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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體黑體都是「上海製造」,關於字體,我們應該知道更多

很少有人知道,上海市中心,新閘路1209弄內,有一家名為「上海印刷技術研究所」的單位。

篆刻書畫家錢君匋先生題寫的9個燙金大字,在憶梅邨南面牆體上已經褪色,「究」字筆畫殘缺;而在弄堂口的木質招牌,也已紋理斑駁。

同樣不起眼的,是這裡的字體研究室,連弄內保安和周圍商家都不曾耳聞。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它風頭無兩,宋體、黑體、仿宋、楷體四大印刷字體皆從此間誕生。

生活中,字體如空氣一般存在,人們時常使用,卻不會時常想起——因為,只要打開電腦、下拉菜單,可選者眾,簡易便捷,彷彿是環境中永恆的一部分。

同樣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字體並非程序自動生成,而是被一撇一捺精心打磨出來的。它們有價值,也有歸屬。

「用字體還要花錢買?」字體設計師丁一無數次被人這麼問過,他是字體設計企業「造字工房」的創始人。這些年他的每次被關注,幾乎都是因為字體維權,最近一次是今年4月26日世界知識產權日,他再髮網帖,要向京東和湖南衛視追責。

維權

「我也不想總和維權扯到一起,但沒辦法,字體一上市就被偷。」輕言慢語的丁一說到維權,語速加快,「辛辛苦苦種好的白菜,擺出來全被瘋搶,種菜人都要餓死了。」

4月27日夜晚的西湖大道上,各色店招燈火通明,從山東到杭州出差的丁一指向一家絲綢館的招牌,「這字體一看就是我的『俊雅』,店家也沒給過我錢」。

2009年從時尚集團辭職,他開始專攻字型檔設計。漢字共9萬多個,至少設計出常用的6763個才能稱為一套字型檔,從筆畫的長短、粗細到字體的結構、大小,再到平衡單字的美感和整體風格的統一,設計非一朝一夕之功。

丁一初期在北京創業,從一居室換到合租房,不到1年就捉襟見肘,只得帶著沒做完的字,回到濰坊老家。

他判斷,設計師能用的字體「不只是缺,還很匱乏」,因此不惜借錢做完字型檔。

如他所料,「俊雅」和「尚雅」這兩款字體剛面世,就搭上了網路順風,廣為傳播。

丁一在平板電腦上寫字,他會隨時記錄靈感。 劉雪妍 攝

然而,正規售出寥寥,但資源站點上低價打包不可計數,僅某一平台的下載量就達百萬次,溝通後,對方給的答覆是,註冊用戶自行上傳,與平台無關。

盜版幾乎擊垮了字型檔的盈利模式。與徐靜蕾合作的方正靜蕾體2007年上市,每套售價10元,正版軟體只賣出2000多套,而市場上盜版卻有幾十萬套。

「四通、長城等大多數廠商退出,10人以上的企業僅剩5家。方正字型檔長期虧損,一度被公司考慮砍掉。」方正電子字型檔業務部副總經理黃學鈞感嘆,「從我們的角度,維權確實是一種略顯無奈的舉動。」

自2007年起,方正開啟了兩場經年累月的版權訴訟。

方正和遊戲公司暴雪關於字體侵權的官司打了5年,法院最終支持了方正,判暴雪侵權,賠償200萬元。不過,這個金額仍與方正的主張相去甚遠。

另一場針對寶潔公司「飄柔」二字侵權的訴訟,從2008年直至2011年都未被法院支持。而印刷字體及其單字、字型檔與軟體的著作權問題,開始為業界和法學界思考。

「中國漢字字型檔有四百多款,日本中文字型檔有近三千款,更不用說英文字型檔有十多萬種。」丁一認為,漢字字體花園裡,花的種類遠不豐富,更別說去種植多層多色的玫瑰了。

字體種類的豐富程度,與企業盈利狀況直接相關,無論日本森澤還是美國蒙納,都是年入上億的企業。

在中國,字體設計師至今依然小眾。不同黑體、宋體之間的差別,普通人都無法分辨,遑論了解其製作方式。

「造字工房」的扭虧為盈,與迪士尼有關。當2010年《愛麗絲夢遊仙境》在中國上映時,丁一發覺中文字體與影片風格不符,便手繪了這幾個字——捲曲的彎折,巫師帽狀的起落筆,和童話相呼應。沒想到,他發在博客上的這個版本引起迪士尼關注,之後,上海迪士尼樂園的漢字字形設計由他擔綱。

奇妙仙子得輕盈,愛麗絲要夢幻,玩具總動員有積木質感,加勒比海盜包含刀劍的野蠻感……丁一用了5年,終於完成園內上百處字體。

不得不說,今年的視覺中國「黑洞」圖片一事又一次引發字型檔行業的版權思考。

在黃學鈞眼中,「隨著國家對知識產權的重視,字體行業又在發展,但主動購買字體版權的佔比不高,行業整體收益仍不容樂觀」。

「造字工房算是比較幸運的,至少活下來了。」丁一說,感覺就像在黑暗中爬山,風雪不止,山石掉落。

這石頭,可能是資金鏈斷裂,可能是字體無人購買,也可能是反覆被盜版。

朝氣

丁一「爬山」的種子,是小學美術老師在黑板上寫下「光」「華」兩個美術字時種下的。橫豎撇捺之間的美感,深深打動了他,並讓他的人生與之交織。

但在上世紀90年代的小城裡,丁一誤以為字體天然存在,無可挑剔。那時的他並不知道,廣為使用的印刷字體都是「上海製造」。

2000年甫一到上海工作,他直奔外灘。繁華南京路上,讓丁一印象最深的就是老式招牌,形形色色,講述著一座城市關於美的往事。

這些店招,上世紀70年代時,也是一位小伙最愛的城市風光。為了找到漂亮的手書字體,這位小伙從中山公園騎車到許昌路上班,騎一個半小時,有時刻意繞遠,只為盯著沿路店招。

他叫陳其瑞,1943年生,上海第一代字體設計師。

這位自稱「七五叟其瑞」的老人,將過去的日子都印在腦中——各種字體,每位同事,辦公桌上的檯燈,朵雲軒淘來的舊式端硯,還有窗外的花園洋房,他的記憶力令人驚嘆。

那是新中國成立後鉛字印刷的黃金時代。此前,印刷字體雜亂無章,印刷師傅們「自成一家」。手工刻出的舊字模差異很大,即使同類字形,大小高低和粗細深淺都無統一範式。

僅「點」的筆形就有7種,在「冬、言、等」字中都不一樣。「就連一本書,頁碼也像動畫片一樣跳來跳去。」陳其瑞翻開一本書說,「你們年輕人很難想像。」

1959年萊比錫國際書籍藝術博覽會上,上海出版的書籍獲得裝幀設計金獎,印刷排版和字體設計卻遭遇滑鐵盧。統一和規範印刷字體的重任,被交給上海。

1961年,上海印刷技術研究所成立字體研究室。印刷界元老何步雲先生當主任,市印三廠排版間主任張龍第主持字表整理,上海書、畫、印、裝的頂尖人才匯聚於此。

他們通過搜集到的數百種活字字體,試寫了五十多種字樣,編成《印刷新體活字字樣樣本》。前後五十餘人,以宋體、黑體、楷體分組工作。

「當時工作受重視,大家都很有幹勁。雖然是自然災害時期,可工作環境還算優越,為了不讓手指凍僵,辦公室里裝了鐵皮管道煤爐取暖。」18歲的陳其瑞從新聞出版職工子弟高級中學畢業,剛進字體室,就參與《辭海》的出版,見證了宋體和黑體的誕生。

《辭海》正文選擇《人民日報》所用「秀穎體」為藍本,在這款日本字體中融入漢字書寫習慣,比如「日」和「曰」,含義不同,就分別設計得瘦長和扁寬。

前後耗時兩年,整舊創新,每個字都經過打鉛筆稿、劃橫豎墨線、勾撇捺墨線、填墨、整理描白再手工設計出來,交由字模廠工人去雕刻銅模鑄成鉛字。

字稿共18000字,是國家標準化的第一副印刷「宋體」,也是字體室設計的第一副字體,故被命名為「宋一體」。

左邊兩張為用於《辭海》正文和書眉的宋一體與黑一體,右邊兩張為《毛選》使用的宋二體、黑二體。

陳其瑞從書房抱出這版《辭海》的縮印本,指著上面和火柴頭一樣大的7號正文字,驕傲地笑著說:「這個字這麼小,還是很清楚,版面看起來多舒服,紙張正反不透,線描插圖也非常清晰。」

從手書到照排,陳其瑞留存的字稿,是當年被挑剩的,如今已是珍藏,放在牛皮紙袋中,貼在畫報上,裝在信封里。一個個字雖已泛黃,卻都不折不皺,白灰塗過的筆縫中,留下當年細心修改的痕迹。

幾次搬遷後,上海印刷技術研究所到了新閘路現址。「字體研究室特意設在最高的四樓,面積寬敞,可謂環境一流。」陳其瑞在最中央那間,辦公桌靠窗,陽光充足。

業務培訓時,有人講授繪畫中的留白和布局,有人教打鉛筆稿。字體室接連推出了宋二、宋三等正文用字。1978年,宋二體獲上海市重大科學技術成果獎。

在印研所最具標誌性的旋轉扶梯,留下了一張珍貴的照片——1964年夏日,6個穿襯衫的小伙站在三到四樓的拐角,最前面的陳其瑞21歲,年紀最小,身後張家聲、徐學成等人拾級而上。

那是這片現代漢字印刷字體創寫的發源地最富朝氣的時光。

照片攝於1964年,前起依次為陳其瑞、張家聲、過祖良、陳永海、許柏康、徐學成。

褪色

53年後重聚,5人按原位在印研所重拍照片。韶華已逝,滿頭華髮,老大哥徐學成90歲,還有一人已離世。

2017年重聚印研所,前起依次為陳其瑞、陳初伏、陳永海、許柏康、徐學成。

回首當年,「文革」後印研所解散,字體設計師們被集體下放到上海字模一廠。此時這裡處於行業壟斷地位,在全國職工的年均工資僅1271元時,上海字模一廠上交國家的稅金每年達十幾萬元。

為豐富出版物版面,字模一廠開先河,請書法家寫新印刷字體。書法家韓飛青成為被選中的人,他寫了14個月,共4050個簡體常用字,陳其瑞和張家聲將其修剪得更適宜印刷——新魏體誕生了。

字體面世後,稿費分文未有。「為國家做事」的光榮感,是他們當時無比看重的。

2015年在新加坡的「習馬會」上,座簽使用了韓飛青新魏體。陳其瑞一見即致電韓飛青,聽到92歲老人爽朗響亮的笑聲,他心中溫熱。

在新魏體誕生的年代,為支持國家級信息化工程,印研所無償提供了多種字體的複印字稿,這也成為國內大多數字體公司起步的基礎電腦字體。

短短十年後,計算機基礎技術普及,新出現的字體稍做修改就能成為山寨產品。有字型研究者說,「字體設計師就像流行歌手一樣,你沒有辦法阻止有人在浴室亂唱你的歌」。

「大小字體公司都在佔領市場,看起來字多,實際大同小異,都是老字體的翻版。」徐學成認為那是「貌似繁榮,其實華而不實」。

中文印刷字體及其字型檔是否構成作品?購買了字型檔軟體,是否就已取得單字美術作品的默示許可?目前,在我國學術界、產業界乃至司法審判中,這些問題尚無定論。在上海大學知識產權學院教授陶鑫良看來,字型檔並不構成作品,但其中具獨創性的單字依法構成美術作品,受到著作權法保護。通過字體筆畫的粗細、長短、弧度、偏旁部首比例,可以判斷字體是否具備獨創性。若無明顯區別,就能認定字體侵權。

潮流席捲而來時,印研所卻沒回過神:雖然擁有很強的手工字體設計能力,可缺乏市場化手段,無法形成字型檔產品。

本世紀初,因「漢字印刷字體書寫技藝」申遺的契機,當時字體室負責人原偉民開始整理原始字稿。從塵封數十年的倉庫里,從難以聯繫的私人手中,輾轉多地,用他的話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四大字體原稿終於重見天日。

2009年,「漢字印刷字體書寫技藝」被列入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名錄。

字體無人買、被翻版,人才薪酬低、缺重視,印研所字體設計人才快速流失,第一代非遺傳承人徐學成之後,第二代第三代傳人大多四散。有人去了台灣的字型企業,有人選擇了電腦公司,有人投身媒體廣告行業,還有人專心研究書畫。目前在職的僅第三代傳人談祥生一人。陳其瑞也於上世紀80年代去上海書店出版社當書畫編輯。

現任字體室負責人胡丹10年前來時,人丁寥落。而今,字體室有了新人加入,並在培養第四代傳承人。為發掘新人新字,印研所還舉辦「印研杯」字體設計大賽;前輩們的部分字體原稿也整理出來,在「活字生香」全國巡展上展出。

眼下,這棟樓正在裝修,機器隆隆。兩張旋轉扶梯上拍的照片里,扶手的材質從鐵到鋁,再換成木質,豎欄杆也多了繁複的花樣,彷彿日趨多樣化的字體設計行業。

再造血

「上海應該成為全國的字體設計中心。」在2007年的申遺座談會中,陳其瑞提出要重振上海的活字設計雄風。

方正為何沒誕生在上海?這是「陳其瑞們」共同的疑問。

2010年,陳其瑞偶然從網上得知,90後厲向晨設計的康熙字典體走紅。後來,他又看到網友在豆瓣「字體交流與鑒賞」小組中討論「為什麼沒有宋四體」。

他明白,答案都在40多年前,「宋四就是當年徐學成做的康熙字典體,我親身經歷,印象難以磨滅」。

用滑鼠寫字吃力費時,上傳圖片、鏈接文件也不會,雖然很想參與網上討論,陳其瑞卻只能一次次遺憾作罷。

陳其瑞家的客廳里有多幅字畫,牆上是他的自畫像。 劉雪妍 攝

今年春天,看到線下交流會的通知,陳其瑞帶上字稿,自告奮勇前去。他一口氣講了兩個小時,交流會變成了他的主場。

厲致謙現在還記得那時的震驚,久尋不得的源頭居然就在上海。他是豆瓣小組的發起人,也是設計師和字體愛好者。後來他發起「上海活字」計劃,陳其瑞成為第一位口述者。

循著前輩的脈絡,通過研究和梳理史料,厲致謙與龔奇駿等同伴採訪了大量字體設計師、鑄字廠相關人員、參與字體開發的書法家等,通過對話,拼出了上海活字前世今生的清晰圖譜。

2017年一道去探訪上海字模一廠老廠長吳永康時,陳其瑞發現,龔奇駿1994年出生,而吳廠長同年退休,當時83歲,兩人年齡相差一個甲子。

「一個退休了,一個剛出生;一個在敘說歷史,一個在認真發現、記錄、研究這歷史。」陳其瑞說,「他們能碰到一起真有趣。」

「活字印刷在國外也是夕陽產業,但我們仍然能夠看到最美的夕陽。」厲致謙說,定製化小工作室的出現,新軟體的使用推廣,都會為行業注入活力。

在厲致謙眼中,總想創造爆款,而不是認真打磨、發展譜系,是對歷史很不負責的行為。他在位於小南門的印物所,給學生們講活字沿革,最基本的筆畫被反覆描摹。

陳其瑞在網上看見新字體,有時也會感嘆,「字像蟹爬,沒有美感」。他贊同字體設計師岳昕的看法,規範正文宋體字的摹繪難度甚至超過素描大衛。

對傳統字形瞭然於胸的老設計師們,在職業生涯後期往往會嘗試「雜交」,仿宋與宋體融合,楷體和黑體碰撞。這技能,是慣用電腦拼字的設計師難以掌握的。

在陳其瑞家的後院里,盆栽和書畫一樣考究。五月的花開了,「字體設計的春天也到來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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