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的生死感悟
來源:《家族企業》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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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維民
最近讀到王陽明的《瘞 (*yì, 掩埋 ) 旅文》,文章講述了王陽明埋葬三個素不相識的路人的故事——一個去貴州赴任的吏目,他帶著他的兒子和僕人,曾偶然路過王陽明的住所,但最終卻慘死路旁,王陽明聽聞後趕去將他們埋葬。文章中有這樣一句話:「吾與爾猶彼也。」意思是我們、你們、他們,原本是一樣的。只是有人幸,有人不幸,有人特別不幸。這件事應該發生在王陽明龍場悟道之前,那時他還沒有悟出「心即理」的道理,這篇文章也應該是他人生低谷時所寫。
文章的後半段是王陽明寫的祭文,王陽明哭悼了三個素不相識的靈魂。同樣是到貴州這麼偏遠的地方,王陽明自己也是去赴任,好不容易才活了下來,而這個不幸的旅人,卻不幸身亡——他為了微薄的俸祿,跋山涉水,離鄉背井,最後慘死在異域客途。王陽明埋葬了這個陌生的生命,卻觸動了自己的心事,悲慟不已。
面對人間苦難,王陽明也曾無能為力過,備感人生的挫折與諷刺。
生命究竟是否有意義?
生命有意義嗎?
當我們詢問生命的意義時,我們所謂的「意義」指的究竟是什麼呢?意義來自於「意圖」,而意圖來自於具備意識的意義賦予者。如何理解呢?讓我們想像一個畫面:有一堆落在地上還完好的蘋果,有一天一個路人路經蘋果樹,看見了樹下的這些蘋果,他靈機一動把它們帶回去打成果汁,接著他把果汁賣給其他人。
在這個例子中的蘋果本來並沒有存在的意義,卻因為路人後天的改造而獲得了目的性,並且被他賦予了賣錢的意義。但意義是受到人的意識所局限的,這些蘋果的意義並不是對所有人都有意義,在這個故事裡,它們對這個路人是有意義的,如果沒有這個路人,這些蘋果並沒有任何意義。《傳習錄》記載:
「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
山中的花,只有你意識到它時,這些花才和你發生關聯,意識賦予了花以意義與價值。
王陽明所說的「心外無物」,並不是在論證外界事物是否獨立於「吾心」而存在,而是他對「物」的特殊思考。存在是客觀的,但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則是由人來賦予的。一朵存在著但不曾被意識到的花,與一朵不曾存在的花沒有差別。意識是產生意義的先決條件,但就算有了意識,意義也會隨著意識的變化而受到局限。
「個人生命」是否具備意義?就跟蘋果被路人賦予了後天的意義一樣,個人的生命當然可以有意義——但只是對於與我有關係的人的短暫意義,真正困難的是延長意義的時效性與普遍性。
所以,事實上,當我們開始探問「生命是否有意義」時,其實意味著我們具備了產生意義的前提條件——意識。我們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我們可以賦予自己目的,一旦有了目的,我們的行為就有了方向與意義,我們就成了自己的意義賦予者與存在的見證人。想要拓展自己生命意義的時效性與普遍性,就需要被其他人意識到,我們可以選擇善待我們的家人和朋友,成為他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樣我們就會是彼此存在的見證人與意義的賦予者。
但是想像一下,當你和愛人一起去旅行,這是你這段時間裡最快樂的事,你會在旅行的過程中不斷地自問我們這趟旅行的意義是什麼嗎?就算這趟旅行沒有意義,你大概還是會選擇繼續享受這趟旅程。
人會轉向信仰和意義的探尋,往往都是在人最脆弱的時候。
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現象:人只有在面對必須被容忍的痛苦事物時,尋找意義才顯示出它的重要性。在順風順水的時候,我們不會自問「天啊,我感情幸福的意義是什麼?」或是「天啊,我工作步步高升的意義是什麼?」那麼,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
我們不必費心去尋找終極的意義,但應該將短暫的意義不斷地延長、擴充。
王陽明的生命意義追求
從文章開頭的故事,我們看到了王陽明對於生死的感悟,事實上可以說他是從「龍場悟道」後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所有人皆可以賦予自己目的,讓行為有了方向與意義,自己便見證了自己對生命所賦予的意義。所以王陽明少年時代就立志成為聖賢,此後終生矢志不渝、奮鬥不已,最後的確成為了聖人。王陽明的所有教育,都是從立志開始。《示弟立志說》中有云:
「夫學,莫先於立志。夫志者,氣之帥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君子之學,無時無處而不以立志為事。」
生命的意義是短暫的,所以人必須不斷地通過實踐生命,來不斷擴充他自己生命意義的時效性與普遍性。
《年譜》記載:
「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乃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
「俟命」不是惶惶等死,而是更加地積極做當下該做之事。在貴州龍場時,王陽明勇敢地面對死亡威脅的挑戰——他做了一個石棺,每天對著石棺默想如何超越生死執念,同時也積極結合當地風俗開導當地人。在龍場期間,他建造了龍岡書院、寅賓堂、何陋軒、君子亭、玩易窩,聚徒講學,培植後進,弦歌不輟。王陽明在貴州不只是悟道、講學,他與這裡的各民族、各階層的人物相處,以仁德感化四方。王陽明在晚年詩作「次謙之韻」中云:
珍重江船冒暑行,一宵心話更分明。
須從根本求生死,莫向支流辨濁清。
久奈世儒橫臆說,競搜物理外人情。
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由來自渾成。
意思是人應該在生活的世界和經歷中來體驗和追尋人生的真諦。換言之,人生意義是人的生命在具體情境中的當下課題,不只是理性思辨的、抽象的學術性問題。梨子吃一口才知道甜不甜,鞋子穿上試一試才知道夾不夾腳。很多事情,思考太多沒意義,不如去試一試。先行動起來,在實踐中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不斷前進。
超越時空的永恆
在人的一生中,生命的意義是短暫的,只能通過「立志」並「實踐」 來不斷擴充其時效性與普遍性。人類的本性是追求永恆的——尤其對中國人而言。但王陽明並不依靠宗教超脫生死:「吾亦自幼篤志二氏,始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所以必須有另一個超越的事物來保證生命意義之永恆可能。
這個超越的事物,就是「天理」,對於人來說便是「良知」。
這就是王陽明龍場悟道後所提示的「心即理」,也是王陽明學說的核心之一。王陽明在其他的文獻上將其表述為「天理即良知」。簡言之,觸及良知本質,就是達到了超越時空的「永恆」(eternity),人一旦觸及永恆,所有的「短暫片段」陰影就消解了,生命意義豁然開朗,不再為死亡所焦慮了,一切的不確定性自然化解。
對於「良知」,不僅有超越性——天理,更有普遍性。因為人的良知都是相同的,「人人皆可成堯舜。」這裡的良知指的不是形而上的原理原則,而是人性本來的原始淳樸。《王陽明文集》中有一篇《諭泰和楊茂》,記錄的是他與一位聾啞人楊茂的筆談,王陽明對他說:雖然他的口和耳不如人,但他的心和別人是一樣的。「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個聖賢的心,口雖不能言,耳雖不能聽,也是個不能言不能聽的聖賢。」
當王陽明悟道之後,認為「致良知」更為簡易直接,不必再彎彎繞繞在「生死問題」上,直接從「致良知」著手,不談生死而亦可明了生死。《傳習錄·薛侃錄》中有一段記載蕭惠就生死的道理請教王陽明,王陽明告訴他認清晝夜變化也就認清生死了。其中有一段這樣說:「天理無一息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什麼死、生?」
所謂「死生之道」 便是生命的意義,王陽明的回答關鍵就是必須掌握「天理」才能「知晝」,天理即良知,是重點之所在,是解決生命意義的鑰匙。
《陽明年譜》記載:「先生召積入。久之,開目視曰:『吾去矣!』積泣下,問:『何遺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頃之,瞑目而逝。」
從苦難中尋得意義
法蘭克·佛杜錫克在其所著的《聽疼痛說話》一書中,講述了13個故事,作者試圖描述各種夢魘般疼痛的肆虐、探討老天給予疼痛這個警示的用意。創立「意義治療法」的弗蘭克醫師(Viktor E. Frankl)認為一個人的人格是否完整就在於其是否真正知道「自我意義」,知道自己之「不可取代」性。人如何獲得意義呢?他提出三種途徑,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面對苦難。
苦難是生命的擴音器,是我們內心的呻吟,所以深度理解生命的意義,受苦的經歷是必須的。它提醒我們認識生命,思考生命,從而把握生命。苦難把我們還原到最原始的狀態,使我們這些自以為了不起的人變得「赤身裸體」。
你會發現你平時苦心追求積累並且引以為豪的知識,變得毫無用處。
明正德年間,王陽明因觸怒劉瑾,被謫貶至貴州龍場,王陽明不但在物質生活上困苦萬分,還要擔心劉瑾隨時再派刺客殺他的可能性,內心的鬱悶和外在的瘴癘 (*zhàng lì) 之氣,內外交攻,死亡的威脅令他寢食不安。但是他不認命,他直面死亡力求尋找跨越死亡的可能。他照顧生病的下屬、教化當地人,後來挂帥平寧王之亂、智克張(張忠)許(許泰)二宦之難,都是在生死危難中尋找出路。
邱吉爾曾說過:「當我們沒有戰勝苦難的時候,我們沒有資格訴說苦難的經歷,當我們戰勝苦難的時候,苦難就是我們為之驕傲的財富。」孟子有「生於憂患」之說,因為大痛苦始能有大解脫,大迷惑始能有大信心;大痛苦與大困惑來自對生命的真誠,來自存在真正的投入。
王陽明臨終的遺言「此心光明,亦復何言」,便是他一生面對所有的苦難與挫折時,恆常不變的態度之寫照,簡單來說就是「擇善固執」同時「Just Do It」。事實上,他為官有道,不按牌理,用兵奸詭,混跡天下,卻堅守光明,在一片烏煙瘴氣的大明官場,綻放人性最璀璨的一頁。正如雕刻家為使雕刻更為完美,必須一點一滴琢磨,刻劃的過程雖然痛苦,卻讓人生的層次更為完整、更加提升。
(作者是台灣真理大學教授,輔仁大學哲學博士。曾任台灣真理大學行政副校長、代理校長。本文詳見於【《家族企業》雜誌2019年4月刊】未經本刊授權,不得轉載;經本刊授權轉載的,請註明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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