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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醫藥的百年輪迴

3月12日午後,波士頓新聞大廳的攝影記者們為爭得一個好機位,相互推推搡搡,文字記者們飛速敲擊著鍵盤,不斷更新著消息。

所有人伸長了脖子,等待著聯邦檢察官安德魯·萊林,披露美國最大一宗高校招生舞弊案。

西邊大陸的蝴蝶扇動翅膀,東邊大陸颳起一陣風暴。

很快,風暴橫掃了一家A股公司。

步長製藥那位新加坡籍老闆趙濤,豪擲650萬為其千金上斯坦福「走後門」故事,很快家喻戶曉。

一擁而上的媒體們,迅速就將「趙家」的發家故事,里里外外全方位扒個精光。

走後門不稀奇,關鍵是錢的來路。

「趙家」致富,依賴於「國粹」的中醫藥。在我國,這一領域不僅牽扯到一個龐大「官、學、商」產業鏈的利益,甚至可以上升到意識形態之爭。

話題很敏感。

據米內網數據,2017年,全國醫院用藥市場約8300億元,而公立醫療機構中成藥總體銷售額為2848億元,佔比可觀。

來源:米內網

這裡面還不包含中藥飲片、湯劑及OTC零售市場。

一盒真正見效的抗生素,價格差不多10-20元,而作為「輔助葯」的中成藥,價格往往是前者的數倍。

每年為此買單的公共財政,讓步長製藥輕輕鬆鬆年入百億。

作為資本市場上的「中國特色」行業,中醫藥企業到底值不值得投資,想必是廣大投資者非常關注的問題。

對我們這樣的人口大國來說,醫療著眼民生,關乎穩定,歷來是國之大計,產業鏈上的企業,其財報所反映的,很大程度上是國家醫療政策的結果,而非原因。

所以要真正回答這個問題,理解中醫藥公司的投資本質,需要從更廣闊的時空結構上尋求答案。

1

步長製藥第一桶金的故事裡,1993年面世的步長腦心通,扮演了關鍵角色。

專治腦血栓的步長腦心通,其誕生的時點,正好是我國對藥品監管形同虛設的年代。

在當時「承包、承包,一包就靈」的觀念下,地方被賦予更多的權力,以便其靈活行事。

無論是藥廠的設立審批,還是藥品的註冊評審,統統下放到省一級。

在地方眼中,所謂靈活,就是怎麼有利於地方,就怎麼來。

管他藥品有效無效,只要能行銷全國賺錢交稅就行,反正我家老婆孩子不吃。

「道德風險」的巨獸就此出籠。

監管的缺位,讓藥品市場成為典型的「沒有法治的市場經濟」。

相比西藥有確切的化學式,有一定的技術門檻,中醫藥投入門檻低、風險小、來錢快,成了致富捷徑,一時間,父老鄉親齊奔小康,神州大地冒出一大批中小藥廠。

在那個清華北大不如膽子大的年代,操盤藥廠的老闆們,別說什麼經典名方,看得懂文言文的都沒幾個,有的甚至大字不識。

這些所謂的「葯」,好一點的可能源自民間傳說,誇張一點的或許來自周公託夢。

至於生產工藝,那更是各種腦洞大開,更遑論靶標、毒理、葯代、臨床。

若追溯目前市面上的各色中醫藥、甚至「獨家品種」,源頭就在這裡。

步長腦心通,可謂其中典型里的典型。

在百度百科對其發明人趙步長的介紹中,有如下描述:

「趙步長在進一步研究中發現,樹木結實,蟲子能鑽洞,地面堅硬,蚯蚓能疏通。」

「經過多次的實驗,趙步長驚奇的發現,某些蟲類動物體內含有大量水解蛋白酶,死後身體迅速自溶。於是他確認,重用蟲類藥物,是清除血栓,改善人體供血不足,攻克中風、冠心病的一條獨特有效的捷徑。」

1993年7月,純中藥製劑「步長腦心通」通過省級鑒定。

從1993年2月腦心通科研攻關進入關鍵時期到通過省級鑒定,時間只有不到半年。

其實也不奇怪,據《南方周末》報道,當時一年有一萬多種新葯過批。

而這些地方「雜牌軍」,後來有相當數量在那位被槍決的局長執掌葯監,推行「地標」升「國標」期間,通過各種暗箱操作,順利升級為「國字型大小」。

鄭筱萸的起訴書顯示,為讓腦心通升「國標」暢通無阻,趙步長向其行賄1萬美元。

緊接著11月,腦心通又在布魯塞爾世界發明博覽會上,獲得尤里卡金獎,比利時國王親自授予趙步長軍官勳章。

儘管看起來有點像史前時期的微商文案。

但這位科研工作者可謂創造了人類藥物研發史上的奇蹟。

如今這款年銷售量達1.25億盒的爆款葯,包裝上標註的主要成分:

地龍(蚯蚓)、全蠍、水蛭,赫然在列。

現代解剖學,對腦血栓的致病機理已十分明確,即:

1、動脈粥樣硬化導致血管增厚、管腔狹窄閉塞;

2、血栓。

引起腦局部血流減少或供血中斷,腦組織缺血缺氧導致軟化壞死出現局灶性神經系統癥狀。

目前主流的預防治療方案,首選他汀類藥物抑制粥樣硬化形成,同時應用阿司匹林等藥物,抑制血小板聚集,阻止血栓形成,而對於血管狹窄到一定程度的,需進行支架治療。

看到這裡,也許不少讀者已存不小疑惑。

腦心通里的昆蟲屍體碎渣,真的能治病救人?

恭喜你,與我國百年前的一位大文豪產生了共鳴。

2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儘力的刺去..."

成年後的魯迅,在《故鄉》中用靈動的筆法,還原了12歲的周樟壽對少年閏土的記憶,成為一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

那時的他,還是位天天期盼著捕鳥、拾貝、刺猹,不愁衣食的周家少爺。

然而僅過了一年,他在京任內閣中書的祖父因牽扯科場舞弊案,被欽定為「斬監侯」下獄,父親受牽連被革去秀才身份,意志消沉,並從此害了病。

13歲的周樟壽此後四年多,幾乎是每天出入於質鋪和藥店,不斷變賣家產為父親買葯。

「因為開方的醫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藥引也奇特: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辦到的東西。」

但這些稀奇古怪的藥引,並沒有拯救他尚處壯年的父親。

「然而我的父親終於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父親死後,飽嘗世態炎涼的周樟壽,開始瞪著懷疑的眼睛審視周遭一切。

作為舊社會「因病返貧」的代表,這也讓他失去了讀書應試的經濟支撐。

不得以才學起了洋務,後遠赴東洋,入仙台醫學專門學校,師從藤野先生。

在當時的國民心中,這叫「將靈魂賣給鬼子」

父親的病逝,促使魯迅探求醫學真諦,並希望醫治苦難同胞,但他最後棄醫從文,因日俄戰爭時期,目睹一群國人在屠殺另一群國人,還有一群國人「賞鑒這示眾的盛舉」

愚蠢且麻木,還有殘忍。

被奴性扼制的父老鄉親,讓魯迅覺得悲哀又恐懼,半夜睡不著,翻開的史書又全是「吃人」兩個大字。

他的思想發生了重要轉折:

「我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

對好友許壽裳說的一番話更是經典:

「我決計要學文藝了。中國的獃子,壞獃子,它是醫學所能治療的么?」

橫眉冷對千夫指的他,拿起筆作為武器,用力透紙背的文字掀開了屠殺背後的血腥,試圖用吶喊喚醒愚昧無知的國人。

以上引用文字,出自最能代表魯迅這一思想的作品:小說集《吶喊》自序。

序中,他用平靜緩和的語調寫下:

「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

事實上,魯迅對中醫的看法,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後, 那一代信奉和傳播「賽先生」的中國知識精英階層的普遍觀點。

梁啟超、陳獨秀、胡適、傅斯年、梁漱溟、章太炎、吳昌碩,陳寅格......等等赫赫有名的大師,皆在此列。

概而言之,除了中醫界,批判中醫、廢除中醫,幾成當時知識界的共識。

要知道,儘管那時政治黑暗,戰亂頻繁,但北洋、民國時期,是大師輩出的幾十年。

那時的知識份子地位高、收入豐。

他們著書立說,站在思想和文化前沿,傲骨錚錚,是真正的精神貴族,領一代風氣之先。

別說大小軍閥吃閉門羹,就算見了蔣總裁,也敢張口就罵。

北洋、民國時代的政府組織形式,乃典型的上層精英治理模式,知識份子大量從政參政,並延續了千百年來「皇權不下縣」的傳統。

換言之,知識界的共識,決定了政府的態度。

北洋時期,政府明確將中醫排除在正規教育體系外,並採取強勢態度否決民間自辦中醫社團的註冊,防止其「結黨營私」。

當時的教育總長汪大燮公開表示:

「吾國醫毫無科學概要根據。」

「余決意今後廢去中醫,不用中藥。所請立案(指將中醫納入教育系統)一節,難以照準。」

無論是換多少屆總理,還是如走馬燈般流動的教育總長,堅定反對中醫的立場始終未變。

民國時期,同樣延續了北洋政府的政策。

1929年,北伐結束,標榜革命的南京國民政府對待中醫態度更激進,第一屆中央衛生委員會議制定《規定舊醫登記原則》,即「廢除中醫案」。

將中醫歸為「舊醫」,並要求禁止登報介紹舊醫,命令廢止舊醫學校,禁止成立舊醫學校等。

但畢竟只是象徵上實現統一的國民政府,對各地軍閥勢力有所忌憚,在中醫團體和中藥材出產大省的反對下,民國政客對中醫常持兩面派立場。

最典型的,莫過於那位一生中至少倒戈過八次的馮玉祥。

曾經,作為「激進」新軍閥,大老粗出身的將軍,趕過「賽先生」時髦,擔任河南督軍時,搞過強制老中醫上西醫培訓班,把藥王廟改成西醫院等」革命」行為。

勢如破竹的北伐,讓他倒戈北洋集團,加入南京國民政府。

「廢醫案」出台後,由於直接損害了山東、河北,山西等華北省份藥材商利益,而藥材又是當時國內第四大商品。

要知道,華北,那是他和閻錫山的地盤。

閻老西顧及稅收,公開表態「中醫藥乃北方命脈,斷不可廢」

需要閻老西」協餉」的他,屁股馬上又坐到支持中醫一方。

但總體上看,民國時期,政府儘管口頭上表示認同中醫,身體上卻很誠實的反對。

直到國民政府退守台灣,中醫始終未能獲得教育部和衛生部的正式認可。

隨著百萬雄師過大江,窮苦大眾翻身做了主人,中醫也在沉淪了幾十年後,迎來轉折時刻。

3

1948年9月1日的黑海,風平浪靜,夏末的空氣中已泛起一絲涼意。

幾個小時後,一艘航行其間的蘇聯貨輪發生了一場離奇的大火,濃煙中,已在政斗中失勢,被蔣介石一腳踢開的馮玉祥將軍,不幸窒息罹難。

黑海上那樁歷史迷案,阻擋了將軍奔向自由解放。

他那位熱心辦教育,憐惜底層疾苦的第二任夫人死裡逃生,回到祖國和人民的懷抱。

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後,作為統戰對象的遺孀,夫人就任共和國第一任衛生部長。

但師範專業的她,業務上是外行。

衛生部的日常業務工作,由黨組書記、副部長賀誠等早在二十年代就參加革命,戎馬一生的技術幹部主持。

這些「又紅又專」的副部長們,早年分別畢業於北大醫學院、成都醫專、天津海軍軍醫學校等院校,接受過系統的現代醫學訓練。

當時的醫療界對中醫中藥前途有三種結論:

一是完全廢止,國人疾病完全依靠西醫西藥;

二是廢醫存葯,改國葯為西藥;

三是改進中醫中藥,使之科學化。

後來的歷史表明,新生的人民政府選擇了第三種方案。

1950年8月的全國第一次衛生工作會召開後,人民政府定了兩大調子:

1、中醫科學化;

2、舊有醫療機構必須經過一番艱苦的改造。

作為主管機關,衛生部的工作方針,以賀誠和王斌兩位副部長的觀點最具代表性:

中醫是產生於生產力較為落後的歷史階段,因此其理論和技術必然受到當時生產力和人們認識水平的制約。

在生產力取得了發展的新階段,在社會進步的情況下,中醫自然就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必然要退出歷史舞台。

中醫看病,只不過是給那些貧苦的農民一個精神上的安慰而已。

在具體落實過程中,衛生部推行的政策可謂對中醫釜底抽薪,主要有三:

1、新的中醫不應再繼續產生;

2、中醫進修現代醫學,通過考試獲取醫師資格;

3、不承認中醫經驗和理論的獨立性。

但如果回到建國時的歷史情境,會發現衛生部的政策有些太過「超前」,為事情的轉向埋下了伏筆。

首先,當時全國合格的醫生還不到2萬,與全國需要看病的5億人口,形成了極大反差。

與此同時,在帝國主義封鎖下,國內製葯、醫械工業也是白紙一張,醫療事業舉步維艱。

從殘酷戰爭中走來的黨內上層精英,其實對中醫能力心知肚明,但當時缺醫少葯的單薄現實讓他們很難將中醫拋棄。

來源:《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

於是就形成了「明知菩薩不靈,又怕把菩薩給砸了」的尷尬。

其次,由於中醫是從「每個人是自己的醫生」那種本能醫學狀態脫胎而來的,長期的中醫藥文化積澱,使得依靠中醫謀生的人數很多。

其中在冊的中醫師就有80多萬人,不在冊的不計其數,素質更是參差不齊。

民間就諷刺道:

「現在的醫家,只要念過一部湯頭歌兒、半本兒藥性賦,就稱國手。……結果是一個病人請十位先生,脈案準是十樣兒,往往真能大差格兒。」

要對這些人進行現代醫學進修,再通過考試獲取醫師資格。

可想而知,這等於砸了很多人的飯碗。

而且在當時文盲率高達80%的情況下,老百姓缺乏起碼的衛生科學常識,很難對「中醫不科學」產生共鳴。

這意味著「改造舊醫」幾乎沒有群眾基礎。

政策的「激進」,引發了中醫們的群起攻之,怪話滿天飛:

「衛生部是西醫當權,對中醫進行專政。」

「解放後人民翻了身,中醫沒翻身。」

但中醫們的牢騷,在身經百戰的老革命面前,只能是背景噪音,真正讓形勢起了變化的原因,要從財政角度予以解釋。

1953年,朝鮮戰事停歇,一直懷疑我們不是真馬列的老大哥,終於接納了我們的「一邊倒」。

很快,「一五」計劃啟動。

「優先發展重工業」,是我國確定的「迅速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戰略重點。

縱然老大哥願意提供貸款和技術援助,但仍需要我們提供龐大的財政支出預算。

急於求成的思想遇上計劃經濟,結果就是國民經濟的失衡。

執行「一五」計劃頭一年,基建投入就增長了107.6%,對輕工業的投入可想而知。

此外,我國還主動承擔了「支援世界革命」、「履行國際主義義務」的重任,支援第三世界國家的革命組織「槍杆子里出政權」。

很明顯,要完成「迅速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和「支援世界革命」兩大使命,不便宜。

而要解決錢的問題,無非是「開源節流」。

作為農業國,「開源」就是學蘇聯剪刀差操作,搞糧食統購統銷。

至於「節流」,對象自然就瞄準了教科文衛這些「賠錢貨」。

培養現代醫學人才,建設製藥工業和醫械工業,既昂貴,見效還慢。

那麼,拔高中醫,就成了我國在醫療衛生領域勒緊褲帶過日子的「最佳選擇」。

但「改造舊醫」和「中醫科學化」是建國時定下的國策,衛生口的領導幹部又是血雨腥風中拼殺過來的老革命,資格老、威望高。

思路的轉換,往往伴隨著人事更迭。

想要扭轉政策走向,只有動用非常手段。

很快,一起偶然事件,被敏銳的高層捕捉到。

1953年3月,一位靠筆杆子起家的幹部,調任軍委衛生部政治部主任後,到一些直屬單位走馬觀花看了一圈,發現了諸如浪費、醫療事故和工作人員不安心的現象。

馬上動手寫了份衛生部領導高高在上,不了解下情的報告。

這位原名白子明的幹部,曾在三十年代震驚華北局的「湖西肅托」中,為求保全自己,被別人當了槍使,濫捕濫殺300多名幹部,幾乎摧毀了整個湖西區委。

鬥爭思想濃厚的他,把一般性質的問題說得危言聳聽。

正值反官僚主義的「新三反」關頭,上方立即對此報告做出大段批示,要求嚴查衛生部工作。

由中央文委組成的檢查團,沒有發現多少官僚主義的問題,「越俎代庖」的指出了衛生部存在著輕視、限制中醫的做法。

抓住這個突破口,180度大轉彎發生了。

在特定的政治背景下,批判賀誠、王斌等幹部的調門一天比一天高,職務被擼不說,王斌甚至被扣上了現行反革命的帽子。

如果不是戰爭年代曾救過很多高級幹部的命,他們很難熬過往後幾十年的風風雨雨。

1955年,改組後的衛生部接連發布《關於取消禁止中醫使用白紙處方規定的通知》和《關於廢除的通令》。

根據通知要求,任何中醫生都可以開單子,任何中醫單子都可以抓藥,任何中醫療法都可以在公費醫療中報銷。

這兩個堪稱「不管了」的文件,直接造成了後來醫療衛生管理工作的一塌糊塗。

一大批中醫」官、學、商「機構成立,各路「丸散膏丹」土葯更是大行其道,如今造成大量不良反應的中藥注射液,也正是在此時被「發明」。

如今的中醫藥亂象,最早就要追溯到這裡。

4

經典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中,摩根·弗里曼說:

「一開始你恨他,接著你會慢慢適應它,然後你會離不開它。」

這就是體制化的力量。

體制化是個很奇怪的東西,肌肉記憶就是自身體制化的結果,有件事做習慣了,就會忽略其中的細節,思維形成系統,只剩一個輸入輸出。

這種體制化最佳樣本,正是1954年暴風眼中的衛生部,為表示支持中醫,慌忙成立的「體制化力量」——中醫司。

這股體制化力量,也在以後的歲月里,不僅保住了中醫藥的歷史地位,還幫自己升了官。

1986年,中醫司升格為副部級單位——國家中醫藥管理局,隸屬衛生部。

首任局長的表態,很能說明這種體制化的思維方式。

「要想將中醫藥發揚光大,就要實行中醫藥自主管理。」

這句話的的潛台詞,無非是中醫藥需要一套遊離於主流醫學外的「中國特色」標準,既要在政策上享受特權,還不能有個婆婆管。

為實現「自主管理」,1988年,這個副部級單位將中藥註冊評審職能攬入懷中。

藥品的多頭管理,並沒有帶來效率提升,反而成功把水攪渾。

在接下來的10年里,它和下放到省一級的藥品註冊評審一道,共同開啟了屬於「步長」們等一大批中醫藥「科技突破」的黃金年代。

直到98年機構大改革,成立了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理順了監管關係。

中藥的監管,才算初步重回地球軌道。

1997年,在綱領性文件《關於衛生改革與發展的決定》中,黨和政府明確了新時期衛生工作的指導方針:

「正確處理繼承與創新的關係,實現中醫藥現代化。」

「中醫科學化」的思想雖然王者歸來,但在實際操作中,到底是不是這麼一回事,還要看體制的努力,歷史的進程。

官僚組織的行為邏輯,就是事權事權,有事才有權,才有官位、待遇,把自己管的一攤子事儘可能鋪大,用此「體制化力量」換取官僚組織的「合法性」和自我膨脹。

仔細考察中醫藥局的行為,恰是如此。

根據中醫藥局的職能描述,第一條為擬訂中醫藥發展的戰略,起草相關法律規章。

關鍵是第二條:

「承擔中醫醫療、預防、保健、康復及臨床用藥等的監督管理責任。」

但事實證明,中醫藥局監管浮於表面,深層次問題視而不見。

最典型的,就是別具一格的中醫藥說明書。

2006年3月,葯監局發布《藥品說明書和標籤管理規定》:

「藥品說明書應當充分包含藥品不良反應信息, 詳細註明藥品不良反應。」

同年,在葯監發布的《中藥、天然藥物處方葯說明書內容書寫要求及撰寫指導原則》里,又給中醫藥開了後門。

在中藥的使用說明書里,關於不良反應、藥物相互作用、臨床試驗、藥理毒理、葯代動力學等五個方面都可以以「尚不明確」、「尚無信息」或「不列此項」等方式繞開約束。

有關「不列此項」的情況更直白:

「未按規定進行過臨床試驗的,可不列此項。」

「毒理研究是指非臨床安全性試驗結果,應分別列出主要毒理試驗結果。未進行相關研究的,可不列此項。」

葯監局曾在2017年搜集了市面上1618份中成藥的說明書,其中80.2%的說明書顯示「不良反應尚不明確」。

一些廠商更是把「尚不明確」,再度包裝成「純天然」、「植物製劑」、「無毒副作用」,甚至「有病治病,無病健身」等蠱惑人心的廣告。

先不說療效,肝毒性、腎毒性、中藥注射液不良反應,受害者還少嗎?

相反,在推動中醫藥產業膨脹上,特別上心不說,還顯得頗有鐵腕之風。

比如,根據2012年中醫藥局發布的《三級中醫專科醫院分等標準和評審核心指標》可知:

三級中醫院的中藥處方(飲片、中成藥、院內製劑)處方數占門診總處方數的平均比例要超過60%。

不考慮中醫院實際情況,而是採取一條線劃死的「硬指標」做法。

急切心情,可見一斑。

在新一輪醫改進入深水區的背景下,「為所欲為」的中醫藥,開始撞上另外兩大副部級單位的「紅線」。

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

讀過君臨年初關於葯監改革文章的讀者,一定對畢井泉之前那個「垂拱而治」的葯監局印象深刻。

首任局長按律問斬後,繼任者戰戰兢兢,寧可不為,不可錯為。

別說指導行業標準、規範的制定,就連藥物評審都能拖則拖。

2015年起,新一屆葯監班子在畢井泉帶領下,密集出台政策,以化學仿製葯一致性評價為改革突破口,鼓勵創新為改革方向,對醫藥行業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

疫苗案追責,他免職丟官,無數人為此擊鼓鳴冤,扼腕嘆息。

葯監改革,不會遺忘中醫藥。

如果說化學仿製葯一致性評價是存量改革,對自己的親兒子下手,大義滅親。

那麼對中醫藥這種「別人家孩子」開刀,存量利益複雜,增量改革就是阻力最小的方案。

查閱葯監法規庫,關於「中藥、天然藥物」的指導原則:

2006-2014年,9年時間,僅出台17項,而2015-2018年,短短4年就出台了23項。

其中最令人矚目的,就是關於中藥新葯的臨床研究指導原則。

根據指導原則,中藥新葯的療效評價標準,總體上按照化葯的審批標準。

要知道,大樣本隨機雙盲試驗,是證明藥物有效性的黃金定律。

「實行中醫藥自主管理」的背後,就是以「自成體系」為借口,逃避雙盲試驗。

邏輯是個好東西。

你可以說中醫藥理論自成體系、中醫藥手段自成體系、甚至中國人身體自成體系。

唯獨不能說中醫藥療效也自成體系。

療效只有有效和無效兩種可能。

據君臨所知,別說FDA臨床III期,能通過國內臨床III期驗證療效的,中醫藥一個都沒有。

2018年是創新葯豐收年,葯監局先後批准了48個全新藥物上市,其中的10個國產新葯,有9個是全球首次批准的新分子。

一方面說明了我國藥品審評審批制度改革的成效;

另一方面也顯示了我國在創新葯領域取得的矚目成就。

與創新葯一片欣欣向榮比起來,中藥新葯無論是申報還是批准,皆一路走低。

來源:葯智網

無源之水,必將腐也。

水中那些無法驗證療效的魚兒們,焉能久存乎?

國家醫療保障局

2018年,新一輪機構改革,壓軸掛牌的國家醫療保障局迎來了首位主官。

這位名叫胡靜林的幹部,在財政部度過了20年的職業生涯,副手崗位上呆了9年,輔佐過四任財長。

歷史和人民在等待,等待他和他的團隊明確醫保局的風格和打法。

很快,這位幹部用行動給出了答案。

6月,他將首訪地定在福建三明。

地處山區的三明,是個老工業城市,未富先老特徵明顯,2011年前,三明的醫保基金早就收不抵支。

比全國老齡化提前十年左右的三明,順理成章成為醫改「極限生存」的樣本。

幾年間,三明以「二次議價」和「兩票制」為抓手,死摳成本,精打細算的醫改模式聲名鵲起。

2013年底,胡局長的同事,王保安副部長調研三明,此後三明醫改先後4次登上新聞聯播和焦點訪談,並在2016年初直接向深改組彙報。

那年起,中醫藥板塊褪去昔日迷人光彩。

中藥板塊、化葯板塊、醫藥行業利潤增速對比| 來源:國家統計局,興業證券

從98年建立城鎮職工醫保制度,到03年新農合出台,再到07年城鎮居民醫保落地。

短短9年,我國從幹部到群眾,搭建了覆蓋人數近13億的三大醫保制度。

尤其是覆蓋人數最廣的新農合出台後,醫保大擴容,A股醫藥板塊也一路高歌猛進。

但醫保的第三方支付,全民買單模式,先天具有道德風險。

1、百姓雖享受報銷福利,但又缺乏統一協調機制管控藥物濫用;

2、各地方有自行加減、增補品種權利,傾向於鼓勵地方品種;

3、醫院醫生有逐利傾向;

如此般,看起來好像無人受損的全民買單,讓各方皆大歡喜的薅起醫保資金羊毛。

醫保支出短期快速膨脹,必然帶來醫保收入趕不上趟,醫保基金支付壓力持續增大,出現赤字的地區逐漸增多。

2010年底,以主導低價中標「安徽模式」的孫志剛調任醫改辦主任為標誌。

醫保控費,開始成為我國醫藥政策的主旋律。

對於醫療服務來說,廉價和高水平,構成了一個「既要馬兒跑還要吃得少」的悖論。

悖論雖然無法整體打破,但內部空間仍大有可為。

有了地方試點摸石頭,改革頂層設計者,很快就抓住了主要矛盾。

體現在醫藥流通環節,為兩票制推行,縮減中間環節;

體現在仿製葯領域,是一致性評價,提升仿製葯質量,加快進口替代;

體現在中醫藥方面,即限制輔助用藥的使用,減少無效葯的使用;

體現在創新葯模塊,則是加速醫保覆蓋,以量換價,創新優先。

2018年底,「4 7」帶量集采試點推行,斷崖式下滑的葯企報價,讓世人初識整合職能後的醫保局強悍戰鬥力,更展示了其堅定推行醫保控費的決心。

來源:網路

如果說帶量集采是無差別轟炸,那麼即將出台的輔葯目錄就是定點爆破。

2018年底,衛健委《關於做好輔助用藥臨床應用管理有關工作的通知》發布。

文件直指缺乏循證醫學證據,但銷售金額巨大,臨床使用範圍廣泛,既增加老百姓看病負擔,還腐蝕醫務人員隊伍,又浪費醫保基金的各路輔葯。

並要求制定全國輔助用藥目錄,充分評估論證輔葯臨床價值,按照既能滿足臨床基本需求又適度從緊的原則,進行嚴格遴選。

來年2月,焦點訪談以一期《輔助用藥,從濫用到規矩用》的專題節目跟進。

節目中,一個骨折病人,用了總共9700多葯錢,8200是輔葯,其中光是「瓜蔞皮注射液」這個用於「行氣除滿,開胸除痹」的中藥,就花了5080,真正治療的葯其實只花了1000元。

來源:央視

3月兩會,胡部長斬釘截鐵表示:

「絕不讓醫保基金成唐僧肉。」

被業內戲謔稱為「神葯」的輔葯,即將迎來共和國之錘的暴擊。

尾聲

展望未來,對中醫藥來說,它面前的兩大國務院直屬的副部級山頭,一位從供給端紮緊了口子,一位從需求端捂緊了錢包。

負面的政策前景,是整個中醫藥板塊最大的不確定性來源。

形勢比人強,轉型迫在眉睫。

中醫藥企業要怎麼轉,屠呦呦發現抗瘧有效化合物——青蒿素的故事,就是明擺的例子。

從經典古方中找到靈感的屠呦呦,用鼠瘧模型不斷篩選嘗試,最終發現用沸點35℃的乙醚,才能提取穩定的青蒿素,並用嚴謹的試驗數據證明了對瘧疾有穩定的抑制作用。

但到目前為止,君臨沒有看到任何一家中醫藥企業,下決心轉型到用現代醫學科學方法來研究中醫藥。

反而試圖鑽政策漏洞、公關上下疏通,甚至搬出「文化傳承」的大棒,逆潮流而動。

鑒於此,我們認為應中長期看空中醫藥板塊,尤其是中藥注射液、中藥口服劑收入佔比高者。

君臨在寫作此文,翻閱史料的過程中,由衷敬佩衛生口老一輩專家的遠見卓識,抱著理解並同情的態度,嘆息時代的風雲變幻,領導人的無奈選擇。

老革命們否定中醫「空對空」的診斷方式,但從沒有否定中醫藥有價值部分,更沒有否定傳統文化中的瑰寶。

他們力推的政策,本質上無非是:

中醫應該成為現代醫學研究的對象,而非現代醫學研究的指導。

復盤青蒿素的故事,其實就可以看出,古代的杏林名醫們,千百年來用不計其數的人體試驗,粗糙的完成了現代藥物研發的第一步——海量篩選先導化合物的工作。

繼承和發揚,不正是中醫科學化大有可為之處么。

我們在無謂的爭吵和對抗中,多談了主義,少研究了問題,兜兜轉轉幾十年,才又回到當初的起點。

投資充滿著風險,我們不能拍拍腦袋就能輕易做出的決定。

除了基本面的機會分析,還需要對財務風險、業績確定性、業務競爭格局等進行更深入的考察。

更多信息可關注「君臨」獲取。

作者:君臨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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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史料部分參考資料

1、《中國中醫藥50年》 王致譜

2、《中醫工作文件彙編(1949—1983年)》

3、《賀誠傳》 馮彩章,李葆定

4、《中醫研究》2005年01期:從中醫進修到西醫學習中醫 張效霞、王振國

5、《健康報》1954年10月1日:周澤昭代表的發言——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代表們的發言

6、《挽救中醫》 呂嘉戈

7、《彭瑞驄訪談錄》 彭瑞驄

8、《財經》總第522期:如果自己都改不好,何談更大的改革?

9、《當代中國的衛生事業》

10、《建國初期的中醫進修(1949—1955)》畢小麗

11、《新中國經濟史》 蘇星

12、《八次危機》 溫鐵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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