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時期的一種學術時尚
乾隆五十三年至嘉慶二年,畢沅任湖廣總督,檄訪三楚金石拓本,具體承擔這項工作的是他的幕僚嚴觀和馬紹基。在探訪考索三楚金石的過程中,嚴觀作《湖北金石詩》一卷,以記錄索訪金石文物梗概,馬紹基為每首詩寫了案語。
《湖北金石詩》其中的部分內容可補正史之闕,如江陵出土的唐《金枝寺殘碑》、襄陽的《李曾伯紀功銘》、應山的《二宋二連新祠記》等。詠鄂東碑刻題名者有二十首,則蕩漾著性靈的激情。如《碧玉流》詩云:「峻岭黃梅發,風來撲面柔。遊人春似海,一徑繞山陬。不見慈雲塔,空餘碧玉流。誠懸遺妙跡,名高媲柳州。不將姓氏顯,人自重銀鉤。我昔出花縣,山水愛清幽。搨得琳琅字,珍同白璧求。舉頭見天外,雲際一歸舟。」黃梅縣四祖山靈潤橋下的小石磯上有摩崖正書「碧玉流」三大字,語出柳宗元《酬曹侍郎過象縣見寄》所云「破額山前碧玉流」,字系唐柳公權所書。琳琅三字,銀鉤鐵劃,遒勁豐潤,是柳體正書的代表。詩人搨拓之後,珍同白璧,看重的就是書法之中的風情與氣度。
乾嘉時期,搜訪、考證金石作為一種學術時尚,表現文人賞玩趣味、展示優雅文化體驗、想像往昔歷史時空的審美活動。文人士大夫愛好金石,在治學上意味著摒棄向壁逞臆、游談無根,在人格上代表著良好的學術素養、傳統而高雅的品位。
以詩歌的形式詮釋金石文字,使枯寂的文物有了鮮活的靈魂。《馬珦石門題名》詠的是今鄂州市西山的石門歌石刻,詩云:「良吏多幽思,詩題亦出群。登山尋古迹,選石意何殷。江上發清嘯,崖前結翠雲。至今樊口上,誰不愛清芬。我亦來訪古,心事何紛紛。」石門歌石刻瀕臨大江,是武昌縣令馬珦與大詩人元結同游石門時留題,到嚴觀探訪時已字跡漫漶,五十字的石刻僅存二十八字。詩中所感嘆的紛紛心事其實是對已逝去的黃金時代的一片鄉愁。「良吏」指的是馬珦。元結說馬珦明信嚴斷,惠政為理,故政不待時而成。《怡亭銘》矚目於李陽冰篆書和李莒八分書:「妙筆傳聞久,書成泣鬼神。只因精氣感,故得世人珍。昔步寒溪上,登臨乘早春。白梅初破萼,花氣未全伸。瞥見怡亭下,摩崖有翠珉。剝苔曾細讀,詞致何彬彬。二體碑初見,千年水不淪。怒濤夏秋漲,呵護仗鮫人。」《怡亭銘》刻於今鄂州市小北門外的觀音岩壁,岩臨大江,是遊覽勝地。銘文在岩麓,夏秋水漲,則淹沒在巨濤之中,頗難搨拓。銘文云:「怡亭,裴鶠卜而亭之,李陽冰名而篆之,裴虯羨而名之,曰:崢嶸怡亭,盤礴江汀。勢壓西塞,氣涵東溟。風雲自生,日月所經。眾水成幄,群山作屏。願余逃世,於此忘形。永泰元年乙巳歲夏五月十一日,隴西李莒銘。」歐陽修《集古錄》及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都著錄了這篇銘文。李陽冰在唐代以擅長篆書著稱,有「筆虎」之譽。李莒是唐代著名文學家李華的弟弟,他的八分書有漢代隸書的遺風。裴鶠曾任容州長史。裴鶠的弟弟裴虯曾任諫議大夫,是杜甫的至交。
宋代貶謫文人的群體心態在鄂東地區有著豐富的表情。蘇軾、李綱等人面對來自政治角斗場的高壓,始終保持著心性的超然自得。《東坡畫像石刻》刻畫了蘇軾的絕俗之姿:「入祠謁詩仙,坐見松風下。春風解迓人,畫滿薔薇架。赤壁立千尋,江聲和月瀉。何因不跨鶴,逍遙賦羽化。豈是倦遊仙,休息愛良夜。著屐俟何時,應有群仙迓。如意懷袖中,尋詩坐精舍。披圖拜下風,仙筆迄公借。」石刻上畫的蘇東坡常服正坐,手執如意,絕代風華彷彿可見。左上有石壁,一枝古松盤曲向右。石壁間有「赤壁蘇公像」五小字。由於詩中充分渲染了蘇軾的仙風道骨,所以詩末作者披圖下拜的姿態,不僅沒有矯揉造作的痕迹,反而見出後人景慕前賢的一片真性情。
蘇軾等貶謫文人改變了鄂東的文化生態,鄂東的山水也給他們提供了豐富生命、暢志怡情的棲息之地。一二知交,三五友朋,乘輿泛舟,飲酒品茗,當年清曠之樂依稀可見於摩崖題名之中。《元豐三年四月正書蘇東坡題名》顯示了物我之間形神相親的和諧狀態:「溪寒水必深,風定樹自穩。容與泛扁舟,坡仙寄興遠。前月偕子由,山稱同北苑。憩於九曲亭,興盡不思返。境不異桃源,只未逢劉阮。題名紀歲華,何人鐫翠琬。前銘不可尋,賴有花同本。剝蘚汲汲看,幸無一字損。」元豐三年二月一日,蘇軾到黃州。四月十三日,與江綖、杜沂同游鄂州西山時留下此摩崖題名。五月,蘇軾又與蘇轍同游西山寒溪寺。此詩中的蘇軾形象全無身處逆境之態。《元豐三年十月沈逵正書題名》也展現了東坡風雅的生活範式及其放懷憂患之外的胸襟:「野梅遍春山,山下即樊口。沈逵每出遊,蘇公必偕走。或飲君子泉,或酌黃華酒。每愛到蓮溪,花賞大如斗。」沈逵是沈括的侄兒,在鄂東時常與蘇軾聯轡偕游,把酒言歡。其題名也在鄂州西山石壁。
嚴觀搜求金石文字,常常身體力行,在摩挲碑刻原石中把握古老文化的脈絡。以上這些詩凸顯了訪古登臨的即時性和現場感。但《湖北金石詩》所詠金石文字不盡得自實地摹拓,如李綱《寶陀岩題名》拓本就是馬紹基在北京琉璃廠得到的。此題名是李綱為張浚所劾而落職閑居鄂州時所泐,字體剛勁豐潤,不愧為賢者筆翰。嚴觀《寶陀岩李伯紀建炎三年六月正書題名》一詩表現了李綱遭遇貶謫時的樂觀平和心態:「千仞懸崖上,行間錦字生。摩挲因妙跡,往事偶公評。自公遭貶謫,來往鄂王城。父子相依樂,山川到處清。」「何曾因落職,壯志失和平。即此知公度,心如日月明。至今行道者,誰不識英名。」自古以來,詠史懷古常常喚起興廢之哀、盛衰之感,而《湖北金石詩》中的情思是相當積極明朗的,其中部分作品就像這首詩一樣強調了前賢的德性因素以及意志對道義的堅守。
黃州赤壁有蘇軾的四塊石刻詞碣,每石高四尺,寬二尺二寸,正書。嚴觀《東坡詞碣》曰:「新詞初讀罷,誰刊在黃州。字並鍾遒古,心平似白鷗。何時酬壯志,風雨寄閑愁。案定烏台久,名同赤壁留。記曾客江上,來往系方舟。松掛南窗月,雲從石上流。擬將攜古墨,繞磴上磯頭。拓得百千本,免人作札求。」此詩借自然的景緻寄寓了對蘇軾灑落胸懷的欽慕。松風入袖,明月入懷,山間流雲的高韻更令人有出塵之想。
嚴觀的思想是儒家的,人生態度是入世的,《湖北金石詩》中的筆墨每涉及僧衲羽流、禪房道院,往往語含譏誚,而對儒林的卓犖之風、經濟之懷常含高山仰止的敬意。其《劉公橋記》就表彰了宋代士人的社會責任感和慈善行為:「路盤山必高,春遊防水溢。不見往來人,往往恐足失。昨年涉富川,捫碑見彩筆。上言建長橋,三歲功斯畢。捐金不計資,盛德何周密。公留捧日心,五百年如一。利涉免旁徨,今古成口實。清泉橋下生,冉冉雲成矞。」劉公橋原名黃岡橋,因為「石摧柱腐,行人病涉」,劉子善獨力興修,於元至治二年春完工,當地人遂把黃岡橋改名為劉公橋。
花開兩朵,同在一枝。《湖北金石詩》作為五言古體的組詩,孫星衍《湖北金石詩序》贊其「流連風景,抒寫性靈,可謂得風人之旨者矣」,而馬氏案語又可補組詩考古的不足。古詩的山水草木光華與碑刻的淵穆氣息彼此映照,將唐宋元明的風雅精神嫁接到乾嘉樸學之中,展示了其時其地的獨特學術生態和文學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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