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忘記全世界，我不想忘記你

你認識我嗎？認識我吧？認不認識我？」

「我現在不大認識了……」

「你想想看，你猜猜我是誰？」

「你講，我真的猜不出來了……」

這段對話，發生在兩個認識了51年的好友之間，而距離他們上一次見面，還不到一年。

這樣一個讓人有些心酸的場景，就出現在最新一期的綜藝《忘不了餐廳》里。遠道而來的朋友來看望小敏爺爺，他卻當面不識，閑聊時竟然還跟朋友說：你是上海過來的呀，我也是上海人，你在天山路啊，我以前也住天山地區，你原來在菜場里工作，哎呦，我也在那裡做過十年。

朋友在鏡頭前留下了眼淚，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我想他是不會忘記我的，我想他不管怎麼樣，不會忘記我的……」

當小敏爺爺終於記起了朋友後，他說兩人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當你老了，大腦出問題了，記憶消失了，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人生？周圍的人又該如何面對你？

這是《忘不了餐廳》一開始就丟給我們的問題。

如果說生命是一條直線，每個人都經歷著從幼到老，從生到死，那麼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群人，在走向衰老和死亡的路上，再次回到「少不更事」時的樣子。

一家奇怪的餐廳，五個特殊的服務員

臨海的民宿村裡，冬天也有著明媚的陽光，海灘上細軟的沙子在藍天的映照下呈現出溫和的淡黃色。時光匆匆，在這裡卻彷彿停下了腳步。

上午11點半左右，村子裡的一家餐廳在門口擺出了「營業中（opening）」的牌子，五個穿著潔白襯衣、粉紅圍裙的服務員開始忙碌起來，招呼客人、點單、上菜。他們各司其職，專註的樣子很像我們小時候被大人交代做事時的模樣。

他們會像小孩保護自己的玩具一樣，不讓別人干自己的活。

為了不耽誤客人用餐，他們什麼都想做得快一點，但五個人中年齡最小的，都已經65歲了，穿梭在廚房和餐桌之間的身影，動作總還是顯得慢。

這裡是「忘不了餐廳」，它訴說的是「你可以忘記全世界，我不想忘記你」。餐廳名稱中的「忘」字，帶著笑臉，彷彿在苦中作樂。服務員的名牌也有點奇怪，仔細看能認出那是什麼字，但特殊的字體但卻給人一種缺失的感覺。

這是漢儀阿爾茨海默病字體，字體會部分虛化。

店裡的每張桌子上，都有提示卡，上面寫著這樣的話：在中國，每10個老人中就有一個認知障礙患者，其中超過半數患者有阿爾茨海默病。

這五個服務員，就是這樣的老人，他們都是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並有著認知障礙。

餐廳的服務員，是五位特殊的老人。

每個人都有想深深記住的人和事，但醫生曾對他們說：你會慢慢忘記很多事情，忘記自己叫什麼，忘記家在哪裡，有一天甚至可能忘記深愛的子女。

回憶本來是無法被奪走的東西，應該陪伴人們一生，但他們的大腦里卻有一塊橡皮擦，慢慢抹去大腦中的寶藏。

他們有著不同的人生，卻經歷著相似的癥狀

五個老人來自不同的地方，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但同樣的疾病和癥狀，把他們聚集到了一起。

小敏爺爺已經69歲了，卻像個老頑童一樣，總是閑不下來。大家都說他長得像《飛屋環遊記》中的老人卡爾，他不知道這個卡通人物是誰，他知道的是自己最愛吃老伴兒做的紅燒肉。

酷似卡爾的小敏爺爺退休前是一名水電維修工。

初次出現在熒幕前，65歲的公主奶奶看起來和普通老人沒有什麼區別，但是她回家的時候卻走錯了樓層，還忘了買女兒叮囑要的冰棍兒。

發現自己走到樓上去了的公主奶奶，2年前，她被診斷患有阿爾茨海默病。

10年前，69歲的蒲公英奶奶被診斷為阿爾茨海默病，女兒說「一得到那個病的時候，她曾說我很快就忘記你們的，就連女兒都忘記了」 。也是從那時起，蒲公英奶奶把自己和家人的照片放在桌面上，天天都要看一下。

為了自己的開心，也為了保持大腦的靈活，退休的蒲公英奶奶仍在老年大學教英語。

81歲的退伍軍人大橋爺爺喜歡書法，喜歡詩歌；69歲的珠珠姨更是老人活動中心的開心果。

餐廳正式營業前，五個老人曾圍坐在桌子旁，互相訴說著自己的癥狀和病情。他們或年輕時發生過腦震蕩，或幾年前得過腦梗，或頭部受過外傷。同樣的疾病，有著各種各樣的原因，老人們的大腦受到損傷後，認知功能也逐漸出現了一定程度的異常，比如會有記憶力下降或者方向感缺失的癥狀。

認知影響著人們對外界信息的加工，認知障礙會影響記憶、思維、判斷等。

認知功能的退化，本是衰老的正常表現。在65歲以上的老人中，大概有15%~20%的人患有輕度認知障礙，它不一定有遺忘的癥狀，一般也不會對生活造成太大的影響，部分人還可能保持穩定甚至恢復正常。

但在阿爾茨海默病病人身上，認知退化的進展速度卻往往超出了正常預期，它不可逆，只會朝著更壞的方向走，遺忘更是家常便飯。

能真正接受絕非易事，特別是在這樣一種疾病面前。從那些皺紋里流淌出來的笑容，彷彿是黑暗中哭過之後的坦然。

再努力一點，或許就能記住更多

這樣的餐廳，這樣的服務員，你是否擔心會狀況不斷呢？畢竟一說起阿爾茨海默病，我們想到的通常都是那種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老人。開店之前，連店長都開玩笑說，可能他需要自己花錢，請幾個服務員進來，一起幹活。

但真正開店後，一切似乎還好，不過無傷大雅的小錯，也會在餐廳上演。

2號桌的客人正在用餐，小敏爺爺卻總在周圍徘徊，反反覆復地盯著客人，即使走遠，他的視線也沒有離開過自己負責的2號桌。

這是因為前一天排練時，小敏爺爺忘了叫客人買單，正式營業的時候，他格外緊張，擔心自己會再次犯錯。看見客人起身，他立刻遞上皺巴巴的賬單，順利結完賬後，他終於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

小敏爺爺那份認真令人感動。

蒲公英奶奶把客人點的6號紅燒肉錯寫成了9號油潑面，她小心翼翼地問客人「還有紅燒肉嗎，真的嗎」，而發現自己犯錯後，她一臉自責，反覆念叨著「怎麼我把6寫成9了呢，真的弄錯了」。

自責的蒲公英奶奶，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犯錯。

小敏爺爺和蒲公英奶奶的自責背後，是他們對自我價值感喪失的恐懼，這也是認知障礙的老年人經常面臨的心境之一。

自我價值感是生活滿意度和心理健康的重要維度，能增強生活的信心。而「我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我是不是沒用了」這種無價值感會讓人陷入長久而強烈的心理負擔。

對於本身就有疾病的老人來說，他們或許更迫切地想證明自己——我還可以有點貢獻。

即使是老人，也希望自己有價值以及被需要。

餐廳了來了一個十歲的小姑娘，她跟媽媽說公主奶奶長得很像姥姥。於是公主奶奶開心地教小姑娘跳東北秧歌。

第二天，媽媽帶著小女孩來跟公主奶奶告別。可是公主奶奶已經不記得這個小姑娘昨天來過餐廳，也忘記了兩人曾一起跳舞。

「你昨天來的？」——我不記得了。

一臉迷茫的公主奶奶，眼神錯愕的小姑娘，那一瞬間，遺忘就這麼彰顯在我們面前。

近事遺忘，正是阿爾茨海默病的典型癥狀之一，也是疾病早期的跡象。

但有些時候，遺忘也可能沒有規律，以至於我們無法預測這樣的病人會忘記什麼，或者暫時記得什麼。你覺得重要的，他們可能想不起來，但卻能記得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某年某月某日的夜裡，做了一個什麼樣的夢。

溫情的綜藝，更加殘酷的現實

在節目里，除了患病10年的蒲公英奶奶，其他老人都屬於輕度認知障礙，除了記憶力下降，他們跟正常人沒有太大區別。

五位老人是相對幸運的，不僅因為他們從兩百多家機構和醫院裡脫穎而出，被選中來參加節目，更在於他們有支持和愛護他們的家人，以及適合延緩病情的環境，比如他們有良好的就醫條件，還有可以承擔疾病的經濟基礎。

綜藝展現的多是溫情的一面，但實際上，阿爾茨海默病的主要現實局面是，知道的人諱莫如深，不知道的人不以為然。無論是在醫學上還是現實生活中，疾病都遠比電視節目中所呈現的更殘酷。

現實往往更加殘酷。丨 網頁截圖

我們常把阿爾茨海默病叫做老年痴呆症，但實際上它只是老年痴呆症中的一部分。目前全球有5000萬痴呆症患者，其中三分之二是阿爾茨海默病，其他的還有血管性痴呆、混合性痴獃等。而我國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人數已居世界首位。

癥狀嚴重的阿爾茨海默病病人，不僅會記憶力下降、方向感缺失，還會逐漸喪失語言和自理能力，甚至完全回到初生狀態。被病痛折磨的老人，自己經歷著漫長的煎熬，也成為了家庭的負擔。

然而目前醫學界卻沒有辦法治癒它，藥物也只能延緩病情，並且還不是對人人都有效。國際阿爾茨海默病協會發布的《2018年世界阿爾茨海默病年度報告》更是指出，從2002年到2012年，研究阿爾茨海默病的藥物失敗率達到99.6%。

很多人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談論或是正視它。

餐廳里的一對母女，有著這樣的對話：

母親看了餐桌上的提示卡，問女兒：「阿爾茨海默病，那是啥病啊？」

女兒說：「就是健忘病。」

母親笑了：「健忘啊，健忘挺正常的，我都健忘，我也沒有病……」

女兒停頓了一秒，回答到：「那就是健忘吧。」

其實女兒是專門帶著媽媽來到餐廳，老人家也患有阿爾茨海默病，但自己卻渾然不知，女兒也沒有告訴她。

女兒一直沒有告訴媽媽病情，因為害怕媽媽的朋友因此而疏遠她。

2018年，世界阿爾茨海默病日的宣傳主題是「3秒鐘」（every three seconds），它告訴我們，每3秒鐘，世界的某處，就會多一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也許有一天，這個患者就會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我們身邊。

它是一個如此普遍的疾病，但卻像蓋著一塊遮羞布。

即使是已經坦然面對疾病並積極治療的蒲公英奶奶，在參加節目前也是十分忐忑的，她怕別人笑她，怕老年大學不請她上班了。

痴呆這個通俗說法直白又裸露，阿爾茨海默症又顯得專業而拗口，於是很多時候，我們就說這些老人們「老糊塗了」「記性不好了」，說這個病是「健忘症」又或者直接就說「這病」。

因為不了解、不重視，也因為不敢面對，甚至是病恥感，很多人甚至不願意承認自己或者家人正在經歷這樣的疾病。

每一秒都是寶藏，不要辜負時光

沒有辦法治癒，對於阿爾茨海默病，能做的只能是「早預測，早發現，早干預」。很多人也覺得治不治沒多大區別，但在更為有效的治療手段出現前，我們能做的其實還有很多。

2009年的時候，蒲公英奶奶忽然短暫性失憶，走丟了，她很警覺，第二天就去神經內科看病了。做完檢查後，她被確診患有阿爾茨海默病，醫生說她可能只有5年的時間了。

10年前，蒲公英奶奶被告知只有5年的時間。

從那以後，蒲公英奶奶更加努力生活，並積極治療——「我彈鋼琴、學畫畫，我直到現在我還在上課，就是為了一個目的，希望向你們展示一下，這批老人還不是沒有用的，還是充滿了對生活的希望的。 」

10年後的今天，她還能來到忘不了餐廳，還能用流利的英語和外國客人對話。

《2018年世界阿爾茨海默病年度報告》指出，相關的認知訓練，對輕度和中度的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有一定效果。世界衛生組織本月14日發布的《認知衰退與痴呆風險防控指南》中也提出，可以有條件地向認知正常和輕度認知障礙的老年人提供認知訓練，以降低認知衰退和痴呆的風險。

實際上，阿爾茨海默病也只是一種疾病，它不是任何人的錯，為什麼要因此感到愧疚呢？

蒲公英奶奶的主治醫生專門來到了餐廳，通過鏡頭傳達了這樣的話。

這個節目，或許能給阿爾茨海默病病人和家屬一些鼓勵，也讓我們看到，這些老人，並非全是想像中的那麼獃滯和無用。那些不再年輕和健康的身體里，藏著的依舊是不會老去的靈魂和情感。

就像蒲公英奶奶說的，她建議那位沒有告訴媽媽病情的女兒，找個適當的機會，認真地跟媽媽說，她現在跟以前有什麼不同，有什麼改變，然後去看病。

當我們談論多一點，了解多一點，或許就不會那麼忌諱了。如果註定躲不過疾病，那就盡量讓它來得慢一些。

蒲公英奶奶：「我們熱愛生命，也愛我們的孩子，我們的親人。我們非常享受我們的人生，這是我們來工作的原因。」

畢竟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人生，生命每一秒都是寶藏，就算遺忘也不要辜負時光。

電視劇《耀眼》中女主最後的-獨白，劇中的她是一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 丨 截圖，字幕來源TSKS韓劇社

註：文中未標記圖片均截圖自騰訊綜藝《忘不了餐廳》。

作者：黎小球

編輯：odette

參考文獻

1.https://www.who.int/mediacentre/news/releases/2012/dementia_20120411/zh/

2.https://www.alz.co.uk/research/WorldAlzheimerReport2018.pdf

3.https://apps.who.int/iris/bitstream/handle/10665/312180/9789241550543-eng.pdf?ua=1

4.https://www.alz.org/alzheimers-dementia/what-is-dementia/related_conditions/mild-cognitive-impairment

5.中國防治認知功能障礙專家共識專家組. 中國防治認知功能障礙專家共識[J]. 中華內科雜誌,2006(02):171-173.

一個AI

希望你們老了的時候，也能成為很棒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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