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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冥王星時刻,從那個少女敲響我房門開始

文:廖偉棠,香港作家,詩人、攝影師,自由撰稿人。

一個對自己創作和人生失去焦點的藝術片導演,帶領各有所思的團隊,在一個夸夸其談的導遊帶領下,在神農架中尋找野人和原始史詩/喪歌《黑暗傳》,最終獲而一無所獲,這就是章明的《冥王星時刻》。

看完《冥王星時刻》,就像是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完章明的成名作《巫山雲雨》一樣,無語、無思了很久。一時想不到和其他影評不一樣的切入點,突然,看著曾美慧孜飾演的山村寡婦和王學兵演的導演王准獨處一室那一張劇照,我想起自己的冥王星時刻——或者,她的。

那是遙遠的2002年春天,在台灣,阿里山。和《冥王星時刻》里的王准因為創作靈感枯竭而深陷神農架與《黑暗傳》這雙重迷宮不一樣,我單純為了從過去一年在北京的種種情感糾葛走出來,而去到台灣進行環島一周的火車之旅。

嘉義阿里山幾乎是我的最後一站,在阿里山發生了一件有點浪漫又有點章明的事。我坐小火車上山,在山上旅舍住下後,獨自在半山腰的神木殘骸森林裡漫遊。時而陽光時而雨霧,忽然聽見唁唁哀鳴之聲,仔細尋去,原來一隻野犬被捕獸夾捉住了,腳還在不斷流血。

野犬相當巨大,我抱著它上山求救,氣喘吁吁。後來聯繫上旅舍老闆的女兒,她和她的同學一起和我輪流把野犬抱上了酒店。旅舍老闆女兒,和《冥王星時刻》里的曾美慧孜一樣,穿著桃紅色毛衣,雙腮也潮紅。當天晚上,我正泡在浴缸里舒緩疼痛的肌肉,她敲響了我的房門。

然而我沒有開。為什麼呢,也許跟王准導演一樣,基於猶豫、怯懦,以更大的使命為借口?卻喪失了對另一個陷於冥王星時刻的人的共情。對於王准來說,這不過是一次勘察取景路上偶遇的一個怨婦,但對於寡婦本人,這是她有可能抓住的一根稻草,也許能把她從山溝帶出去,帶到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裡去。

就算不是那樣,至少,她如果從一個來自異世界的男人那裡得到一夜情慾的宣洩,她也獲得了自己除了寡婦、母親之外另一種身份的確信。這會讓她好受一點。然而王准不敢,電影里比深夜裡她的焦渴更精彩的鏡頭,是她一路追逐,率先去到攝製組要去的葬禮村莊,隱藏在能聽見導演說話的角落,依然激動,依然壓抑。不過,她也只能這樣了,章明的電影,反對戲劇性

電影里其他人都有改變命運的餘地,而寡婦沒有,對亡夫的記憶,不外乎也只是在路上問兒子一句「你還記得你老漢嗎?」寄望一句「你長大要像你老漢那樣強啊。」她不知道王准他們能給她的命運帶來什麼,只知道她是不甘心於當下的桎梏的。

說回我的阿里山少女,我沒有開門,她留下了一包禮物和一封信在我門口。原來她還有一個月就結婚了,對象是另一家酒店的公子,這是一個商業聯姻,她也不甘心。她說:因為我救流浪狗的行為,她愛上了我,希望我能帶她走,或者留下,做她的新郎。

很不巧,那時的我,也和章明一樣反對戲劇性,或者說已經厭倦了2001年無所不在的戲劇性。冥王星時刻,對於我和她如此不同,我已經走到電影最後一個鏡頭瞻望萬家燈火的時候,她卻剛剛涉水進入幽冥。

冥王星時刻並非所謂人生的至暗時刻,也不是新海誠《你的名字》里那種「逢魔時分」,更不是畢贛《地球最後的夜晚》那筋疲力盡的凌晨。那是一個適合聽《黑暗傳》的時候,通宵達旦地在死者身邊,聽地球和人類如何永劫回歸,波瀾不驚。

看到電影后半段,在某些饒有意味的暗示鏡頭的引導下,我不禁想像了老羅或者曾美慧孜突然發狂,殺了這從無趣城市來闖進此地神秘的取經四人組。誰讓後者擁有前者難以觸及的命運呢?

當然那樣拍攝的話就不是章明了。章明的聰明在於,他一次次拋出變化的可能性,一次次壓抑回去。比如說女攝影師離隊在溶洞遇見一隊禁言的修行者這一幕,可能會變成田壯壯的《吳清源》,但是章明讓她一無所獲地回歸隊伍了。電影里每一個尋找的人都獲得了這種一無所獲,卻完成了一種難得的反諷:章明對自己所屬的長於八十年代的中國文藝工作者的反思。

就像電影中出現的《靈山》和對加繆的指涉,兩者都通過女攝影師的法語台詞帶出(「不要走在我後面,因為我可能不會引路;不要走在我前面,因為我可能不會跟隨;請走在我的身邊,做我的朋友。」)後者不忘由王准一句「自殺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補充完畢。

「靈山」、「神農架野人」、以及電影上海部分里導演提到他籌拍的「懸棺」,這些都是八十年代知識分子神秘主義傾向的關鍵詞,而加繆是另一個方向的關鍵詞,那一代人就在這兩極的詩意之間擺盪,然後在那個時代的末端戛然而止,和章明的電影一樣,沒有結局。

上海部分雖然放在電影開頭,但時間線應該屬於劇組從神農架回來之後。神農架之旅並沒有給王准帶來什麼,除了滿身傷痕和明顯發福,他只記住了深山老山民的一句「你這麼紅胖紅胖的,又穿得這麼好,一定過得很幸福吧。」由他轉說給一個比他混得好的商業電影導演聽。彼時山民質樸的羨慕,到此時怎麼變得帶著一股犬儒的悲憤了呢?

上海,就是我們從冥王星歸來的地球,是我們從精神上充滿想像力、物質上貧瘠的八十年代歸來的當下,以神農架一個農民的話說:「上海,一個偏遠的地方」。我們不能說哪一個地方哪一個時刻才是更真實的、更接近心的深淵中心。王准和他的取經團隊,經歷了一些費里尼夢境似的劫難,終於得以聆聽《黑暗傳》。然而寡婦和村民們,祖祖輩輩就生死於《黑暗傳》的呢喃中,她和他們的冥王星時刻,比我們的更加日常。

但走出了八十年代森林的我們,終於是回不去了,只能繼續混跡於那個虛假的片場。

章明90年代的電影《巫山雲雨》曾長期無法公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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