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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沒有生出二胎的中年女人,罪大至死

二胎政策開放後,使得不少中年女性陷入兩難。家庭和社會在催促她們再度生育,而這將摧毀她們在職業方面的努力,36歲的女教師夏岩就陷入了這樣的困境。

故事時間:2018-2019年

故事地點:河南


2019年,我三十六周歲,有一個十一歲的女兒,所有人都希望我能夠儘快生二胎——最好是兒子。

辦公室里總共十一位女老師,除了我和兩位年近五十無法再生育的老師之外,其餘都生了二胎。

同事們為生二胎做出的努力驚心動魄。二胎政策還未完全開放時,一位同事想生二孩,在街道辦事處繳納五萬元左右的社會撫養費,有的人還交了十萬;同辦公室的周蕙為了順利生下二胎,對所有同事隱瞞懷孕的消息,懷孕後期,為了繼續掩飾,她給右腿打上石膏,在家裡卧床不起。我們去她家探病,她只說自己不小心摔斷了腿。

對於生二胎的女老師,沒有產假,只能請病假。生產後不滿一個月,周惠就被催著回來上班。她浮腫著臉,身材臃腫,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站在教室里講課,連大聲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二胎政策正式施行後,哪家添了孩子成為公開的喜事。大家互道恭喜,鼓勵賺錢,一團喜氣的間歇,有人回過神,發現還有一個我這樣的沉默的「異類」,催我:趕緊生一個吧。吃藥調理一下,老公也要吃,一舉生個男孩。我臉上的笑容險些綳不住,恨不能大喊一聲「老娘生不生關你們什麼事」。

但我知道不能,別人都是好心。在辦公室里,「生孩子」是一個熱門話題,此時此刻,我只是恰好成為話題中心而已。

辦公室里空間大,臉色不好看還能掩飾過去。電梯里被人追問,那就有點惱火了。空間狹窄,一個人追問,幾個人目光炯炯盯著我的臉看,實在考驗維持假笑的功力;最難以應對的是在飯桌上,酒過三巡後,只要座上有女賓,話題總會繞過來。

「你們倆幾個孩子?」

我故作輕鬆地笑一笑,「只有一個。」

「哦——」對方拖長聲音,意味深長。接著便湊過來,推心置腹,「趕快生一個唄,現在政策這麼好!」其他人也群起響應,「年輕圖清閑,老了定後悔」。

我拚命點著頭,表情虔誠,內心暗自祈求大家快快放過我——一個沒有生出二胎的中年婦女。


在縣城的普遍觀念里,孩子最少要兩個,最好是一男一女,湊成一個「好」字。我們家,我媽最信奉多子多福,當年小姨身體不好,又是公職人員,只生了一個男孩。母親想法設法,幫她收養了一個女孩。

可我關於生孩子的記憶並不美好。

女兒出生時,我的產假是56天。產假臨近結束,學校開始打電話催促上班,我去找領導求情,又多請了一個月假。當時我是班主任,早晨7點半必須到校。但女兒半夜哭鬧,還得餵奶,我也睡不好,每晚只斷斷續續地睡兩三個小時。

上午最後一節沒課,我請一位同事幫我照看班級的孩子,自己回家餵奶。

一次,被校長抓到,質問我:「家裡一個小孩重要,還是學校六十幾個孩子重要?」我臉上難堪,無言以對。實在無法兼顧工作,我和婆婆商量:給三個月大的女兒斷奶。

女兒一吃奶粉就腹痛腹瀉,由於脫水還引發高燒。趕上三聚氰胺事件,家人又商量,先別斷奶,還是喂母乳。這時我才明白,小孩各有各媽,可是我女兒只有我。

這幾年,學校的教學任務繁重。學生放學後,老師還要開會,晚上八點多下班是常事。回家後,還得輔導女兒寫作業。由於壓力大,我多年失眠,早早地白了頭髮,還有偏頭痛的毛病。

另外,我也希望能在工作之餘保持著興趣愛好:布置書房、讀書練字、跑步、種花、爬山、追劇……再生一個孩子,肯定無暇去做這些事。

我想要做一個好母親,勢必要犧牲一部分工作和自我。成功扮演其中一種角色,可能會搞砸另一個。

我把這話告訴母親。她說:「你就是貪圖享受,自私自利。」

我原本是家裡最省心的一個。大學畢業,師範院校包分配工作,丈夫是國企高層,人也踏實勤快。可三十歲過後,我遲遲沒有生出二胎,成了母親的一塊心病。

這幾年她催得越發緊急,任何話題都能繞到「生二胎」上。連電視上家人團聚包餃子,她都會說:「還是家裡人多了好。以後你們老了去醫院,閨女一個人能拖動你們兩個嗎?」

規勸不成,母親開始冷嘲熱諷。還教育外孫女:以後留在大城市別回來了,讓你媽一個人孤獨終老,誰讓她不願意給你生一個弟弟?

到後來,我也會深深地懷疑自己:我是不是真是一個自私的人?為什麼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樣,歡天喜地地生二胎?

真正讓我改變主意的是公婆。去年過年,老公兄弟倆拎著大包小包的年貨帶回家,公公看也沒看。晚上,全家人聚在電視機前看春晚,他獨自坐在外間沙發上,佝僂著背,臉沉在幽暗的燈影,看起來很傷感。

公公年輕時是村支書,很有名望。我和弟媳頭胎都是女兒。沒能有一個孫子,總讓公公感覺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婆婆悄悄告訴我們,公公擔心百年之後,墳頭斷了香火。在長輩的觀念里,這是很可怕的事情。

飯桌上,或許是看穿老頭的心事,老公弟弟突然提議,今年各家一定要努力,要添一個娃娃。公公聽了這話,興緻高昂,舉起酒杯:「這話我愛聽。」說罷一杯酒下肚。

弟弟夫妻倆還年輕,今年剛滿三十,這樣的豪言壯語還說得起。可我已經36歲,身體又不好,只怕完不成這個任務……我臉上發燙,覺得自己成了丈夫家的罪人。

去年清明節,老公回家上墳,回來時說起,婆婆今天硬拉著他到附近山上的一座廟裡進香,說公公請「神運算元」算過卦,我倆今年必有大喜。還領著他到觀音菩薩面前栓了一個男娃娃。

我見過送子觀音像前的栓娃娃。泥娃娃大小不一,造型樸拙,女娃娃頭上戴朵花,男娃娃大都有個誇張的小雞雞。

公婆從沒有直接說過讓我生二胎的話,我沒有想到他們已經迫切到祈求神靈的地步。

我有些茫然了,和老公商量。結婚十五年,他性格溫和,我們鮮少爭吵。這一次,他似乎也很尊重我的意見,「你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


我在各方壓力下屈服,開始了漫漫二胎路。

見我讓步,母親和小姨很是歡喜。她們商量,先帶我去縣醫院做輸卵管造影檢查。小姨找了一個相熟的醫生,約在中午人少的時候去。給我檢查的是一個男醫生,我有些尷尬地躺下來。

冰涼的造影劑緩緩推進輸卵管,肚子開始脹痛,後來疼得不能忍受,小姨在身邊緊緊抓住我的手。檢查進行到一半,造影劑推不動了。女性的輸卵管細得像頭髮絲一般,現在被造影劑強行撐開……我疼到幾乎失去意識。

醫生見我滿頭大汗,淚光閃閃,便停下來。

我隱約聽到醫生對小姨說:「左側輸卵管不通暢,不通暢就會疼,這是很正常的。」

接下來,我們去地區婦幼保健醫院做輸卵管疏通。這裡很熱鬧,等候室的凳子上坐滿了看病的女人,看來要生孩子卻生不出來的人不少。但我不想生孩子,可還是被帶到這裡。人生好像一部電梯,當你走進來,去往哪裡已經早有註定,不是自己能夠左右的。

還好,婦幼保健院里都是女醫生。沒有麻醉,同樣的程序又來了一遍,醫生冷靜地指揮,「吸氣,深呼吸,放鬆……」

我感覺每一個細胞都在痙攣、抽搐。太疼了,藥水在壓力作用下強行推進,輸卵管漲開,再漲開……淚水湧出來又憋回去。

終於結束了,我躺在手術台上發抖,醫生在收拾器械。一個醫生瞪了我一眼:「怎麼還不走?!」

他們對此司空見慣。我顫抖著爬起來,只覺得一股熱流唰地涌下來。又聽見醫生說:

「小心點,拿紙墊住,別把地板弄髒了!」

我想,不管我平常多麼體面地站在講台上教書育人,脫下衣服躺在手術台上時,我感覺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學識和修養,就是一頭赤裸的老母豬。

狼狽萬分地走出操作室,等在外面的是個年輕姑娘。她悄聲問我:「疼不疼?」我勉強笑了笑,不疼。


小姨陪我去相熟的婦科診所,開幾副草藥調理身體。

這家診所位置偏僻,但熱鬧程度遠勝於公立醫院。診所坐落在馬路邊,兩間屋子,裡間靠窗兩張桌子,六十多歲的女中醫正在問診;外間櫃檯處站著她的兒媳婦,專門負責抓藥。

我站在外間等待,長凳上坐滿患者。在等待的同時,我和一位年齡相仿的女人攀談起來:她說自己81年生,頭一個是女孩,這兩年懷了兩個,都是女孩,都主動流產了,一心要生男孩。醫生說開藥調理,可以把體質調成生男模式。

我看著她,她臉色暗黃,發質乾枯,看上去很蒼老。

二十分鐘後,排隊到我了。女醫生很有經驗,打量我一眼,問:「第一個是啥?」

「女兒。」

「在我這裡吃幾服藥,給你調理好,一定能生一個男娃!」她聲音響亮,語氣自信,在信紙上寫藥方,順手從一摞宣傳紙上抽出一張給我。上面印著一整張生男孩的注意事項:多吃鹼性食物,幾月份懷胎,配合吃一些藥物,用鹼性洗液……最後,老太太鄭重吩咐:「不光你要照做,愛人也要照辦。」

藥方開好了,到外間的藥房抓藥。很快,醫生便包了五大包草藥,這是用來喝的再加上若干盒中成藥,還有灌腸用的器械,這次拿葯,花了1000多元。

我和老公對此都有些不信。可也不敢忤逆老人,他將草藥拿去醫院,確認裡面大都是些婦科消炎、活血的藥物,才放心讓我服下。

草藥大碗大碗灌下去,肚子像個盛滿水的水罐,我一口飯也不想吃。我姨勸我:「都是這樣呢,忍耐吧,當年我生你表弟時,喝的草藥可以用水缸盛。」

圖片來自網路,侵刪

喝草藥尚能接受,灌腸最為痛苦。將熬的草藥灌到塑料輸液袋裡,像打點滴一樣,從肛門緩緩輸進腸道。我嘗試過一段時間,過程實在痛苦。

壓力無處訴說,我講給老公聽。之前,母親也希望他能喝些葯調理一下,他拒絕後,母親不好再逼他,生二胎的壓力落到我一人身上。我希望有一個一起分擔的人,有時向他抱怨,他不以為然:「哪兒那麼矯情呢?」他無法對我的焦灼感同身受。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也有些模糊。我的初衷是不要再生孩子,可現在,我盼望著趕快懷上一個孩子,讓這件令人不安的事情早些結束。


半年後,我的肚子依然沒有動靜。從我媽和小姨的眼神交換中,我知道這件事情還沒完。

果然,小姨催我去婦幼做個複查,看看輸卵管是否已經暢通。我向領導請假,說要去做婦科檢查,為生孩子做準備。這次,領導當即准假:「生兒育女的事情怎麼能不支持呢?」

我直接到縣裡的婦幼醫院挂號,找了相熟的醫生。她給我推了一針,這是以往的檢查里沒有的程序。

「這是麻醉針嗎?」

「不是,是能讓肌肉放鬆的,待會檢查的時候,輸卵管不會痙攣,可以減少痛苦。」

不知道是藥物起了作用還是心理安慰,這次檢查幾乎沒有感覺到痛苦,時間也很快。

結果出來,醫生朋友看了片子後說:「沒有什麼問題,兩側輸卵管都是通暢的。」他分析,之前不通暢,一種可能是檢查時太緊張,造成輸卵管收縮痙攣,所以有不通暢的假象。二是在地區婦幼醫院做的疏通術很成功,徹底疏通了輸卵管。

輸卵管暢通,可是遲遲沒有懷孕,只能再吃草藥調理。我直接到醫院的中藥房去取葯。同樣五份草藥,價錢幾乎只有那家診所的三分之一。

小診所真黑呀,抓住人們求子心切的心理,錢掙得太容易了。

一年過去,我依舊在做著徒勞無功的努力。弟媳那邊卻率先完成任務,年初,家裡成功添了一個男娃娃。

公公激動之下在酒店擺了酒席,宴請親朋,也邀請了弟媳和我的父母。三個親家坐在一起,為了照顧我的心情,他一句沒提「終於有後了」之類的話。最後還對著我爸特意表揚我:「這個兒媳婦好,懂事明理。」

父親欣然點頭。席間,唯有母親嚴陣以待。

弟媳生了二胎後,母親主動替我承擔了買葯、煎藥的任務,還去那家小診所為我尋來新的秘方:草藥加熱敷。

每天上午,她在家把草藥煎好,囑咐我午休時過去喝葯。中午下班,我從學校趕到母親家裡,她把葯碗備好,看著我喝下去,雖後開始熱敷。

熱敷需要在一個裝滿各類草藥的布製藥包灑上黃酒,在藥罐里蒸上半小時後,趁熱放在肚皮上,時間為二十分鐘。女醫生囑咐:布包越燙效果越好。因為她一句話,我肚皮上常被熱敷的地方燙得發紅,時間久了,黑色素沉澱下來,形成斑駁的色塊。

熱敷完畢,母親早已將剩下的草藥倒進為我準備的保溫杯,讓我晚上回家再喝。我每天帶著個散發著草藥味道的保溫杯,叮叮噹噹。

她把一切準備得妥妥噹噹,煎好的葯端到床邊,藥包蒸得熱氣騰騰,由不得我不從。

前不久,一位朋友好不容易懷上二胎,四個月後意外流產,她在家中自殺。還留下遺書,拜託家人照顧好大兒子。她比我小一歲,大兒子在上二年級。在我們眼裡,她性格樂觀要強,從不抱怨什麼,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將這件事講給母親聽。她不以為意,說這都是個別現象,「也太不負責任了。怎麼不想想自己的小孩?人生的責任沒有盡完,怎麼能去死?」

我沉默一會兒才問她:「這葯我還得喝多久?」

母親回:「喝到生出孩子為止。」

圖片來自網路,侵刪

- END -

作者夏岩,小學老師

編輯 |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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