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料理店扎堆的日本「西川口」,四個身世不同的店主的故事①
位於埼玉縣南部有一個地方叫「西川口(Nishi Kawaguchi)」,這個曾經與「紅燈區」劃等號的地方近年悄然發生令人矚目的變化。
從西川口站出來,抬頭即可看見使用簡體字的各種招牌,小吃、燒烤、美容美甲、網吧、食品店等,與你擦身而過的又是講中文的男女老少,這一帶似乎成為一種新興的唐人街,日本媒體把這裡稱為「Little China」。為應付從各地來的華人需求,西川口的美食選擇並不遜於中國國內,烤羊肉串、麻辣燙、奶茶、刀削麵、蘭州拉麵、鴨脖以及保持正宗口味(而並沒有日式化)的中國各地菜肴,來品嘗美食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西川口站前風景(西口)。中間的大樓的第二層是東北餃子餐館,在第四層的網吧的電腦是中文系統,可享受與中國國內一樣的遊戲。
西川口站的月台。
開始介紹西川口的餐廳之前,有件事情想與跟大家解釋一下,就是關於在日本的「中華料理(Chūka Ryōri)」和「中國料理(Chūgoku Ryōri)」之差。前者的簡稱為「中華(Chūka)」,在日本遍地開花、大街小巷都能看到的小餐館,提供拉麵、炒飯、煎餃或青椒肉絲等菜肴,都按日本本地人的口味改造過。後者屬於口味正宗的高級餐廳,提供的菜肴有北京烤鴨、魚翅、鮑魚、港式點心等,但也不一定把菜系分清楚。而對我來說比較有意思的是,在西川口中國人開的餐廳不但和本地化的(而是日本人開的)中華料理店不同,而且和所謂的「中國料理店」也有不同之處。
在西川口的中華料理老鋪「珍來」,在東口和西口各有一家。中華料理店的客人一般以日本人為主,店主和廚師也是日本人比較多。
我們先看一下西川口站周圍。這裡有兩個出口,東邊的風景與東京其他郊區沒有太大的區別。車站的西邊就是過去的歡樂街,據說九十年代在這裡酒吧、按摩店或特殊服務店鱗次櫛比,而因為 2004 年埼玉縣警方把西川口指定為「風俗環境凈化重點推進地區」、同時嚴打非法「風俗店」,導致相關店面陸續關門。這麼留下來的空置門面,後來吸引了尋找創業之路的中國人。
西川口(西口)的夜晚風景。
西川口(西口)的麵館。
位於西川口站附近的房屋中介。
吸引中國人的不只是低價房租。西川口的位置離東京非常近,從新宿站或東京站在半個小時內即可到達,單程車費人民幣 15 元左右。而且它所屬的川口市是東京都和埼玉縣之間的城郊住宅區,生活上所需資源,如教育、醫療、購物、交通,面面俱到。從西川口站再坐一站就是「蕨(Warabi)站」,這裡的「芝園團地」也是保育園、超市、牙科以及健身公園一應俱全的公營住宅區,目前中國居民佔全部人數的一半、約有 2500 人。
芝園團地風景。筆者觀察到在廣場溜達的都是講中文的老年人和小朋友。
芝園團地的提示,日中雙語版。
蕨站前風景。比西川口更安靜些。
居住的中國人多,這裡的中國菜不能做得馬虎,價格又不能離日本物價標準太遠。西川口的中國美食能夠保持一定的水平,是有背後的原因的。如今全球人口遷移出現前所未有的局面,估計到國外做生意的中國年輕人也會越來越多。
這次筆者在西川口專訪四位來自不同地區的中國老闆們,並聆聽他們生活在「別處」過程中的心得,希望本篇拙文能對大家有某些參考價值。
故事將分四次發布,這是第一篇:東北菜「瑞祥飯店」創始人?佐藤強(張先生)
※本系列文章純分享,所拍攝的食物都筆者自己掏錢,非廣告。
瑞祥飯店的外觀。招牌比下面的居酒屋醒目許多。
在第二層的瑞祥飯店大門。老闆張先生帶有自己的裝修團隊,能夠呈現出完整的中國本土風格。
瑞祥飯店的內景。
開車走遍日本,尋找創業之地從西川口站的西口出來,沿著大馬路走三十秒,到第一個十字路就能見到「瑞祥飯店」的牌子。這家東北菜餐廳位於馬路邊上的水泥樓第二層,從一樓的居酒屋旁邊往上走樓梯,這個通道就如時空隧道,推開玻璃大門、在大廳里看見觥籌交錯的情形時,你會有種錯覺彷彿自己置身在中國北方。
店面大約 190㎡,能容 100 多個人,我第一次到瑞祥飯店的晚上雖然是個平常日,但位子幾乎坐滿,從客人的口音來推測,應該以東北人為主。在我旁邊的桌子有一位中國女性帶兩個日本年輕男子,他們都很好奇地東張西望,中國女性就用流利的日文向這兩位日本人解釋菜單上的菜肴。裡面的八人桌是最熱鬧的,幾個中國年輕人喝得開心,服務員在廚房和他們的桌子之間快步來往。我按服務員的推薦就點了干鍋土豆羊肉、東北大拉皮、幾串烤羊肉和啤酒。
瑞祥飯店的菜譜是原模原樣的中國式,中國國內印刷之後運過來的。中文的菜肴名稱加日元價格,而並沒有日文翻譯,日本人一般都看不懂。
東北大拉皮(780 日元)、干鍋土豆羊肉(1280 日元)、烤羊肉(120 日元/串),另扎啤為 450 日元/杯。(1 人民幣對 16 日元)
這裡的店主張先生(日文名叫佐藤強/Satō Tsuyoshi),1987 年生於黑龍江省方正縣,瑞祥飯店提供的「得莫利燉魚(※)」就是他的家鄉的特色菜。據張先生介紹,他的母親是教師,父親長期在失業狀態,家庭條件「很一般」。他在家鄉念到初中,畢業後用借來的錢跟哥哥一起開了傢具廠。後來生意失敗、賠了錢,才決定來日本打工。
張先生,堅韌、勤勞又樂觀的東北男人。他能說日文、辭彙也豐富,但感覺聊天還是用中文比較放鬆,於是本次採訪用中文進行。
從「中華料理店」開始「我來日本應該有十年吧,是在 2008 年。剛開始在名古屋(位於日本愛知縣、離東京約 360 ㎞)的汽車零件工廠幹活,之後在北九州(位於日本九州的福岡縣、離東京約 880 ㎞)開了家中華料理店,針對日本人的,提供唐揚げ(Karaage=炸雞塊)、酢豚(Subuta=糖醋裡脊)那種。我在名古屋的時候在餐廳也工作過,所以基本的菜肴都會。但北九州哪一家生意不怎麼好,剛開始嘛,對當地的情況都不熟悉,過了兩年就關了。之後我在島根縣(位於日本西南部、離東京約 600 ㎞)的出雲市開了家餐廳,也是中華料理店,客人以日本人為主。這家店還在,基本上由店長來管,比較穩定,我只偶爾過去看看。」
「剛來日本的時候自己沒想到以後要開店,而就想在日本工作一段時間看看,那種心態。我為什麼選擇日本,因為我是東北人么,尤其是家鄉的方正縣殘留孤兒很多,可以說每戶家庭會有一個和日本有血緣關係的。我只是聽說哈,二戰結束後很多日本人要坐船回國,但也有很多人沒趕上。當時馬路兩邊都是日本人。那時候被領來的殘留孤兒,在我家鄉有不少。所以對我們來說來日本是一個很自然的選擇,親戚、朋友都住在日本,有什麼困難可以找他們商量、聽聽建議,這樣比較好。」
張先生之所以來西川口開了針對中國人的東北菜餐廳,就和這些前面經歷有關。一是因為面向日本人的中華料理餐廳做了太久,二是因為他覺得這方面的生意競爭越來越激烈。
「我說的是中國人和中國人之間的競爭。東北人在日本針對日本人的中華料理店的,特別多。好比說出雲市,按那裡的人口密度來看,開一兩家的時候生意還可以,等到開第三家的時候,每家能接待的客人數量多多少少往下滑了。我去開店的時候,在出雲市只有我這一家,現在大概有六七家。不過在出雲市的這家中華料理店比較穩定,後來我把店就交給店長。之後我和太太去沖繩(日本最南方的行政區、離東京約 1550 ㎞)還開了一家,也是面向日本人的中華料理店。開了沖繩的店之後,我感覺中華料理店做多了,想嘗試一下新的,所以開了這家瑞祥餐廳。」
「像三年前,我剛來西川口的時候,在這裡開中國餐廳的中國人還沒有很多。店面比較大的有兩家,第三家就是我的。現在來說競爭還挺激烈的,光看去年(2018 年),這周圍二百米內開了四家鐵鍋燉店,一年開了四家。而且都是針對中國人做的嘛,鐵鍋燉是東北菜,這裡的東北人都挺喜歡吃。我這家店也是東北菜的,但沒有做鐵鍋燉,反正回頭客比較多,所以生意並沒有受影響。這家餐廳(瑞祥飯店)是 2016 年開的,今年是第三年,在西川口我還有另外一家烤肉店,才開四個多月。」
張先生在西川口開的另外一家「醉羊名坊」,離「瑞祥飯店」走幾步即可到達。
醉羊名坊專門提供北京火鍋和烤肉,2018 年 12 月開業。
「醉羊名坊」面積大約 300 ㎡,可接待 100 多個客人。
在西川口,更需要「正宗」據張先生介紹,他的店裡的廚師是從中國「扒來的」,像現在在瑞祥飯店的一位廚師是遼寧人,在當地有經驗也有名氣的廚師。
「在日本,正宗中國菜的廚師、比如炒東北菜的廚師比較難找,若是針對日本人的中國菜的廚師好找一些。因為日本人畢竟對中國料理這塊不是很理解,他們吃的口味差不多就行,也不知道什麼叫做正宗的中國菜。所以一般的廚師都會,只要干過廚房活的都會炒,我也會。但給中國人做的話,那就不好做了。特別是西川口,這裡的東北人多,我給他們做東北菜,他們會吃出來這道菜正宗不正宗。而且做中國菜不是一兩年就能學來的,所以自己針對哪些客人,這點在開店之前要想好。現在,我們店裡還有中國南方的客人,他們剛開始覺得我們的菜太咸,但來幾次可能習慣了,還是喜歡吃我們的菜。每當過節的時候,來這裡排隊打包的人也挺多的,因為中國人過年喜歡在家裡吃家鄉的菜。」
餐廳開在西川口,除了房租低也客源外,還有不少好處。比如語言方面,在西川口只會說中文都過得去。雖然張先生能說一口流利的日文,但能用中文辦事還是比較方便。食材方面,這裡有中國人開的肉鋪、海鮮店、食品店等該有的都有。乘坐電車二十分鐘距離的上野地區有幾家針對中國料理店的食材批發商,食材種類非常全面,價格又是批發價、比市麵價要便宜。
「我(在西川口)剛開始的時候也有些顧慮的,一個是店的位置。我的朋友帶我去看很多商鋪,我當時很想把店開在一樓,因為之前在北九州的那一家是在二樓的,知道二樓的生意不是很好。也看過一樓的商鋪,但是房租是五十幾萬(日元),加上禮金(Rēkin:在簽訂租賃合同時支付給房東的酬謝金,一般相當於一到兩個月房租。)和押金,這麼下來投資金額有點大,所以還是選了二樓的商鋪。當時這裡的房租很便宜,因為很長時間空著的,已經放了三四年了吧、所以剛開始才二十三萬左右,等於是一樓那個商鋪的一半。」
「如果島根縣那些鄉下就不一樣,因為那裡基本坐車都不方便,都要開車的。所以店開在那種地方必須有停車場,而且要大。這方面的要求比較嚴格一些,若沒有停車場的話店就開不了,沒辦法賺錢。所以我在島根縣和沖繩縣的兩家都有很大的停車場、能停二十幾輛車。」
張先生說瑞祥飯店因為在二樓的關係、不容易被人發現,剛開始的生意也不是特別好。頭半年的每月營業額在 200 萬日元左右,「工資都開不了」。後來回頭客越來越多,張先生也喜歡交朋友、人緣好,現在每月的營業額能達到 750 萬日元的水平。
「剛開始朋友們都勸我說不要開針對中國人的店,因為以前沒幹過嘛,做過的都是針對日本人的店,朋友都覺得沒把握。我那些朋友們年紀比較大些,四十幾歲、做事可能保守一些,而當時我還比較年輕,什麼事情還是想試一試,就是說想改變一下原有的想法吧。而且我但是在西川口考察的,大概呆了一個多星期左右,看看附近的餐廳、他們做的菜,覺得我應該能比他們做得好。到現在在西川口,針對中國人做料理的餐廳、而且是在二樓的,就只有我們一家。二樓的餐廳若靠過路人來做生意,那就完蛋了,得有回頭客,指回頭客必須把菜做得好。」
我問張先生(針對中國人開的)中國料理店最重要的一點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是廚師」。而恰好正讓張先生傷腦筋的也是這方面的問題。
瑞祥飯店本來有兩位廚師和一位料理輔助、還有專業做燒烤的,在廚房一共有四位一起運轉廚房。最近其中一位廚師因想要開自己的店而剛離職,新找來的廚師還在國內辦赴日手續,所以這段時間幾乎所有的菜肴只有一位廚師來做。為廚師的流失而煩惱的不只是張先生,其實這是讓餐廳經營共有的問題,他只能一個個地對待。
張先生在西川口已經有兩家餐廳,目前第三家也在準備時段。開的餐廳這麼多,包括兩個孩子在內的一家人都住在西川口,是否他已經決定留在這裡呢?被問及對未來的看法時,他卻馬上搖頭回道:「那不一定。經營餐飲店已經八九年了,在這個行業里針對日本人和中國人的我都有一定的經驗。可能以後在別的地區開家針對日本人的店,只是目前沒想好。在西川口針對中國人的餐飲業快飽和了,也沒有太好的地點和項目。」不讓自己安逸度日、繼續挑戰的心態,非常讓人敬佩。
而至於回國,他的想法也是比較確定的。「沒想過要回國。因為出來十多年嘛,感覺很多方面就脫軌了吧,就是說,不容易融入那裡的社會,有這種感覺。得重新適應。而在日本,我的朋友已經挺多的,來到日本以後接觸的基本都是中國朋友,(中國國內)什麼地方的都有,同行的朋友也多。我基本不在家吃飯,每天晚上都會和朋友聚會喝酒呢。所以生意方面也是,我還是傾向於在日本繼續開餐廳。若是針對日本人的中華料理店,可能越多越不好,因為當地的日本居民始終去那些固定的店,比如島根縣那裡,他們都喜歡去固定的一兩家。西川口就不一樣,人流多,店多的話來這裡的人也會越來越多。你看,若在西川口就只有一兩家中國料理店,可能不會聚到像現在這麼多的中國人,也不一定那麼好做。那店鋪越多的時候就得看實力了,誰家的菜好、服務好。」
附註
※據張先生介紹,「得莫利」是位於黑龍江省方正縣伊漢通鄉的村莊名稱,也是俄羅斯語的音譯。得莫利燉魚的主要材料為鯉魚、豆腐和土豆粉。「其他材料都在日本買到,之后土豆粉是從中國運過來的,因為在日本買不到我們本地的土豆粉。」
瑞祥飯店
埼玉縣川口市西川口 1-23-2 丸今大廈 2 樓(從車站步行三分鐘)
營業時間:平常日 16:00~4:00、周末 11:00~4:00(無休)
醉羊名坊
埼玉縣川口市西川口 1-3-11(從車站步行二分鐘)
營業時間:16:00~3:00(無休)
本文作者簡介吉井忍(Yoshii Shinobu),日籍華語作家,現旅居北京。畢業於日本國際基督教大學國際關係專業。曾在成都留學,法國南部務農,輾轉檯北、馬尼拉、上海等地任經濟新聞編輯。現專職寫作,著有《四季便當》《東京本屋》,審校有「MUJI 輕料理」叢書等。
題圖及文內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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