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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血16年,他打造出中國聾足中的巴薩俱樂部

在雷州半島的小城湛江,一位失意的語文老師,遇到了一群前途無望的爛仔,他們在泥地里組建起一支足球隊。憑藉著對夢想的執著,這支特別的隊伍成為了全國冠軍,並代表國家殺入世界盃決賽圈。

2017年秋天,我被朋友拉去看一場特別的足球賽。

那天天氣不錯,煦和的日光照射著整個賽場,是北京難得視線清朗的日子。對壘雙方激戰,我幾乎可以看到球員腿部肌肉線條,和他們衝撞時的猙獰表情,但賽場上卻沒有聲音,沒有呼喊嚎叫也沒有場邊加油的躁動,置身其中,我像是在看一部消音過的默片。

準確來說,這部默片只有一些背景音,那是奔跑帶來的呼呼風聲,足球撞擊草地的咚咚悶響,以及人劇烈的喘息。

教練鄭國棟站在球場邊指揮著進攻,他也沒有任何話語。他和球員之間有獨特的戰術密語,在安排進攻和防守時,他只是做出一些手勢,或者就只是眨眼睛。除此外再沒有別的了,一種奇異的安靜籠罩著球場。

在這種安靜里,我幾乎落下淚來。這是我看的第一場聾人足球比賽。球場上所有的球員都是聾啞人,他們發不出任何聲音。

鄭國棟執掌這支無聲球隊已經16年了。他會講話,是個嗓門很大的健全人。差不多16年前,中國國家足球隊史無前例地第一次打入世界盃,國人對足球的熱情被全面點燃。鄭國棟的聾人足球隊就萌芽在那次熱潮中。

處在中國大陸最南端的雷州半島,湛江市特殊教育學校學生宿舍有一台25寸電視機,聾啞學生們牽上長長的電線,七手八腳地把電視搬到樓外的乒乓球桌上,男孩子們圍在電視周圍。他們雖然聽不見,看到激烈時刻,也會發出嗚嗚啊啊的聲音歡呼。

那時,鄭國棟還是這所特殊學校的一名語文老師。從大學中文系畢業後,他子承母業來了特殊學校教書,個子不高的他身材壯實,眼睛又大又圓,平日里喜歡打籃球,特殊學校沒有足球場地,他對足球也沒什麼太多的興趣。

剛剛22歲,正是滿腔熱情的年紀,鄭國棟選擇進入特殊學校,沒有升學壓力,日子十分清閑。鄭國棟是特校的臨時工,每月工資490元,當時深圳車間每月賺到兩三千元很容易。談了四年的女朋友,覺得在湛江這樣的小城市沒有未來,選擇了去深圳。兩人開始異地戀愛。

在湛江市特殊教育學校,有三類學生,聽力障礙、視力障礙和智力障礙。智力障礙的孩子無論怎麼教成績都難有起色。盲童畢業後多數流向按摩業,聾啞人則會學一門工藝雕塑之類的技術,畢業後輸送到工廠的流水線上。然而現實中,存在交流障礙的聾啞人很難被社會接納。他們總是在工廠做不了多久,就因為各種原因離職,或因無所事事,或誤入歧途,偷盜、搶劫是常事。

世界盃的熱潮過後,鄭國棟留心到一個現象:在校園籃球場的邊緣,男孩們開始流行踢東西,他們有的光著腳,有的躋拉著拖鞋,踢的東西包括紙團、易拉罐、泄了氣的皮球,總而言之,有什麼就踢什麼。

2002年秋季開學,情路坎坷的鄭國棟決心做點什麼。他花25元買了個商店裡的足球尾貨,和這幫前途渺茫的殘疾孩子佔據了學校那塊空置的泥地,追來逐去。語文老師鄭國棟或許想不到,幾年後,他將帶著這樣一支隊伍,殺入聾啞人足球世界盃的決賽圈。

球隊主力陳振華是學校里知名的惹事者、「富二代」,以及短跑冠軍。世界盃賽事轉播時,他總能擠占學校電視機前的最佳位置。

出生在港口烏石鎮上的一個殷實家庭,陳振華的父親陳和平在改革開放後,憑著靈活的頭腦,做起了海運生意,攢下頗為豐厚的家底。然而,經過一次高燒後的抗生素注射,4歲的陳振華失去了聽力。

父親帶著陳振華遍走全國求醫,不放過報紙上任何一個名醫、一家醫院的介紹,可惜毫無結果。陳和平至今記得,去黑龍江求醫途徑北京時,被自稱是公家的人無故地鞭打。

殘酷命運留給陳振華無盡的不忿,他膽大,個性蠻橫。一次遇到烏石鎮的同鄉被高年級學生欺負,他一猛子撲了上去。對方比他高出兩個頭,卻被陳振華生生把鼻樑骨打折了。

陳和平為此賠了6000元,那還是1997年。之後的數年間,陳和平幾乎每個月都要帶著現金去特殊學校,為打架鬥毆的兒子善後。陳振華一向健壯,校運會的百米跑,他總是冠軍,4人接力賽,他負責最後一棒。

現在,他迷上了足球。鄭國棟聽說過陳振華的傳言,但他並不在意,事實上,湧上來踢球的,都是學校最頑皮的那些孩子。他們膽子大,活潑好動,也不害怕對抗。以前,這些刺頭總是趁門衛不注意偷偷溜出去惹事生非,現在不必了,他們可以踢球了。

滾動的皮球聚集著學生們的熱情,鄭國棟想到,可以在校園內組織足球比賽。這年的12月,他向學校申請組織「燭光杯」足球賽。他從小喜歡看漫畫,手繪了海報,安排了賽程。各年級都派出健壯的同學出來,同班的同學都來做啦啦隊,學生們做了「無敵」「加油」的招牌,有的則揮舞著收集來的小國旗,五星紅旗最多,揮舞著巴西國旗也不少。

鄭國棟感到一種熱情。他的媽媽是特校最早期的教師,他從小在特校長大,中學時代也曾和媽媽的學生們聚在一起玩過撲克。他很清楚聾人的特性,焦慮、易怒,因為聽不見而容易產生不安全感,甚至,有些學生還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但是隨著踢球日久,他逐漸開始引導這些頑固自閉的年輕人。陳振華和別的隊員不和,互相不傳球,鄭國棟就從中調和。有些學生不理解偷盜的概念,只以為是拿,鄭國棟就排演小品,讓他們從角色扮演中明白倫理規則。針對這些累教不改的頑皮鬼,最有效的一招還是不準踢球,效果立竿見影。

那年比賽上,五年級的隊員李海洋一腳抽射,越過半個球場後,球進了。這個被家裡人喚作「黑佬仔」的男孩被鄭國棟注意到,然後進了他的泥地足球隊。很快,李海洋就成了這支球隊的核心球員。

聯賽過後,鄭國棟決定給自己的隊伍找一個組織。他向學校申請成立足球俱樂部,時任學校校長覺得,「這是有益身心的活動」。2003年5月20日,足球俱樂部正式成立,學校給了球隊一間學生宿舍做辦公室。

鄭國棟和男孩們興奮極了,把這個不大的房間精心布置起來,房間里貼滿了球星的海報和各國的國旗。房間里置辦了一台電視,有重要比賽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看。

2003年12月,廣東江門舉行首屆全國殘疾人足球賽。湛江市殘聯聽說特校有這樣一支足球隊,決定派他們出戰。

鄭國棟和俱樂部的球員都為之雀躍,此前,他們都不知道聾人足球還能作為正式的體育項目存在。他們立即決定組隊,開始更專業的訓練。

一支十四人的隊伍組成了,他們是:

陳振華,前鋒,比賽型選手,爆發力強,膽子大,外號「野獸」;

李海洋,後衛,為人沉穩,技術嫻熟,身體健壯,外號「河馬」;

方春偉,左後衛,性格孤僻,但上場後極為兇狠,「從他身邊過一次,就不會再想過第二次」,外號「狼狗」;

鄭大養,守門員,性格呆板,但不怕死,見球就撲;

郭業利,前鋒,小個子,速度快,精於計算;

謝香聰,中場,身體瘦弱,但是有天賦,技術過關;

占卓倫,中場,年齡大,有威望,動作不美觀卻非常實用;

唐妃廷,邊鋒,訓練型選手,動作標準,性情火爆;

林天,後衛替補,訓練刻苦,但是「缺根筋」,總是難以理解動作,愛開玩笑,外號「大癲」;

李國志,後衛替補,性情有些狡猾,但進步很快;

陳海國,後衛,木訥,但是非常拚命;

馮傑,守門員,性格內斂,訓練刻苦;

譚謙達,中場,動作飄逸,崇拜「齊達內」,外號「達叔」;

……

每天早晨6點半,葉片上還沾著露珠,隊員們就開始在泥地上跑起來,下午放學接著訓練。此時訓練和最初的玩樂全然不同,所有人都感到憧憬和嚮往。在這些隊員人生中,第一次出現一個具體而迷人的追求。

陳振華被選為第一任隊長。鄭國棟回憶說,整個足球隊成員都是學校違紀的一些典型,平時逃課、打架、偷東西,壞事做盡,山頭林立互不服氣。只有找個惡霸頭子才能鎮得住。

隊長陳振華的管理方式也很簡單——隊員不聽話就打。當時,有位守門員被陳振華追打,嚇得直接就跑回老家。

鄭國棟很惱火,遇到陳振華打隊友,二話不說就甩他一巴掌。陳振華不敢還手,眼露凶光瞪著教練,滿臉寫著「為什麼」。鄭國棟打手語反問,你為什麼打別人?「我讓他考慮一會兒再來找我。見面之後我先跟他道歉,打人是不對的。再一步步了解事情經過,教育引導他。」

鄭國棟發明了一些有效的管理方法。隊員之間發生衝突後,手語表達的意思有限,難以調解。他便翻找書中的小故事,讓隊員以小品的形式進行演示。「比如走路撞到了,應該道歉禮讓,不是直接推搡。」平時一有空閑,他就拉著隊員談心,順便惡補手語。

反覆幾次之後,陳振華很少再打人,即使受了委屈,也會先找教練反映情況。有一位隊員訓練時不接受批評,上來推搡鄭國棟,被隊友拉住。冷靜下來後,隊員也會主動向教練道歉。

第二任球隊隊長是李海洋。和陳振華的狀況類似,他也是在發高燒輸液後失聰,母親帶著他輾轉廣東各地治療,但李家家境貧困,在治療無果後就不了了之。海洋的母親鍾理桂是一位溫柔的南方女性,沒能治好兒子這件事讓她心懷歉疚,為了給李海洋全部的愛,她選擇將健全的小兒子送去娘家寄養,小兒子至今也不叫她「媽媽」。

有一次,鍾理桂帶李海洋去理髮,理髮師調侃說,大姐你留著這傻兒子做什麼,丟掉算了。鍾理桂被這句話刺痛,又佯裝堅強,「你不要這樣說,說不定我的兒子將來比你有出息。」回到家後,她偷偷哭了一場。她至今想來仍很難受,貧賤之家,能給兒子的太少。

李海洋自幼好學好強。6歲時,李海洋收到舅舅給的100元紅包,就跑到街上,買了一台小霸王學習機,讓姐姐教自己拼寫「李海洋」三個字。學會後,他驕傲地向母親展示著。鍾理桂心疼錢,更心疼兒子,「他一直想要表達,只是缺少機會。」

進進球隊後,李海洋完全變了一個人。每次與母親見面,他都興奮地介紹自己學球和踢球的細節,也不再排斥和其他人交流。

鍾理桂不懂手語,也不識字,只能從兒子的唇形中猜測意思。她擔心兒子踢球受傷,找了個周末,坐兩個小時車趕到學校。球隊當時正在訓練,李海洋在泥地里幾次差點摔跤,看得她一路心驚膽顫。

鍾理桂在場邊站了很久,下定決心支持兒子踢球。為了和兒子深入溝通,她找出孩子的舊字典,從頭開始學習識字。現在,母子倆已經可以互發微信。

半路出家的鄭國棟對足球也談不上精通,只能靠買光碟和書學習,教給隊員們正確的方法。學校操場有一塊泥巴地,划上線就成了五人制足球場。鄭國棟將隊員們分成幾組,挨個講解基本技巧,傳球、跑位。結果發現,隊員們聽不見聲音,對他的手語不明所以,到了場上就一通亂踢,皮球滿場飛。

他找來一塊大白板,將指令的關鍵詞寫給大家看。但這無法表達複雜的含義,反應速度太慢,這種溝通效果仍然很差,隊員們不知所措。一次訓練下來,鄭國棟精疲力竭。

琢磨了一陣之後,鄭國棟從古代戰爭的旗語中受到啟發,開始使用不同顏色的小彩旗做出指令。當訓練逐漸深入,他又自行設計了二十多個手勢,表達套邊、外拉、內切、控球、不控球、防守、反擊、二過一等術語。後來參加比賽時,其他教練感到十分驚奇:這些手語毫無章法,卻行之有效。

聾人足球除了及時準確接受指令外,最大的難點在於,如何讓隊員明白戰術技巧。「手語加動作,能夠告訴他們什麼是傳球射門,但發力的技巧、配合的奧妙,都無法表達。」

鄭國棟舉了個例子,一個簡單的弓球,他花十幾節課才能教會球員。我見過他教剛入門球員的樣子,蹲下來,讓孩子的手扶著他的頭,他再握住孩子的腳,一比一划,這樣教給他們最基礎的「足弓球」。

學生們認同他,也服氣他,這麼多年過去,鄭國棟說自己連思維方式都變成聾人式的。一般健全人打手語,需要一邊說話提醒自己,但是鄭國棟和聾人一樣,習慣只用手表達,表情也總是很誇張。相處久了,從遠處聽到學生髮出的無意義聲音,他都能辨別是誰。

隊員們被這個非專業的教練打動了。在他們的人生當中,恐怕還沒有一個人甘心跪伏在自己腳下。師生們很快打成一片,鄭老師的稱呼變成了棟哥。後來學校的聾人女足也發展了起來,所有的女隊員都自發地喊鄭國棟「爸爸」。

訓練了一個月後,前方傳來消息,廣州市已經有隊伍代表廣東出戰,湛江這支隊伍只能退出。球員們失落不已,鄭國棟也感到無奈。但停了一小段時間後,湛江方面前去爭取,因為當年廣東省是主場,所以可以派兩支隊伍出戰,廣州那支隊伍是廣東一隊,湛江這支隊伍就是廣東二隊。

到了12月,大家就要出發。鄭國棟帶著男孩們去了一家理髮店,所有人都理了光頭,「表達一種決心和殺氣」。隊員們穿了一身黃色的球衣,連月的訓練曬得黝黑,兩廣地區人個字矮小,恰逢那幾年周星馳的電影《少林足球》流行,這支隊伍和電影里那個草台班子頗有些相像。

鄭國棟也笑言,當時自己穿著衛衣、中褲站在場邊指揮,看到足球事業發達的遼寧隊的教練,身材挺拔,穿著正式的風衣,不禁自慚形穢,「覺得自己很業餘」。他帶領的球員們是第一次住酒店,第一次吃自助餐,有一個隊員看到什麼吃的都想拿,盤子堆得高高的,第二天就明白了,再不敢拿這麼多。

那年,帶領江西聾足的教練賈洪文也在,他說,鄭國棟的隊伍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起眼的球隊」。

誰也沒想到,這支不起眼的球隊,一路拼殺,竟然衝到了決賽。他們個子小,走的是南派足球的風格,「走腳下,比較靈活,比較細膩」。陳振華是那一年比賽的華彩人物,他幾乎是抱著一種「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姿態,往前沖,往前搶,踢入10枚進球,是當年的「最佳射手」。

那些年,國足深陷醜聞之中,聾足比賽反而成了一片沒有黑哨的凈土。

鄭國棟至今記得令他震撼的場景,當激烈的拼殺進球後,隊員們會發出「仰天長嘯」,他們聽不見聲音,不會講話,但是激情促使他們釋放出內心 的情緒。由於太拼,李海洋和另一位隊員方春偉分別腳趾骨和手指骨爆裂。他們忍著劇痛,打了一針封閉後又繼續比賽。

賈洪文說,「聾人有一個特點就是他不知道輕重,比如說,我們敲門就是兩個手指頭輕輕敲一下,我們能夠感覺到裡面能聽見。他敲門拿拳頭使勁敲,他聽不見以為你也聽不見,使勁敲。踢球的時候也是,他拼搶的時候也不知道撞上有多疼,有的一碰頭破血流都有。」

決賽,他們與遼寧隊狹路相逢。他們的策略是防守為主,放任陳振華一人往前沖,但終究不敵傳統強隊,以0比1輸給對方。第一次拿到全國亞軍仍然令球員們欣喜不已。

賈洪文回憶說,當年湛江隊並不屬於技術上佳的隊伍,是他們的拼搏勁頭令人佩服。

回到湛江,聾人足球隊立即成了學校的熱門,球隊每人獲得一千元獎金。這是球員們第一次用自己的能力掙得的收入。

球員中的大多數都是第一次出了遠門,回到了學校,也要回家鄉。有隊員們回到家鄉後,受到了鄉鄰的鞭炮迎接,還有歡喜的家長宴請賓客。當地人也用球員們舉例教育家鄉的年輕。這些曾經被視作沒用的廢材,竟然捧回了全國亞軍的榮譽。

球隊的每個人神色都不同了,以前那種茫然褪去,臉上有了驕傲的神色。

全國殘疾人足球賽成為傳統,此後的每一年都要舉行。廣東殘聯決定,這支本來差點被放棄的廣東二隊,此後都將作為廣東省的代表隊出戰。第二屆比賽在重慶舉辦,球員們第一次坐上了火車。

當年比賽是在6月,比賽安排在大田灣球場,這是中國第一個甲級球場。現場都是天然草坪。但沒想到的是,南方夏季多雨。大雨滂沱之下,球場變成了泥地。泥仗有泥仗的打法,但湛江這支隊伍沒有經驗,他們「走腳下」的南派足球風格頗不適應。有的隊員腳扎在了泥里,拔出腳來鞋還深陷在裡面,又奔著球去了。

上一年的最佳射手陳振華成了重點防範對象,他個頭矮,皮膚黑,頭髮也有點少,大家都認得這個「小老頭」,不管他跑到哪裡,身旁總有兩個人夾擊。

帶著信心而來的球隊最終鎩羽而歸,只拿到全國第六名。

而在鄭國棟眼裡,真正失敗的原因是懈怠。拿了第一屆全國亞軍後,聾啞人桀驁的性子又開始抬頭,隊員們分派系經常發生爭吵,甚至互不傳球、中止訓練。

第二屆比賽前夕,球隊內部的矛盾升級,因為一點瑣事,隊長陳振華和副隊長唐妃廷大打出手。陳振華下手重,將唐妃廷的眉骨打裂,只好緊急送往醫院縫針。

完賽回去的火車上,大家都垂頭喪氣,回到學校食堂,鄭國棟嚴肅地訓了一次話。「還想接著玩球的話,就把從前的狀態找回來。再這樣下去,以後就沒有機會打了。」不能踢球,這句話被這幫爛仔記在了心裡。

那時已經臨近暑假,鄭國棟決定,不放球員們回家,假期接著訓練。隊員們沒有怨言。第一次成功給他們帶來了輕飄飄的狂喜,那麼這一次,大家真的意識到,足球不是運氣的遊戲。

鄭國棟下了狠心,下雨天也堅持訓練。泥巴地一遇雨水,根本難以傳球和帶球,雨停之後泥地坑窪不平,又需要重新平整。

另一方面,鄭國棟開始打造球隊的精氣神。球隊定下規矩:訓練、比賽必須著統一服裝,物品擺放整齊,用餐時有一個人沒到,就不吃飯。每天訓練前,大家都會一起打同一個手語:一手握拳曲肘,手臂用力向肩部揮動幾下。這是「努力」的意思。

訓練一年後,隊員們踏上了北上的火車。第三屆全國殘疾人足球比賽在北京舉行。大家興奮莫名,都想去看看課本上寫過的天安門、故宮、毛主席紀念堂。

北京的夏季氣候乾爽,比賽在門頭溝中學舉行,球場用的是人工草,非常適合打地面配合戰。更重要的是隊員們都憋著一股勁兒。賈洪文說,幾年比賽下來,自己和湛江隊的隊員都非常要好,但是那一年,他們一見到自己,就會立刻停下話頭,生怕對手掌握自己的任何秘密。

第一場比賽,對戰的是實力稍弱的山西。整年艱苦訓練的狠勁被釋放出來,那場的比分是十幾比零。

球隊整體也更拼,三個前鋒都在比賽中受傷。半決賽時,湛江隊遇上國內最強的對手遼寧隊。上半場陳振華帶球進入禁區,遭到對手遼寧隊兩個後衛包抄,此時守門員也上前夾擊,無意間,膝蓋頂到陳振華胸口。陳振華被撞倒地,眼光仍追著球的方向,迅速爬起來朝球奔去。僅跑出兩步,便倒地休克,失去意識,被緊急送往醫院搶救。

進入決賽時,湛江隊3個前鋒都已重傷無法上場,只剩下中後衛。鄭國棟調整戰術,謹慎防守。經過艱難的點球大戰,湛江隊最終以5:4贏得冠軍。

這是球隊拿到的第一個全國冠軍。球員們紛紛跳起來,摟抱在一起哭泣,鄭國棟眼眶也紅了。領獎的時候,球員們像之前在電視里看到的一樣,咬著金牌拍照。回到酒店後,他們又像真正的紳士一樣,把勝利者的鮮花送給每天幫忙打掃的服務員。

2005年,是鄭國棟人生轉變的一年。前一年,球隊戰績不佳時,他的個人生活也正處在一個鬱結時期。教學之外的足球訓練沒有成果,在學校他還是一個臨時工。初戀遠在深圳,他坐了快10個小時的車去找她,想要挽回這段感情,甚至做好了求婚的打算。等到深圳他才知道,因為斷了聯絡,初戀已經結婚了。

那年年底,他送學校一個游泳隊員去天津訓練。轉道北京時,他在參觀故宮時遇到一個女孩,女孩是一個小學老師,請他幫忙拍照,因為都是一個人遊覽,兩人決定結伴而行。回到湛江後,兩個人電話不斷。到了2005年2月,這個湖北女孩決定來湛江找他。

他覺得,好像一連串的好事降臨在了自己頭上。有了心上人,拿了冠軍。2006年,他擺了喜酒,學校安排轉正考試,他結束了月入490元的臨時工生涯。

足球訓練仍在繼續,廣東省殘聯決定撥專款給這支球隊,球員們轉入半職業狀態。這支在泥地里跑起來的草台班子,現在成了正規軍。

以前,球員們都是學校里最頑皮的孩子。剛組隊時,隊里甚至有三個年級不同的「頭頭」,誰也不服誰,誰也不讓誰,陳振華常常和唐妃廷打得頭破血流。慢慢地,在踢球中學習,兩人從互不傳球的狀態,進化到了陳振華進球,唐妃廷會像電視里的球員那樣,捧起陳振華的腳做出親吻的動作。

雷州半島是中國黑惡社會勢力最猖獗的地方之一,在過去,常常有頑皮的學生在畢業後被人引誘,加入黑幫任職,這些踢球的孩子就是最佳的人選。現在,鄭國棟相信他們不會再走上歪路。

「我就發現,體育是一個很好的媒介,是為他們以後的幸福生活做了一個鋪墊。」鄭國棟說。帶領孩子們踢球的十幾年後,鄭國棟一直覺得,吸引他的始終不是足球,而是教育。

他剛到特校工作的時候,就曾帶著他擔任班主任的五年級徒步15公里,穿越整座城市,他帶著幾十個孩子經過公園、大學、工廠、商店,讓他們見到封閉校園之外的現實世界。

聾啞兒童的家長往往有兩個傾向,要麼太過寵溺,要麼放任不管。而這兩種看似相反的傾向蘊含著同一個出發點,不對孩子抱有期望。沒有人教他們掌握生存技能,認識社會。有的學生直到畢業,都不會使用銀行卡。

這些不被命運善待的孩子,被視作廢材,家長對殘障孩子最大的願望是平安,能結婚,如果能養活自己,就是莫大的幸運。夢想和自我實現,這些詞在聾啞孩子的生活中並不存在,直到足球帶給了他們這一切。

鄭國棟說,全國冠軍讓球隊更驕傲了,不過這次的驕傲「是褒義的」。此後,他們又拿到兩次全運會冠軍、兩次全國錦標賽冠軍,在國內幾無敵手。

2006年,陳振華和李海洋、方春偉入選國家隊。雷州半島有出海的傳統,比賽前,家長都去廟裡告訴祖宗和神仙,求他們保佑出征的孩子萬事順遂。2008年,以湛江隊為主體的國家隊參加了希臘第一屆聾人足球世界盃,鄭國棟擔任教練。

從2005年到2013年,這支球隊從此所向披靡,被同業稱為聾足中的「巴薩俱樂部」。

為什麼要踢球?這種感覺很難表達,對於聾啞人來說就更難。「好玩。」他們往往這樣告訴我,足球帶給他們的感受。

但這背後有更多的東西,足球不僅僅帶來樂趣,還有求之不得的認同,還有生存的機會,這是他們唯一可以確信自我的工具。

如果不踢球,陳智慧就要回家割甘蔗,嫁給另一個不得不娶聾人的殘障人士。如果不踢球,李海洋就要出去「混飯」吃了,也許在深圳的工廠,做最不需要交流、最低難度的工作,終日機械地勞動,作為沉默的工具被機器磨損。如果不踢球,陳振華就難以消弭性格中的憤懣與暴躁,他要強的性格將無處施展,只能不斷給自己的父親惹上麻煩,作為一個廢材而不是在鎮上的驕傲度過一生。

對鄭國棟來說,這種感覺同樣難以表達。

湛江偏居粵西,經濟並不發達,至今未通高鐵。「休閑」,我遇到的每一個湛江人都這樣形容它。

有一天,我和鄭國棟約在海邊的奶茶店見面。工作日下午,兩層的奶茶店坐得滿滿當當,透過窗,能看到成群的椰子樹和遠處的海。海風習習,椰林樹影,這個城市遍布大排檔、燒烤攤、糖水鋪子,街道上,人們神色輕快、步伐緩慢。

成長在這樣的地方,鄭國棟也未有過什麼雄心壯志。少年時代,他最重要的愛好是看漫畫,到現在,他家裡的書柜上還擺滿了他這些年收集的漫畫和手辦,他喜歡看《烏龍院》《七龍珠》,漫畫里的世界天真分明,如果說這些對他有過影響,是他承認自己也會像任何一個痴迷漫畫的小男孩一樣,發英雄夢,有一天可以拯救世界。

更多時候,他感到自己是一個平凡的人。初戀勸他去深圳,他會拒絕,原因是他不是那種野心勃勃的人。我問他有過什麼愛好,他想了想,答案是,看天空。

湛江的天色很藍,他閑來無事,常常看著天空發獃。有時候是騎著單車,他抬頭被廣袤一切所吸引,有時候是夜裡在陽台,他就看著有星星的湛藍夜空,什麼也不做。

湛江是一座日常的城市,夢想屬於北上廣。足球和這群孩子給了鄭國棟夢想,讓他「沉迷」,讓他「上癮」,讓他「燃燒」,相信普通人也可以做夢。

這樣的小城市似乎也給了他們庇護,讓他不像北上廣那些中年人,陷入那些中產焦慮和中年疲憊之中,而保有了某種天真與熱情。他感到樂此不疲,每天和他的夥伴談到深夜,話題只有一個,怎麼可以讓孩子踢下去,快樂地踢下去。

後來我時常想起,我和鄭國棟的一段對話。那天,我們在一家麻辣燙小店聊天,那條小巷子幽暗昏黃,我們吃了一些火辣的串串,不知道怎麼就聊到了外太空。

「你相信外星人嗎?」鄭國棟問我。

他已經39歲了,有一兒一女,有垂老的父母,但他露出純真的神色,那種樣子我很少在中年人的臉上看到。

他喃喃自語:「我是相信的,宇宙這麼大,怎麼可能只有我們地球人?」

後記

球隊半職業化之後,廣東省指派了一名專業教練擔任主教練,鄭國棟則擔任助理。主教練管教嚴厲,和隊員們發生衝突,2013年,廣東省聾人足球隊解散,進入無組織狀態。

鄭國棟消沉一段時間之後,決定重振旗鼓。他重新開始組織男足、女足,此時,他已經沒有任何資金、行政上的支持,連學校那塊泥地也變成了建築用地。每天傍晚放學後,他帶著隊員們在籃球場邊緣的水泥地訓練。

他有兩個搭檔,一個是2007年進進球隊的守門員教練馮偉忠。馮偉忠曾經是廣東省青訓隊員,在新加坡打過職業聯賽,但最終沒有走上正規的職業道路。在經濟非常拮据的階段,還開過一段時間滴滴。在經歷過職業球賽的他看來,聾人足球是一片凈土。

初中同學吳剛也加入了鄭國棟的事業中。他輾轉多地工作過,但始終感到一種不自在。他最近的一份工作是海口做三文魚生意,家裡有事回湛江時,他幫鄭國棟送隊員去訓練,是球隊的「車夫」。他希望能打造一個聾人足球俱樂部,為此,沒有任何酬勞地在參與這支隊伍的工作。

陳振華現在回到了烏石老家生活,和妻子生下兩個女兒,計劃著創業,早先開了一家麻辣燙店鋪,現在已經關閉。

2012年12月,陳家的小樓突然爆炸著火,兩歲的外孫女被困在三樓房間。陳和平冒著煙火衝上去救人,摔倒在二樓樓梯口,無力再進。危急時刻,陳振華用一桶水澆透全身,連續兩度衝進大火,最後將孩子救了出來。

父親陳和平終於放了心:「真沒想到,輸給一個殘疾人。」

在陳振華家裡,我見到兩個聾人,黃妃弟和黃值。他們沒有上過學,連手語都不會打。他們代表的是最底層聾人的命運,黃妃弟的家人給他討了一個有智力障礙和精神疾病的老婆,他們雙方無法交流,但生下了三個小孩子,他的父親勞累又愁苦,每天帶著黃妃弟一起打理自家的果園。

黃值是家中的老幺,他每天無所事事,騎著摩托車在村裡閑逛,連他的媽媽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陳振華說,有人要給黃值介紹一個女聾人,黃值於是臉紅了。

陳振華每天教他們倆手語,爸爸,媽媽,謝謝,辛苦了。曾經被視作爛仔的陳振華,現在成了一個真正的好人。

每天傍晚,他都會和鎮上的年輕人一起踢球。他積極地帶動當地的足球氛圍,每年組織當地舉辦「迎春杯」比賽,是全鎮每年春節期間的盛事。烏石鎮至今沒有足球場,他們在籃球場上踢,水泥地堅硬,極易受傷,球門是一個30厘米高的小門,但他依然樂此不疲。他告訴我,他的夢想是在鎮上修建一個真正的足球場。

李海洋和第一任女足隊長勞連琴結了婚。隊伍已經不在,他仍然在堅持訓練,一個人去家附近的足球場練習,他把球踢到牆上,再等球反彈過來,然後射門。

*雷軍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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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璐,現為媒體人

編輯 | 雷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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