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乞討生活8年,富豪生父把她尋回當大小姐,誰知等待她的是噩夢
每天讀點故事APP簽約作者:沈魚藻
1
1920年秋天,沈西川第一次在許宅見到許君意的時候,她正和一幫姨太太推牌九推的歡。
許宅的老管家引著他往宅院深處走,許宅是高門朱戶樹影深深的一座大宅院,回溯十年,這裡曾經是黃帶子宗親的王府,倘若在三十年前,即使許家的財產比現在翻出十倍,也沒有資格逾矩住進這樣的好宅院。
正應了這故都秋日的蕭瑟,故地重遊,沈西川內心不勝悲涼。老管家邊走邊同他說話:「葉先生在陪小姐太太們打牌。」
沈西川停住腳步:「那我就在這兒等吧。」
老管家笑了,滿臉的皺紋:「不礙事的,許家女眷沒有不見外男的規矩。」
說話間,地方已經到了,老管家推開二進院子的大門,隔著那棵十年前他親手植下的石榴樹石榴紅的薄霧,沈西川一眼就看見了許君意。
許家一堆女眷聚在一起推牌九,牌桌就大喇喇地正對門擺著,圍坐了一圈人,而許君意就背對門坐著,她的姿勢很憊懶,弓著背,幾乎整個人斜著伏在牌桌上,歪七扭八地像一個大寫的S,讓人看了不禁皺眉。她的聲音也高亢尖細,毫不掩飾自己贏牌的喜悅之情,滿院子只聽到稀里嘩啦的推牌聲和她的笑聲。
與她相比,葉心湄十足一個淑女,她規規矩矩腰背挺直地坐在牌桌側面,低眉斂目一派文靜。
老管家走進屋子裡去,彎下腰對葉心湄說了句話,葉心湄受了驚似的猛地起身朝沈西川望過來,滿眼的驚慌失措。
從醫院回去的路上,她還在不停對沈西川解釋:「是他們打牌缺人,非要拉我湊牌桌。」
沈西川望著她,溫柔而帶有歉意地說:「是我不好,如果我再爭氣些,你就不用拋頭露面和那些只曉得推牌九的女人打交道周旋了。」
說到「那些只曉得推牌九的女人」時,他的腦海中驀地閃過一張臉,是時年十七歲的許君意,伏在牌桌上的許君意突然回頭朝他望過來,猝不及防地與他視線相撞,那少女有一雙貓一樣的眼睛,像他來時路上遇到的玳瑁,眼神野的像雜草。
葉心湄沮喪下來,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真懷念小時候,小時候多好,少年從來不知愁……」
是呀,小時候多好,回到兩個都還小的時候,那時前清雖然已經亡了,但整個北平城裡的遺老遺少們都還沐浴在舊日輝煌的餘蔭中。
葉心湄家本姓葉赫那拉,和那位向全世界宣戰的慈禧太后同根同源,葉心湄的父親是世襲鎮國公,剛襲封號沒兩年大清就亡了,大清亡了不要緊,靠著祖上積攢下來的家底,他仍舊是不知國讎家恨地擺著鎮國公的排場過日子,整日價地抽大煙唱堂會,過的醉生夢死,直到散盡了所有家財,連祖上康熙年間敕造的宅子都賣了出去。半年前他癆病而死,留下了葉心湄和母親孤兒寡母兩個。葉心湄母親是覺羅格格的出身,又年邁多病,斷不會拋頭露面,於是只好葉心湄出來掙營生。
也不知是該說她運氣好還是不好,她很快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而這工作的地點竟然就在老葉宅里。葉宅改名叫了許宅,許宅的主人託人找到她,請她做自己女兒的老師,教的也並不是詩詞歌賦,而是貴族禮儀。
據說,這位許小姐幼時就被拐賣,直到最近才被找回來,在外流落多年,難免不受教化,所以許老爺才請了葉心湄這個前清格格來。
葉心湄低著眼睛小聲抱怨:「許家小姐舉止粗俗的很,過去我的丫鬟都不像她這樣……」
說著說著,她的眼圈紅了,沈西川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得把她攬進懷裡,無聲地輕撫著她的肩膀。
沈西川的父親是前清翰林,他同葉心湄一樣,算得上是書香門第貴族出身,小時候他常隨父親出入葉家。大清亡後,沈家和葉家一起敗落了下來,葉心湄只得靠出賣自己的禮儀規矩謀生,而他呢,他也不過是個大學助教罷了。
他出神地望著不遠處的法梧桐,秋風中葉子紛紛落下,在地上蜷縮成疼痛的姿態。
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這蕭瑟而疼痛的日子。
2
沈西川第二次遇見許君意,是在護國寺附近一家舞廳的後巷裡。
他找了一份工作,在舞廳兼職彈鋼琴,上的是夜班。
後巷的路燈前幾天壞了,又剛剛下過雨,沈西川又是夜盲症,他小心翼翼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過那一段缺失了路燈的黑暗,眼睛剛剛感受到光明的刺激,就聽到了女人尖叫和打鬥的聲音。
這聲音似乎有些耳熟,不及細想,沈西川跌跌撞撞地循聲走過去。
他終於看清楚了那尖叫的女人的臉,是許君意,她正和兩個醉醺醺的男人撕打,她打架的樣子可真不好看,捲髮亂蓬蓬地飛了滿臉。她高且瘦,似乎想採取靈活戰術跟對方周旋,但終究敵不過對方人高馬大,已經落在下風,想逃也逃不掉,對方有兩個人,前堵後追。
沈西川皺了皺眉,他上前一步攥住許君意的手腕將她拖到身後擋住,向對方開口:「有話好好說,怎麼能……」
剩下一句話他沒能說完,對方醋缽大的一個拳頭直接朝著他的臉砸了下來。
沈西川耳邊嗡嗡作響,他感覺到腥甜的血液淌了下來,淌過自己的嘴唇,然後他重重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模模糊糊的餘光里,他看到了穿著旗袍噠噠跑遠的高瘦身影。
沈西川第三次見到許君意是在大學裡,他正在上課,教室的後門突然被推開,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鑽了進來,矮著腰一溜小跑,坐到了後排正中的空位置。
然後她直起腰來,將雙手規規矩矩地疊放在課桌上,抬起頭笑眯眯地望著講台上的沈西川。
她的笑容可不規矩,帶著一點審視的戲謔,沈西川被她看的發窘,硬著頭皮上了五分鐘課後,只好急匆匆地宣布下課。
他夾起教案,慌不擇路地逃離教室,卻被許君意堵在迴廊轉角,許君意一張臉仍舊是笑眯眯的,口吻里戲謔的意思簡直要滿溢:「沈老師你跑什麼呀,我是來答謝你的救命之恩的。」
她不提這茬還好,提起來沈西川就怒火沖腦。在舞廳的後巷裡,他救了許君意,許君意卻自己跑了,扔下他一個在後巷的爛泥塘里,直到酒保發現了他,把他拖回舞廳。
許君意撲哧一笑,交握著雙手向他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跑是為了去叫警察,附近肯定是有警察在巡邏的。可是我帶著警察回來的時候,你人已經不見了。」
沈西川黑著臉不說話,許君意伸手去拉他的手:「你要是不信,我帶你去找那天的警察。」
沈西川燙手一般地甩開許君意的手:「不用了,我相信你就是了。」
許君意歪著頭笑微微地看他,沈西川被她看的心煩意亂,他岔開話題:「你怎麼會來學校的?」
許君意回答他,她帶著警察回到後巷,發現人已經不見了。第二天她去問了舞廳老闆有沒有在這附近見到過一個斯文英俊的年輕人,老闆告訴她,這是在他們舞廳彈鋼琴的沈老師,沈老師在北京大學當助教。
沈西川覺得驚訝,就憑斯文英俊這四個字,老闆竟能指認就是他?舞廳里來來往往,大家共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相貌漂亮。
許君意笑一笑,從包里翻出一張紙來:「喏。」
沈西川打開那張四折的紙,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眼前,長眉薄唇的,可不就是他嗎?
用的是素描手法,在這個時代並不常見,沈西川有些驚訝:「是你畫的?」
許君意得意地點了點頭。
既然是來道謝,那麼總有所表示,許君意請沈西川吃飯,在北大附近找了一家店面堂皇的館子,菜單上來,許君意噼里啪啦點了一堆魚,沈西川問她:「你喜歡吃魚?」
許君意睜大了眼睛看他:「你不是有夜盲症嗎,我聽人家說,吃魚對夜盲症好。」
沈西川大為訝異:「你怎麼知道?」
許君意撲哧笑:「我看出來的呀,那天你衝出來逞英雄的時候,一隻手扶在牆上,一隻手在半空里亂摸,就差一把胡琴了哈哈哈。」
她一邊說,雙手一邊在半空里劃拉著模仿他當日的滑稽樣,四邊的人都朝他們看,沈西川臉上發窘,他伸雙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子按回到桌子上,低聲呵斥:「好啦,別說啦。」
他的手心因為發窘而出了稍許汗,許君意愣怔了一下。
菜上來了。
3
從那之後,許君意老是跑去找沈西川,有時去學校,有時也去舞廳。
在學校里她表現的乖巧,只坐在最後一排旁聽,下了課才追上來和他說兩句話。在舞廳可就沒那麼乖覺了,舞廳是個光怪陸離的地方,在這裡,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古靈精怪。沈西川彈鋼琴,她就從後台借個小板凳坐在他旁邊,眼睛不眨地看著他彈琴,也不看他的手指,只盯著他的臉看,在她的注視下,許君意一開始老是彈錯,三兩次後臉皮就老了,他鎮定自若旁若無人地彈完一整首舞曲,許君意便啪啪鼓掌,她鼓掌很用盡,一個晚上下來手心都是紅通通的。
都已經到了情愛懵懂的年紀,許君意第二次來找他時,沈西川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她第二次來的時候拿著一瓶魚肝油,說問了別人,知道魚肝油治療夜盲症,特地送一瓶給他來報恩。
騙鬼呢,既然早知道吃魚對夜盲好,她又怎會不知道魚肝油治夜盲?若是單為著報恩,第一次吃飯時就該拿出來了。
不知道該怎麼說,沈西川一直沒有戳破。
直到有天晚上,他突然發了脾氣,對許君意說:「你不要來找我了。」
許君意睜大一雙無辜的雙眼:「為什麼呀?」
沈西川心裡煩躁,索性戳破紙紗窗:「我已經有女朋友了,就是你的葉老師。」
這時已是深秋,梧桐樹上葉子已經落盡,光禿禿的枝椏朝天伸著,像一雙雙絕望祈禱的枯手。沈西川的心房中像有秋風呼嘯過,一陣凄冷。
許君意還在用無知而無辜的雙眼望著他,沈西川咬一咬牙,轉身離去。
許君意一直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但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他步履切切地一直走到葉心湄家才停下腳步。
王府賣掉後,葉心湄家搬到了南營房,沈西川篤篤敲那破敗的木門,他敲的很急切,彷彿身後有猛獸在追他似的尋求一扇門來逃避危險,門終於打開了,沈西川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和女人咳嗽的聲音,他一把抱住來開門的葉心湄:「心湄,我們結婚好嗎?」
葉心湄沒有回答他。
她任他抱著,過了很久,才輕輕地、抱歉地開口:「對不起,西川,我要嫁人了。」
4
葉心湄嫁人的那天,許君意在酒館裡找到了爛醉如泥的沈西川。
他胡茬滿臉一身酒氣,渾不像一個書生,小酒館裡的條凳累日經年木頭已經糟爛,沈西川坐的那條終於不堪負荷坍塌,他就躺在地上劣酒混著汗淚往嘴裡灌。許君意要拉他起來,被他一把推開。
沈西川罵她:「滾開,不用你假好心,你們父女都不是好東西!」
許君意抱歉地看著他,沉默不答話。
怎麼答呢?搶走他女朋友的,恰恰是她的父親。
沈西川仰面躺在地上,望著頂棚上破損的牛皮紙後露出的烏沉梁木,葉心湄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她說,西川,我對不起你,但我沒有辦法,我娘要治病。
她說,西川,你放心,我嫁給許先生不是做妾,他跟我是明媒正娶。
而沈西川只能一遍遍無力地重複:「我就快正式留校了,阿湄,我就快正式留校了。」
葉心湄只是用一雙悲哀愁苦的眼睛看著他,只是看著他,不說話。
涸轍之魚,相濡以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他們十歲時在家塾學到這句話,教他們的,是曾做過帝王師的老翰林。那時他們天真地想,相濡以沫,多麼的偉大而浪漫,若有一天身處涸轍,他們肯定也會這樣的,不會選擇什麼相忘於江湖的。
直到如今,他才領悟到,這句話里是藏著怎樣的痛楚。
沈西川一直在內心裡告訴自己,不要怨恨時勢,那樣未免像個時代的棄婦,徒然令自己蒙垢。
但他仍舊忍不住去怨恨。
是如何淪落到這種地步的呢,他和葉心湄,從兩個花前月下的貴族公子小姐,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曾經他所暢想的人生,是與葉心湄紅袖添香舉案齊眉,簾後看綠肥紅瘦,賭書消得潑茶香。
而原本,他們是可以這樣的呀。
還記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恍惚他還和葉心湄一起坐在王府戲檯子下一起聽伶人們唱崑曲雅音,眼睛一睜,卻不過是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盡,無限江山已別去,再難見。
今天葉心湄嫁給了一個姨太太成群的暴發戶買辦,而學校亦通知他,他的留校任教名額被人頂替掉了,對方是一個買辦家的大小姐,大小姐要結婚了,到大學裡鍍個金,讀書又太慢,乾脆做老師。
多麼令人啼笑皆非,那大小姐從未上過大學,卻可以空降老師,而他,在燕京大學讀了多年書也做了多年助教,卻只能看著機會被剝奪,束手無策。
買辦家的大小姐……許君意也是買辦家的大小姐。
沈西川指著許君意的鼻子罵:「都是你們這樣的人,就是你們這樣的人……」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許君意竟走上前來,乾脆利落地甩了他一個耳光。
他愣怔地望著她,她的眼睛裡第一次沒有了戲謔的笑意,她滿面寒霜地看著他,居高臨下地問他:「打醒你了沒有?大清亡了,帶著你一段好端端的富貴亡了,沈西川,你覺得自己委屈。可是你想過沒有,誰天生是該富貴的,誰天生又是該下賤的。在你富貴的時候,你可知道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在水深火熱中求生不能?你見過窮到賣兒賣女的人嗎,你見過被父母賣掉的人他們過著怎麼樣的日子嗎?你的父親曾高居翰林,你天生受他們福蔭,但這不過是命好罷了,命里賜你一場白賺的富貴,現在只不過是把不屬於你的東西拿走,你有什麼好怨恨的?但你有沒有問過你的父親,你的祖父,曾祖父,難道都是天生的翰林嗎,富貴白手賺,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在身居高位前受過怎樣的苦歷過怎樣的磨難?」
說完這些話,她站起身來轉身就走,沈西川獃獃地望著她的背影,直到她要走出門去,他才不甘地喊:「你也不過是個靠父親蔭蔽的二世祖,有什麼資格這樣說我?」
許君意轉過頭來,她的臉上帶著淡淡的、悵然的笑:「很抱歉,我並不是。」
她沒有再解釋。
5
沈西川在舞廳里等了許君意半個月,終於等到她再次大駕光臨。
這次她不再坐在他身邊,而是和其他客人一樣坐在客座上,沈西川彈了一首又一首曲子也不見她向自己這邊看,只好硬起頭皮上前去搭訕。
他局促不安地站在她面前,高大身影籠罩住她,他說:「你好。」
許君意客氣地回他:「你也好。」
沈西川乾巴巴地說:「謝謝你,那天你說的話,我回去後認真想了,你說的是對的。」
他訕訕地補一句:「從來沒有人這麼對我說過。」
可不是嗎,從沒有人對他這樣說過,他父親在清亡的那一年就殉了大清朝。母親是書香世家的嬌小姐,一輩子都活在詩書夢幻里,他的女友是前清格格,他從小到大接觸到的所有人,都成了落魄貴族,大家不斷地沉淪著,懷念著,怨恨著,從沒有人願意去細想,風水輪流轉,富貴終有時。
許君意點點頭:「不客氣。」
沈西川的手心裡沁出汗來,他想了又想,搜腸刮肚:「對了,我的留校名額又回來了,那位買辦大小姐突然又不想當老師了。」
許君意仍舊很客氣:「恭喜你。」
再想不出別的話了,沈西川一咬牙:「咱們還像從前那樣說話別再陰陽怪氣的了行嗎?」
許君意雀躍而起,一把摟住他的肩膀:「早說呀,可憋死我了,咱們去護國寺逛廟會吧!」
那是沈西川和許君意之間最好的時光。
沈西川正式留校任教做講師,他教唐詩。
許君意半真半假地喊他一聲老師,他就真的端起老師的架子來,每天要她背一首詩,背不下來要打手板子的。
在日本小酒館裡喝清酒,他對許君意說:「我父親是翰林大學士,一生做的也是學問,我這也算是子承父業了。雖然朝廷沒了做不到翰林,但努力做學問,終有一日升到教授或者自己辦學做校長,倒也不算辱沒門楣。」
那時清華大學的校長是金邦正,北京大學校長是蔡元培,許君意已經喝的微醺,她頭歪靠在沈西川肩上,握著拳頭高舉喊口號:「打倒金邦正,取代蔡元培!」
沈西川撲哧笑出聲來,他摸摸許君意亂糟糟的捲髮,親昵地罵她:「傻瓜。」
對於許君意,沈西川的心裡一直有個疑惑。
葉心湄出嫁那一日,在酒館裡,他說許君意也是二世祖有什麼資格教訓自己,許君意說了一句並不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天,他們在校園裡散步時,突然有人撞上來對許君意言語調戲動手動腳,沈西川把許君意拉到身後,直接朝著那人的臉一拳砸上去:「請你放尊重點!」
那男人抹一把鼻血,滿臉的無奈,涎著臉皮看著許君意:「怎麼,你不認識我啦,咱們可是在揚州見過的呀,我陪我叔叔去的,我叔叔嫌你唱小曲兒不好聽才沒要你的,才過了不到一年,你就不認得我啦,啊?小瘦馬。」
最後三個字在沈西川耳邊炸響,沈西川轉過頭來不可思議地看著許君意,許君意像是失掉了魂魄,渾無當初在舞廳後巷與人撕打時的潑辣,她無助而祈求地望著沈西川,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沈西川轉過頭去,又是一拳砸在對方臉上。
然後他拉起許君意,飛快地跑掉了。
6
在未名湖邊,許君意向沈西川講述了自己的身世。
她是許買辦的親生女兒,也是剛才那男人口中所稱的「瘦馬」,所以她是不受福蔭的二世祖。在她還小時,大清尚在,她的父親是無數掙扎在爛泥潭裡的人之一,窮到只好賣兒賣女,賣兒當戲子,賣女做娼妓,許君意比很多被賣掉的女孩子要稍微幸運一點,她被賣掉的時候只有八歲,但已經可見美人胚子,一位來自揚州的人牙子買去了她,揚州出瘦馬,那揚州人牙子買她也是為養瘦馬,她在人牙子手底下待了八年,每天煎熬地等待著走向無間深淵。也算是幸運,她竟一直沒有被人買走,直到去年,父親突然找到了她,他今非昔比啦,一朝亡去,給無數人提供了機遇,他抓住機遇,成了一個買辦,一個有錢人,所以他把女兒接了回去,搖身一變成為大小姐。
難怪她對許君意說,你見過窮到賣兒賣女的人嗎,你見過被父母賣掉的人他們過著怎麼樣的日子嗎?原來她就是被賣掉的兒女,原來她就見識過那些悲慘的人生和日子。
許君意的臉被湖風吹的煞白,她揚起臉兒問沈西川:「沈西川,你會嫌棄我嗎?」
沈西川沒有說話,許君意的眼睛裡噙淚,她搖晃著沈西川的手,無力地撒嬌:「你說呀,你會嫌棄我嗎?」
沈西川伸出手來,手指繞住她的捲髮,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而堅定地說:「咱們倆,一個青春,一個年少,一個郎才,一個女貌,再般配不過,再合適不過了。」
許君意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她抱住沈西川,在他肩頭哽咽,過了很久,她問沈西川:「沈西川,我們結婚好不好?我不要我爹了,不要當大小姐了,我們結婚吧!」
她以為沈西川會拒絕,至少會遲疑,沒有想到他竟一口答應了:「好,我去申請公費留學,我們一起去美國,去英國,去日本,只要你不嫌棄我沒有錢,不怕過苦日子。」
沈西川執意帶著許君意去了自己家看看:「留學的事情至少要過完年才能辦妥,萬一你攤牌後被趕出家門,少不得要在我家住一段日子,先給你看一下我家,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沈西川的家也在南營房,破爛卻乾淨的一間屋子,許君意一點也不嫌棄,她用手比了個菱形,扣在窗戶上:「還缺個窗花,我會鉸,下次我來帶一沓紅紙,鉸窗花貼上好過年。」
那一天,距離過年還有整整一個月。
她捧住沈西川的臉,在他嘴上深深印了一記:「等我來過年!」
可她卻失約了。
沈西川在家裡等,等啊等,一直等了一個星期,許君意沒有來,來的是葉心湄。
她在沈西川面前蹲下來:「別等了,她不會來了,她要嫁人了,嫁給一個督軍當姨太太。」
沈西川痴痴地說:「不會的。」
葉心湄忍無可忍地扳過他的臉來:「你別傻了,她是騙你的。她註定是要嫁給督軍做姨太太的,你知道為什麼過了八年她爹巴巴地把她從揚州找回來?就是覺得養女兒是筆好買賣。為什麼找我做許君意的老師?就是因為她曾經是個瘦馬,舉止輕浮沒有身價!許君意她自己也是知道的,她跟你,不過是想浪漫地談一段戀愛,你以為她真會嫁給你呀?她好不容易從爛泥潭裡爬出來,她會想繼續跟你受苦嗎?」
沈西川推開她:「她和你不一樣。」
葉心湄哭了,她的眼珠子成串地往下掉:「你還以為是我辜負了你,以為是我愛慕虛榮。沈西川我告訴你,我也是被算計的,姓許的給我下了葯,讓我失身於他,我不得不嫁。我怕你知道真相後會和他拚命才騙你,我不介意在你心裡做個嫌貧愛富的市儈女人,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也往深淵裡滑。」
沈西川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她擼起自己的袖子:「他聽說了我和你的事情。」
她的手臂上全是淤青。
沈西川想起了他們還小的時候。
那時候,葉心湄是那樣矜貴的小格格,春天裡他們一起放風箏,她擼起袖子牽著線,春日陽光下,她的手臂像一截上好的羊脂玉,供奉在玻璃閣子後的玉觀音,塵埃不染,盡享尊榮。
葉心湄撲進他的懷裡:「西川,帶我走吧,求你。」
7
1921年的除夕,滿耳朵都炸響著鞭炮聲,整個世界紅光熠熠,沈西川坐在地上,出神地望著那一扇空空的窗。
「下次我來帶一沓紅紙,鉸窗花貼上好過年。」
言猶在耳,可是人心已變。
沈西川站起身來,背上早已經打點好的包袱,裡面除了他為數不多的行李,還有兩張去上海的船票。
他去赴約,赴的卻不是一個月前與許君意的約。他答應葉心湄帶她走,葉心湄說,今天除夕夜,許先生與人約好了一起吃飯,怕是要到半夜才會回來,姨太太們也各有消遣,今天走最為穩妥,等到許家人發現了,他們恐怕都出了北京了。
他跟葉心湄約好,晚上七點在許家後院角門碰面。
他去的早,六點就到了,在餛飩攤上吃了一碗餛飩,終於熬到七點,角門開了一道縫,葉心湄的身影出現了,他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你去對面布店裡等我,我……」
他沒能說完這句話,角門突然被踹開,一群人呼呼喝喝地衝出來,手電筒的強光照在眼睛上,有人一腳踹在了他的肋骨上,他蜷縮著倒在地上,這群人包圍了他,高喊著:「快通知老爺,後門抓到個野男人!」
沈西川被鎖在了許家柴房裡。
沒有人管他,他已經整整一天水米不進,嘴唇已經乾裂,肋骨也在疼。
這些他都沒有心思去想,他只是擔心,葉心湄怎麼樣了?她還好嗎?那群人來「捉姦」時,粗暴地把葉心湄推攆走了,背負著與人私奔的罪名,許先生會怎麼處置她?他原本就待她不好!
對於葉心湄,儘管愛情已經不存在,但他仍舊有無法割捨的感情,他們曾經同是涸轍的魚,是時代的棄兒,曾經那樣地相濡以沫。
第二天的晚上,柴房的門終於被打開。
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高高瘦瘦卻又裊裊婷婷,沈西川猛地坐起身來:「小意!」
她看起來與那日分別時毫無區別,依舊是那樣楚楚地美麗著,不,比那日更美麗了,過新年,她做了新頭髮,換了新衣裳,一身紅色喜氣洋洋的。她的手裡端著一隻碗,裡面漂浮著幾隻胖胖的水餃。
她把碗放在他面前:「沈老師,過年好啊。」
這一聲沈老師,叫的沈西川心中咯噔一聲。
許君意在他面前坐下來,低聲說:「今天來,是跟老師告罪的。我對不起您的教導,枉費您跟我講了那麼多民主自由的大道理了,我如今還是要嫁給人做姨太太。」
她站起身來:「我這個不成器的學生,您就忘了吧,祝您以後,桃李滿天下。」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就走,沈西川望著她的背影,像是一團棉花堵塞在了喉嚨,他有很多話想說,關於她的,關於他的,關於他和她的,然而最後說出口的卻只有一句:「你們把葉心湄怎麼樣了?」
許君意回過頭來,她的笑容悵惘,她只說了三個字:「您放心。」
8
許君意出嫁的日子,在元宵節後。
督軍已經年近五十,是個老派人,因此許君意出嫁坐的是花轎,去督軍府的路上,她掀開轎帘子朝外看,年過完了,這一年的熱鬧過完了,熱鬧過後,滿地垃圾堆積,混淆著殘雪,骯髒而狼藉。
似乎這一生的熱鬧也已經過完了。
轎子顛顛簸簸,像是搖籃,嗩吶吹吹打打,像是搖籃曲,許君意在這樣的搖籃和搖籃曲里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是這一年的除夕,她已經被關在自己的房間里整整一個月,門外窗外都被人把守的嚴嚴實實,她爹甚至命人收走了房間里的所有銳器。
她心裡好著急,她答應過一個人,要帶一沓紅紙去他家,給他剪窗花陪他過年,現在已經是除夕晚上五點了,她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她哐哐砸門,卻沒有人理她。
她絕望地坐下來,眼看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窗外一點一滴黑下來。
就在她要徹底絕望的時候,門突然開了,她爹走了進來,滿面寒霜:「就那麼喜歡那個窮小子?非他不可?」
她手刀在脖子里一拐,做出個殺頭的手勢,斬釘截鐵地說:「斷了頭也要跟他走。」
爹爆喝一聲:「就當我白養了你這個女兒,滾滾滾。」
又說:「你身上的東西都是我給你買的,既要和我斷絕關係,把我的東西都還給我。」
她二話不說,一把拽下耳垂上的墜子,擼下手上的翡翠鐲子和戒指,踢掉高跟鞋,脫掉翠綠新鮮的旗袍,只剩下裡面的單衣,爹終於揮一揮手:「好了,滾吧!」
她笑嘻嘻地給爹鞠了一躬,轉身推開門跑了出去。
路過後院時,她看見老媽子正在剪窗花,紅艷艷的窗紙厚厚一沓,趁老媽子不注意,她抱起一摞就跑。
除夕的風真大呀,夾雜著雪花,她光腳只穿一雙襪子踩在雪上,冷風如刀一般割在身上,可是她心裡真快活,甚至快活地唱起了戲文。
唱的是京劇《紅鬃烈馬》里那段三擊掌,王寶釧為嫁薛平貴與父決裂,她一來北京就好喜歡這齣戲,看的時候她想過,如果我遇到了我的心上人,也會和王寶釧一樣的。
她邊跑邊唱。
「上脫日月龍鳳襖,下解山河地理裙,兩件寶衣齊脫定,交予了嫌貧愛富的人。」
唱到高興,搓搓冷的發木的手臂,自編幾句:「懷抱灧灧紅窗紙,頂風冒雪會郎君。」
她沒能再唱下去。
她看到了角門處的一片喧鬧,那被打倒在地的,猶在掙扎著喊「你們不要帶走她」的,不是她要去會的郎君又是誰?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
北風捲來,一沓紅紙飛了漫天漫地。
夢境一轉,又到了初一,爹坐在她的床邊,怒斥那負心漢,不僅負自己女兒,還想拐帶自己姨太太,還想拐帶自己的財產,壞胚子,前清留下的蛀蟲,非教他進大牢里吃幾年官司不可。
她淡淡打斷爹:「您說吧,要怎麼才肯放了他?」
爹哧地一笑,不再與她作假:「到底是我女兒。」
是啊,到底是父女倆,自從他把她賣給人牙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深深地了解他,她低下頭,手裡剪著窗花:「葉心湄,是你安排的吧。」
她早就猜到了,在後門撞見家丁棒打苦命鴛鴦的那一刻就猜到了,沈西川這個傻瓜,人家設了局他就巴巴往裡鑽,任誰都能看懂的套路,偏偏蒙蔽住了他的眼……許君意的心口陣陣緊縮的疼,蒙蔽住他眼睛的到底是什麼?
她和沈西川的這輩子已經完了,然而在他和她的這一輩子里,他最後同她說的話,卻是一句「你們把葉心湄怎麼了。」
她抬眼看父親,父親滿臉的得意,怎能不得意呢,他是如此的擅長揣摩人心,輕而易舉地就讓他們的「愛情」潰堤千里。
她對父親開口:「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我要見葉心湄。」
葉心湄來了,站在門邊,融化在陽光里,門框晃來晃去,發出吱呀的痛響。許君意望著夕陽里她的輪廓,輕聲問:「為什麼?」
葉心湄清晰地回答她:「因為我恨你。」
許君意笑了:「你為什麼要恨我,是你自己放棄他,你為榮華富貴辜負他一片痴情,你憑什麼恨我?」
葉心湄慢慢走到她的床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她,輕輕地說:「世界上並無憑什麼三個字。就像我的祖宗們自己把自己的基業糟蹋完了,但我仍舊恨那些奪取了我榮耀的人,沒有憑什麼,只有心裡不甘,僅此罷了。」
為再履富貴,她「自甘墮落」委身於許君意的父親,什麼下藥失身,都是她編造出來騙沈西川的假話。因為她和葉心湄的父親有共同的目標,拆散沈西川與許君意,葉心湄的父親是為攀附權貴,而她,卻是因為不甘心。
正如她對許君意說的那樣,沒有憑什麼,只有不甘心。
花轎沉重地落在地上,驚碎了一場舊夢。
督軍家到了,許君意搭著喜娘的手,走進了督軍府。
她蓋著蓋頭,不知道人群里有一雙眼睛正盯著她看,一直看。直到許君意的身影消失在視野里,那雙眼睛的主人才轉身離去。
就像她不知道,這雙眼睛的主人,已經打算好要棄文從武,去入伍,他不要做什麼教育家了,不要做什麼校長了,他要做一個丘八,終有一日權勢滔天,可以站在她面前,對她說,那一年,我的包袱里有兩張船票,一張給葉心湄,一張給她的母親,那一晚,我來許家,除了帶葉心湄走,還想溜進來,問你一句,我的留學名額申請下來,你還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英國?
想對她說,無論何時,無論怎樣,我都還想和你一起,去英國。(作品名:《燈花未盡又一宵》,作者:沈魚藻 。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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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丈夫吵架出走,隔天回家開門卻是他前妻,還穿著我裙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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