買來後馬上就揮毫試筆,非墨用完紙寫盡不能稱意。白蕉在《雲間言藝錄》中也談到:「凡為藝,一矜持便是過。矜持雖非做作之謂,然已不復見真精神流露矣!我非不喜穿新衣服,但穿之身上,處處令我不便,因有惜物之心存也。必如宋元君解衣盤礴,庖丁不見全牛乃可。若名筆在手,佳紙當前。略存謹慎,便爾矜持,遂損天機矣!」。

當然,白蕉珍愛佳紙名筆並非珍視其本身文物價值的珠璧,而是完全從書法創作這個角度出發。愛紙筆不如說是愛書寫,正像他在一首自敘詩里寫到的一樣,「愛書正與此身同,半夜三更寫未休,長史當年徒握髮,雲間自愧吐哺周。」

「 風 猷 非 唐 以 後 人 所 能 仿 佛 」

白蕉學書,走的是苦學派的路子。和絕大多數人一樣,也是從楷書啟蒙。早年的白蕉,學習唐代的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亦臨摹東漢鍾繇《薦季直表》、《宣示帖》等。他刻苦勤奮,一步一腳印,尤在歐陽詢的書體上用功最深。據說白蕉少年時臨寫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曾將完成後的臨本和宋代的原拓對著太陽比照,竟能不差毫釐地重合起來,一絲不走,觀者無不嘖嘖稱奇。

- 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拓本 -

然而白蕉最為人稱譽的,還是他那一手蕭散秀逸的行書。他的行書以「二王」為宗,且專情如一,終生以「二王」帖學為自己研習的目標。尤其鍾愛「大王」(王羲之),認為王羲之的書法「英毅卓犖、恬和典雅」,因而推崇備至 。

白蕉自己曾回憶說:「我初學王羲之書,久久徘徊於門外,後得《喪亂》、《二謝》等唐摹本照片習之,稍得其意,又選《閣帖》上的王字放大至盈尺,朝夕觀摹,遂能得其神趣。」

他對自己的嚴格幾近苛刻,常常把寫好的字貼在牆上,近看三日,遠觀又三日,反覆審視推敲,或徵求同道意見,作品往往十紙撕其九,又棄其一;一切著意在「純出於人之氣度涵養」的晉人風韻。心追手摹,使得白蕉不僅對晉韻的理解十分準確,而且基於早年師法歐、虞兩家的經驗,也將晉韻唐法做到了很好的結合。晉人妙處在乎用筆使轉,於筆畫的流走中產生運動之美;而唐人貴在起止、轉折處的用心,筆畫厚實、結構嚴謹,得端莊之態。

因此,白蕉的行書並非一味再現「二王」的面貌,而是更追求用筆的起落無痕、結字求簡,把「二王」的藝術語言化為自家血肉,融晉韻、唐法、宋意、元明之態於一爐,甚至兼用了一些現代筆墨的技巧。雖書出於「二王」,競大有獨造之妙,所書作品縱橫有氣,雋逸瀟洒,隨意為之而法度自在,確有晉人遺風。

沙孟海先生對白蕉的書法評價極高,他在題《白蕉蘭題雜存卷》中寫道:「……行草相間,寢饋山陰,深見功夫。造次顛沛,馳不失范。三百年來能為此者寥寥數人。」賴少其先生亦在白蕉的書畫冊頁上跋云:「余觀復翁之書出入魏晉,取法隋唐,揮毫為天馬行空,飛騰奮發;其利如刀,激流能殺;滿如懸弓,彎則箭發,不爭一卒之短長,而求陣容之壯闊,瀟洒淋漓,可與古人爭座位矣。」章草大家王蘧常先生有詩讚曰:「三十書名動海陬,鐘王各欲擅千秋。如何百鍊功成後,傲骨難為繞指柔。」講的便是白蕉書法成名甚早,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已蜚聲書壇,多次在上海舉辦個人書畫展,名動一時。

《草書·己亥雜詩》白蕉

約上世紀50年代

上海中國畫院藏

「 法 天 者 」

白蕉自刻印

老子曰:法天者,治。白蕉原名治法,遂取其意,自號「法天者」,意在表明自己崇尚清靜無為的道家理念,為人從藝一切師法自然。

- 上世紀30年代,徐悲鴻致白蕉的信函 -

白蕉心儀晉人風度,超然洒脫,崇尚道法自然的率真爛漫,因此對於藝術上的見解,他向來心無城府,直話直說,有時難免犯了狂傲的「老毛病」。1932年,好友徐悲鴻請他寫「屈原九歌」長卷,白蕉在《雲間書跋甲集》中提及此事,云:「悲鴻先生去年來書委寫屈原九歌長卷,余以待病家居,鹿鹿未就,今半矣,乃始成之,計有真、行、草共計十紙。仙童樂靜,不見可欲,風猷非唐以後人所能彷彿。恨丹麟(即蔣碧薇之弟蔣丹麟,其時已英年早逝)不及見之也。」對於自己的書法,白蕉竟然自譽「風猷非唐以後人所能彷彿」,可見他是何等得自信。

不過,對於前人諸書家,白蕉的點評有時也老實不客氣。他評論包世臣的草書用筆,「一路翻滾,大似賣膏藥好漢表演花拳繡腿模樣……」;又評論康有為「本是狂士,好作大言欺俗,其書頗似一根爛繩索」;甚至認為楊凝式的《韭花帖》和虞世南的《汝南公主墓誌》乃米芾偽作,理由竟是「此老(指米芾)好弄狡獪」,末了,仍不忘自誇道:「卻不防八百年後有白蕉其人」。這樣狂狷脫俗的言論,的確像極了晉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風神,看似悖於常理,細忖卻發現往往一語中的,頗耐人尋味。

白蕉狷介不羈,常豪語驚人。可性情上出於對藝術追求的自負,在別人看來,往往是不通人情世故的梗頑,而這也恰恰為他此後凄涼的命運隱隱埋下了伏筆。

窗 下 客 的 「 淺白 」

據白蕉弟子蔣炳昌回憶,曾在金學儀先生家中看過白蕉二十八歲時拍攝的一幀小像,高高地昂著頭顱,向遠方瞻望,一副躊躇滿志的神態。照片背面是白蕉的手書,寫著「未來的行政院院長」八個字。

白蕉的青年時期,中國社會正處於動蕩的年代。經歷過國民革命和八年抗戰洗禮的白蕉,在當時對自我才華的施展和遠大抱負的實現也充滿著躍躍欲試的期待,甚至偶爾會表現出少不經事而睥睨天下的狂態。然而恰恰是這份個性使然的率真,日後卻成為了其晚年凄涼結局的照見。

- 白蕉在畫院值班留影(攝於1957年) -

1956年8月,上海中國畫院籌備成立。白蕉被任命為籌委會的執行委員兼秘書主任。籌委會的工作內容之一就是遴選比較有名望、繪畫技藝較高的海派畫家進入畫院。可海派名家紛繁,畫師的名額又很有限,因此白蕉為畫院畫師名單的最終確定做了大量的工作,據說甚至出現有「吳家天下白家班」的說法,意思說畫院是吳湖帆的天下,而經白蕉的挑選組成了工作班子。此乃外話不提。

1957年的「大鳴大放」期間,白蕉寫了一篇《我道其東》的文章,大意是講解放後我們不是很重視和提倡書法,而鄰國日本對書法則非常重視,如果我們再不改變現狀,今後就要向日本人學習了。文章的初衷完全是善意的,但陳詞與當時的時局頗違,好友唐雲在讀後也隱隱覺得不妥,勸其不要公開發表。可在一次文藝座談上,受會議氣氛感染,耿直的白蕉起身發言,大談《我道其東》的觀點。而就是因為這次發言,是年6月,白蕉自然而然地在「反右」鬥爭中被划到了「右派」的行列,受到降級、降薪的處分。

陳巨來在《安持人物瑣憶·記十大狂人事》中也記載了這件事,寫道:「及大鳴大放開始,白寫了一篇洋洋文章,論書法,竟認為中國無一人懂書法、擅寫字,最後一段雲,反不如日本人有所得,『吾道其東乎』。遂被揪了出來,問以何故念念不忘日寇之用意所在?」之後,白蕉被送到上海舞蹈學校建築工地參加勞動。可一介書生的他,又怎堪沉重的體力活,雙肩常常被扁擔壓得又紅又腫。可白蕉沒有怨言,第二天帶著夫人準備好的兩個棉肩墊,又一聲不吭地回到工地。

此時的白蕉不再抗爭,他明白,因為自己的心直口快和不善待人接物,在如今這個複雜的社會中,已顯得十分格格不入。「甚矣哉!藝之使人傲也,此昔賢語,大概所謂使人傲者,自視天下第一,視他人皆二三等,或未入流也。余謂傲不可無,然宜在意,而不宜在容,在意者必有成,在容者徒取厭」,他這麼寫道。

但即便如此,白蕉依然深愛著祖國、熱愛著黨,希望用真誠和勞動改造自己的世界觀。為此,他自刻了一方閑章「淺白」。淺白者,「淺薄」的諧音也。被打成右派雖是人生的悲劇,而造成這一悲劇的,恰恰在於自己不通世故的淺薄。況且藝術的追求無窮無盡,原先自己在藝術上的認識和自負,此時看來也是非常膚淺的。

這番刻骨銘心的教訓,令白蕉深有體會。他又請好友葉潞淵為他刻下「窗下客」一印。夫人金學儀不解其義,問白蕉,白蕉只是淺淺一笑。直至金向葉潞淵請教,葉氏嘆氣道,「窗下客」就是門外漢啊!同年和此後的1963年,葉潞淵和鄧散木兩位好友又為白蕉重刻了「窗下客」與「淺白」二印。從此,兩枚印文便成為了白蕉為藝的終生信條。

- 白蕉(左)與葉潞淵 (攝於1964年)-

1961年,「右派」帽子終被摘去,白蕉哭了。向來堅強的他,並不為自己的冤屈得以洗刷而流淚,而是覺得獲得了第二次生命,又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和藝術創作中去。此後,白蕉更加發奮,不分晝夜地寫字作畫,只為有機會再為人民大眾服務,他感到滿心喜悅。

但天不遂人願,很快,「文革」風暴又將他打到了十八層地獄。白蕉被誣為「反動學術權威」,隨之而來的是在陰暗的地下室,沒完沒了地寫檢查、洗油畫板。批鬥最激烈時,「造反派」們甚至在白蕉的手杖上貼大字報,不準其取下,走路示眾,而他的工資也降至三十元。可即便如此,當中國第三顆原子彈試驗成功的喜訊傳來,白蕉竟老淚縱橫。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他,仍強打起精神對家人說:「只要國家強盛,個人受點委屈算不了什麼,我甘願做歷史車輪的鋪路石。」

無休止的勞教和折磨,徹底摧垮了白蕉的身體。而頂著「四類分子」的帽子,奄奄一息的他又一而再地被醫院拒收。彌留之際,白蕉還想嘗一嘗他最鍾愛的大閘蟹。可當時家中已一貧如洗。為滿足父親的心愿,長子何民生騎著單車趕往蘇州買蟹,只因那裡的價格比較便宜。來迴路程近二百公里,看到兒子為自己如此奔勞,白蕉不禁淚流滿面。

1969年2月3日,白蕉永遠地合上了雙眼。在他去世後,家中竟連築墓的錢也沒有。直到幾年後,夫人金學儀賣掉一部心愛的冊頁,才勉強湊夠了五千元,讓丈夫魂歸故里,有了一塊小小的長眠之地。一代帖學大師,身後竟落得如此蕭條,不免令人唏噓垂淚。

- 晚年的白蕉在華東醫院養病期間(攝於1965年)-

尾 記

白蕉曾在贈與友人的一柄扇面上,留下了這樣一段話:「人生有二難,登天難,求人更難;有二苦,黃連苦,貧窮更苦;有二薄,春冰薄,人情更薄;有二險,江湖險,人心更險;知其難,守其苦,耐其薄,測其險,則可以處世矣。」這是屬於他自己的人生「心經」。

白蕉的一生,經歷了北伐戰爭、十年內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以及文革等歷史時期,可謂閱盡世間冷暖,飽嘗人生滄桑。但他始終以學者的嚴謹、詩人的浪漫在藝術領域裡縱橫馳騁,終生服膺於晉人超然物外的精神觀念,卻為國家的藝術興衰鞠躬盡瘁、嘔心瀝血。不求名利通達,而爭藝術之短長,哪怕晚境凄涼,仍無怨無悔。這是白蕉崇高人格的體現,卻又清淡如水,微如拂袖——

「我常中宵而起,自謂清醒,而室人謂之痴……」這是一代文人學者最佳的心靈獨白。

~歡迎點贊留言分享~

LOVE.謝雲逸

雲逸書院有益分享

發現書法的美好

全國地級首個《商家一點通》小程序落戶台州

熱烈祝賀《臨海掌上論壇》低調上線!版主火熱招募中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雲逸書院 的精彩文章:

書法的13種「線」
臨海人,快跟專業書法教師、快手網紅小於老師學書法

TAG:雲逸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