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穆彰阿的惆帳:小皇帝咸豐不吃狐假虎威這一套了!
行政莫先於用人,用人莫先於君子小人之辨。夫君子小人藏於心術者難知,發於事迹者易見。大抵君子訥拙,小人佞巧;君子澹定,小人躁競;君子愛惜人才,小人排擠異類;君子圖遠大以國家元氣為先,小人計目前以聚斂刻薄為務。
剛正不撓、無所阿鄉者,君子也;依違兩可、工於趨避者,小人也。諫諍匡弼、進憂危之議,動人主之警心者,君子也;喜言氣數、不畏天變,長人君之逸志者,小人也。
公私邪正,相反如此……天下治亂系宰相,君德成就責講筵。惟君德成就而後輔弼得人,輔弼得人而後天下可治。
清道光三十年二月二十九日(公元1850年4月11日),京師理學大師,時任大理寺卿的倭仁上了一道《應詔陳言疏》的摺子,直指當下大清朝堂面臨的現狀,同時提出了破解這些困局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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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奏摺和皇帝硃批
倭仁的這份奏摺彷彿久旱的甘霖,給如坐針氈的小皇帝奕詝解了渴,也為奕詝開啟了「倒穆」的輿論先河。
這個「穆」可以看成是一個人,也可以看成是一個政治派系,因為這個「穆」的核心人物叫穆彰阿,大清入關以來第五位操控朝政的權臣。
公元1850年2月25日早上,清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日卯刻,帝國的最高統治者,重病在身的愛新覺羅·旻寧召集王公大臣安排後事。在一干人等的見證下,他公布了皇太子人選,即皇四子愛新覺羅·奕詝。
當天中午,旻寧就帶著「捐小忿,成大信」的內心煎熬和「孳孳愛民之隱衷」的自我催眠中撒手殯天了。
但大清帝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太子奕詝在顧命大臣們的擁戴下,於旻寧靈前繼皇帝位,並以第二年為咸豐元年,帝國開始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
但對於奕詝來說,他登上皇位後面臨的首要緊急問題,不是來自西方列強的得寸進尺,也不是遠在千里之外的廣西「拜上帝教」蠱惑人心,而是如何從權臣穆彰阿手中奪回皇權,並剪除「穆黨」對朝政的影響。
咸豐畫像
穆彰阿對朝政的控制遠遠超過他的前四位同行(多爾袞、鰲拜、隆科多、和珅),他是道光朝兩大重臣之一(另一個為潘世恩),執掌權柄長達二十三年之久(他於道光七年,即公元1827年進入軍機處)。
在這二十三年里,穆彰阿利用自己的身份和職權,通過鄉試、會試、吏部選官等國家重器制度來結黨營私,打擊異己,以至於「門生故吏遍於中外,知名之士多被援引,一時號曰穆黨」。而且最為關鍵的是,正因為他的門生故吏遍布天下,自己又深受道光恩寵,所以遭到彈劾也安然無恙,而且即使遭受正直大臣實行尸諫,也能平安度過。
如鴉片戰爭期間,東閣大學士王鼎痛恨穆彰阿投降誤國,痛恨他殘害忠良,於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三十日(公元1842年6月8日)留下「條約不可輕許,惡例不可輕開;穆不可任,林不可棄」的一紙遺疏,自縊死諫。
但如此悲壯的尸諫卻被「穆黨」成員,時任軍機處章京行走的陳孚恩給壓了下來。他對王鼎之子王沆威脅利誘,拿到王鼎的遺書後親自「改草遺疏」,隨後把王鼎的原疏交給穆彰阿向穆邀功。
最後的結果就是,道光並不知道王鼎尸諫,以為他是「暴病而亡」;而穆彰阿依然穩坐軍機,恃恩益縱,始終不悛。
這僅僅是穆彰阿專權的其中一例。
穆彰阿影視劇照
事實上,在穆彰阿長期經營的情況下,道光三十年的「穆黨」勢力早就盤根錯節,政治利益上的複雜程度遠非常人可以想像。
軍機處:潘世恩病假,祁雋藻奉旨出差陝甘,陳孚恩是穆彰阿的死黨,季芝昌是穆彰阿弟子,加上穆彰阿自己,軍機處五大軍機大臣「穆黨」占其三。
內閣:在清廷「三殿三閣」的內閣定製下,因為保和殿特殊而空缺外,穆彰阿是僅次保和殿的文華殿大學士,時稱「首揆」;武英殿因為潘世恩請假不在朝中,耆英佔據文淵閣大學士,琦善佔據協辦大學士,東閣自王鼎死後一直空缺,內閣中又是穆彰阿一手遮天。
總督:清廷常設10位總督,然而道光三十年的10位總督,即直隸總督納爾經額、兩江總督陸建瀛、陝甘總督琦善(兼任青海辦事大臣)、四川總督徐澤醇、閩浙總督劉韻珂、湖廣總督裕泰、兩廣總督徐廣縉、雲貴總督程裔采、漕運總督楊殿邦、東河總督顏以燠,都是「穆黨」成員。
巡撫:清廷內地十八省,其中十五個省常設巡撫(直隸巡撫由直隸總督兼任,四川巡撫由四川總督兼任,甘肅巡撫由陝甘總督兼任),但這十五個巡撫中,陝西巡撫張祥河、山西巡撫兆那蘇圖、山東巡撫陳慶偕、河南巡撫潘鐸、、江蘇巡撫傅繩勛、湖北巡撫龔裕、湖南巡撫馮德馨、廣東巡撫葉名琛、廣西巡撫鄭祖琛、福建巡撫徐繼畲,都是穆彰阿的會試弟子。
清代總督、巡撫示意圖
由以上名單可看出,道光三十年的大清王朝,從中央到地方都已經被「穆黨」勢力滲透了,這種力度要比清朝之前四位權臣的滲透深得多,當然這還不包括大清朝中央六部委(吏、戶、兵、刑、工、禮)幹部,以及地方道員、知府、縣令等官吏。另外提一句,晚清那位號稱「半聖」的曾國藩也是穆彰阿的弟子。
除此外,穆彰阿還和恭親王奕訢關係匪淺。
道光二十八年,奕訢迎娶熱河都統桂良之女為嫡福晉,而桂良又和直隸總督訥爾經額是兒女親家,這樣的政治關係很難不被「權相」穆彰阿吸收。
這對於年輕的咸豐帝奕詝來說,眼下的當務之急沒有什麼比除去穆彰阿更重要了,因為這樣的穆彰阿實在是太可怕了。
如果不除去此獠,晚上他是無論如何都睡不著覺的。自幼受帝王之術教育的咸豐帝,還是皇子時就對穆彰阿深惡痛絕,更別說他坐了龍庭後能一言決定天下人的生死,「文宗自在潛邸深惡之!」
清代皇室狩獵圖
所以滅掉穆彰阿,鞏固皇權就成了咸豐登基後最大的信念。那麼,咸豐帝奕詝所依靠的力量有哪些呢?
工部尚書杜受田、禮部尚書孫瑞珍、步軍統領賽尚阿、鑲黃旗蒙古都統僧格林沁、定郡王載銓(步軍統領)、禮親王全齡、睿親王仁壽(領侍衛內大臣)、鄭親王端華(總理行營事務大臣)等,和穆彰阿相比太過薄弱。
但奕詝還有一項大招,就是他掌握著大清王朝的法統大義,是天下道德體系的扛旗手,是名正言順的大清第一人!
所以,他以帝王之尊的身份,採取穩紮穩打,先剪黨羽後誅首惡的策略,逐步削弱穆彰阿在朝中的勢力。
第一步:道光三十年二月初六(公元1850年3月19日 ),以陳孚恩「君前失儀」為由,將他交由其衙門議處,並降三級留任。
第二步:道光三十年二月初八(公元1850年3月21日),召回此前不受朝廷重用的有才有德之士,並追查這些人被棄之不用的原因。
清代官員
第三步:道光三十年二月十六(公元1850年3月29日),賜自己的老師,時任工部尚書的杜受田太子太傅銜,提高杜受田在朝中的地位;同時下旨翰林院編修蔡念慈、馮培元、何彤雲在南書房行走,擠走了「穆黨」重要成員張芾。
第四步:道光三十年二月二十(公元1850年4月2日),以修撰宣宗(道光帝)實錄為名,命穆彰阿為監修總裁官,季芝昌為副總裁官,實際上是將二人趕出了軍機處。
除此,在道光三十年二月初八這天,咸豐除了召回此前不受重用的官員外,還下了一道廣開言路的旨令,要求朝臣各抒己見,對如何建設美好的大清王朝提出各自的看法。
凡九卿科道,有奏事之責者,於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據實直陳,封章密奏,俾庶務不至失理,而民隱得以上聞。諸臣務須虛公詳慎,毋偏毋私,凡有裨於官方吏治帶計民生者,各抒所見,切實論奏,以副朕集思廣益之至意。
咸豐的這一系列舉措給了朝中各大臣以暗示,大行皇帝的後事既然已經處理妥當,那麼是時候開始清算穆彰阿極其黨羽這些年所造的孽了。
軍機處在皇城的位置
基於此,倭仁才勇敢地站了出來,不再躲在家裡渾渾噩噩地做一個理學大師(他對曾國藩的影響很大),自覺地充當了小皇帝的打手,才有了本文開頭的那道《應詔陳言疏》,為小皇帝決心勵精圖治做一份貢獻,實現為君分憂的國士之風!
倭仁的奏疏讓咸豐大喜過望。就在倭仁遞摺子當天,咸豐及時地向群臣展示了自己回復倭仁的手詔:
夫言不逆耳不為諫。今倭仁之言,其庶幾歟?然時異勢殊,或有難於必行者,如彼引程顥所云,擇天下賢俊,使得陪侍法從。名雖甚善,而實有難行。日與賢俊相處,固與狎宦官宮妾之益,相去萬萬矣。然賢俊之士,或有才而無德,日與習者,非翰墨之場,即馳騁之樂,反不如以禮相接,互相警戒之為善矣。至於所言辨君子小人之分,洵為切直之言,朕虛懷納焉。嗣後凡大小臣工,尤須以國計民生為重,有所見聞,剴切直陳,以倭仁之直諫為法,豈非朕之幸歟。
前文說過,咸豐的政治力量雖然薄弱,但他畢竟是皇帝,是大清國道德制高點的扛旗手,所以他就是大清朝政的風向標。如果還想在大清官場上混,那麼「倒穆」就是道光三十年最正確的 政治路線。
咸豐帝便裝圖
所以,咸豐的這份《御筆褒答倭仁手詔》,讓朝中大臣聞風而動,他們開始審視自己和「穆黨」之間的牽連,和穆彰阿之間是否存在無法割捨的利益,咸豐還是給群臣自查機會的。
不過,咸豐沒有等太久。
道光三十年三月,黃兆麟、羅惇衍、文端、曾國藩、喬用遷、王慶雲、呂賢基、趙光、鄭世任、陳枚等各部京官、御史都紛紛上了摺子,或響應咸豐的廣開言路,或劍指權臣穆彰阿;三月底,咸豐又開啟了一場針對穆彰阿、耆英的「君子、小人」朝野之辯,並著手準備啟用林則徐、姚瑩等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中被穆彰阿打壓的抗戰派正直大臣。
政治嗅覺極度敏銳的老狐狸穆彰阿,在這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情況下並沒有慌亂。他畢竟經營朝政二十餘年,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豈能被剛剛登基的小皇帝給唬住!
他並沒有和耆英那樣參與「君子、小人」之爭,他採取的策略是靜觀其變,並打算借用外力給咸豐施壓,轉移朝堂之上對他噴射的怒火,從而為自己創造脫身的條件!
清代早朝
這個外力是什麼呢?就是英國列強在要求進入廣州城貿易的訴求得不到解決的情況下,於道光三十年四月,英國公使文翰帶著英國照會,通過兩江總督陸建瀛遞交給穆彰阿和耆英,並決定跑到天津等待清廷回復的外交事件,「轉遞日久,不能等候,須遣人赴天津呈遞候覆等語。」
之所以會出現這一情況,主要還在於在第一次鴉片戰爭後,以穆彰阿為首的主和派雖然促使道光帝同意了《南京條約》,開放了五口通商。但被開放為通商口岸的廣州、廈門、福州、寧波等城的百姓們拒絕洋人入城,其中以廣州的反抗最為激烈。
當時的耆英時任兩廣總督。在英國人要求入城貿易的呼聲和廣州百姓反對情緒激烈的雙重壓力下,他不敢激起民變,但又無法解決英國人的軍事恐嚇,萬般無奈之下,只好使用了拖字訣,於道光二十七年和英國人達成了協議,兩年後英國人即可入城貿易。
但耆英不敢在廣東待下去了,他的拖字訣讓廣州百姓群情激憤,只好通過穆彰阿的運作成功回到了京師,而兩廣總督換成了徐廣縉,廣東巡撫是葉名琛,這兩位主並沒有實現耆英對英國人的承諾,乾脆了當地回絕了英國人。
處理華洋爭議的清朝官員
在這種情況下,英國公使文翰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才會提出直接從天津遞交照會和等待清廷回復的外交要求。
當時地位已經岌岌可危的穆彰阿,面對文翰的照會時,彷彿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讓他看到了轉危為安的希望!
他決定故伎重演,藉助英國人的船堅炮利來告訴年輕的咸豐帝一個真理,即在解決洋人的問題上非他穆彰阿莫屬,只有他穆彰阿才能讓洋人輕易不敢挑釁大清的威嚴。
一旦他穆彰阿遠離中樞,失去了對外說話的窗口,那麼洋人在極端不滿的情況下必定會向大清開戰,到時候恐怕就不止是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年)《南京條約》簽訂的損失了,也許損失得會更多,國難更嚴重!
穆彰阿的算盤打得嘩嘩響。為此,他企圖利用危言恐嚇來說服咸豐帝,讓其繼續採用道光時期對英國的羈縻妥協政策,以保證自己在朝堂上的位置不受影響!
他是這麼說,也是這麼做的。
坐轎子的洋人
道光三十年四月十八日(公元1850年6月2日),穆彰阿在回復了文翰遞交的國書後,停留在天津港外等候英國軍艦撤出了渤海,一路南下回廣東去了,「據理回覆,該酋遣人赴津之處當可中止。」
然而,讓穆彰阿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年輕的小皇帝比起已經駕崩的老皇帝沒有那麼好恐嚇、好欺騙了。
古語說的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穆彰阿以為咸豐帝遺傳了道光糊塗、怕事、嫌麻煩的基因,他卻忽略了一個現實問題,即初生牛犢不怕虎。
道光三十年的奕詝才剛剛19歲,血氣方剛,又因為新君登基,心中是有大抱負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綏藩服而琛贐偕來,柔遠人而烽煙永息」,而他立志就要做一個「整飭吏治,敦睦宗支。獎忠節而篤勛耆,育人才而厚風俗。天心助順,有感必通」的千古明君。
深受帝王系統教育的奕詝太熟悉史書中那些權臣、奸佞的臉譜。在他眼裡,這位道光朝的第一權臣,號稱「穆黨魁首」的穆彰阿,正是可以用來肅清歪邪之風,以振朝綱,彰顯帝王威嚴的絕佳人選。
清朝軍隊
既如此,又怎麼會被穆彰阿所恐嚇住!
故而,道光三十年十月二十八日(公元1850年12月1日),咸豐將穆彰阿革職,並下達了《硃筆罪穆耆詔》,在這份詔書中他是這樣描述穆彰阿的:
朕親政之初,遇事模稜,緘口不言。迨數月後,則漸施其伎倆。如英夷船至天津,伊猶欲引耆英為腹心,以遂其謀;欲使天下群黎復遭荼毒,其心陰險,實不可問!
19歲的年輕人門清得很,你穆彰阿還想來騙我,省省吧!像你這樣的毒瘤必須除去,必須給天下一個交代。
穆彰阿身任大學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不思其難其慎,同德同心,乃保位貪榮,妨賢病國,小忠小信,陰柔以售其奸;偽學偽才,揣摩以逢主意。從前夷務之興,傾排異己,深堪痛恨!
……
穆彰阿暗而難知,耆英顯而易著,然貽害國家,厥罪維均!若不立申國法,何以肅綱紀而正人心?又何以使朕不負皇考付託之重歟?第念穆彰阿系三朝舊臣,若一旦寘之重法,朕心實有不忍!著從寬革職,永不敘用。
說到底,19歲的咸豐還是心思純厚,給了穆彰阿一條生路。
但不管如何,處理穆彰阿和耆英成為道光三十年大清朝野上下一項最重大的政治事件,成為咸豐登基後做的第一件最得人心的舉動,為自己撈到了一筆豐厚的政治資產,因為此詔下,天下稱快!
當然,在這樣普天同慶的日子裡,奕詝和他的臣僚們也為即將到來的咸豐帝國做好了準備。但是讓奕詝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是,等待他的將是一場更大的政治考驗!
參考資料:
《清宣宗實錄》
《清文宗實錄》
《清史稿》
《近代中國大事年表》
《籌辦夷務始末(咸豐朝)》
《皇朝道咸同光奏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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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幫同團練到獨立掌軍,淺談咸豐為何不再擔心漢族官僚割據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