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BM 坐看雲起,藍色泛白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文|郭華
如果歷史是一條河,那麼最近一百年便是它落差最大的地方,它在此陡然加速,用滔天巨浪衝出了大片平原,這些平原大大小小,看過去以信息文明最為寬廣,而在這寬廣之中,歷經百年,又始終聳立著一個藍色身影。
他就是IBM。
但我無意渲染他的偉大。
坐看雲起
彭明盛在自己最得意的時候錯過了雲計算。
他是IBM史上任期最長的CEO,在硬體市場下滑的大趨勢下臨危受命,帶領藍色巨人轉型。從結果上來看,他的任期幾乎完美,在他離職的時候,IBM在保持營收規模的情況下完成了結構調整,硬體只佔全部收入的17%,其餘都是軟體和服務。在他的領導下,IBM股價一路攀升,達到了215美金的歷史頂峰。
他有個訣竅就是優化EPS。
道理很簡單,EPS表示每股收益(Earnings Per Share),也代表著企業對股東的回報。我們知道藍籌股一般具有穩定的PE,也就是市盈率(股價/EPS),那麼作為分母的EPS提高了,作為分子的股價自然也要水漲船高。
彭明盛曾經向華爾街做出過兩次關於EPS的承諾。
第一次是2007年,他承諾IBM的EPS將在2010年從6美金漲到10美金,並於2009年提前兌現了這個承諾。
第二次是2010年,他承諾EPS將繼續漲到2015年的15美金,並幾乎在2013年提前完成。
圖1 IBM營收與EPS,from?equitybondtheory
圖2 IBM股價,from YAHOO
EPS一路高歌,IBM也一路高歌,在2009年站上了全球最大IT企業的位置。
彭明盛當然功不可沒。
但這麼一個英明神武的人卻讓IBM錯過了雲計算。
2010年,在他野心勃勃的宣布第二次EPS計劃的時候,有記者問到他關於雲計算的看法,他說「企業有自己獨特的模式,你不可能在雲端做我們正在做的事情」。2011年,他更是直接嘲笑了AWS,表示「IBM一個訂單就超過了亞馬遜雲計算的所有營收,僅僅一筆交易就勝過亞馬遜的所有努力」。
很顯然,他對雲計算不屑一顧。
而且我們稍微拉長一下時間軸就能發現這並不意外。
視線移到90年代,當時的IBM,因盲目擴張而空前巨虧,三年虧了162億,一時間大廈將傾。
風雨飄搖之中,外來人郭士納走馬上任。面對危機,他果斷實施了一系列政策——裁員、剝離低利潤業務、並大幅投資軟體和服務。這些措施藥到病除,快速拯救了IBM,僅僅用了一年,IBM就扭虧為盈,大賺了30億美金。
郭士納曾說過,IBM最不需要的就是遠見,IBM最需要的是為它的每個事業部制定一系列非常務實的、以市場為導向的和高度有效的戰略——能夠拓展市場和增加股東收益的戰略。
這句話貫穿了郭士納時代,也貫穿了彭明盛時代。
所以彭明盛不管是壓縮成本,剝離低毛利資產,遠離硬體,還是收購普華永道和蓮花軟體,走向軟體和服務,其實都是順著郭士納的思路在繼續向前。
從實踐上看,這個思路非常成功,所以沒理由否認自己,也沒理由去跟風雲計算。
畢竟IBM的股價如日中天。
但成也EPS,敗也EPS。
在以EPS為綱思路下,所有高管的獎勵都依賴其成本控制績效,資本支出(CapEx)持續走低,於是整個集團在一味壓縮成本的過程中逐漸變得固步自封。然而,與此同時,IBM卻在另一邊大搞股票回購——市場上的股票少了,收益沒變,每股收益EPS自然就提高了。
從兩者的對比來看,IBM在回收股票上花的錢遠遠超過了資本支出,很像一個不務正業的股民。
圖3 IBM股票回購與CapEx對比
於是IBM便在EPS的高歌猛進中錯過了雲計算。
雲計算是高科技產業,更是資本密集型產業,需要造大樓,買機器,構建巨大的數據中心,這些實打實的投資誰也繞不過去,這種投資體現在財務報表上便是資本支出。
所以後來很多人評價IBM的雲計算策略就是「Talk big, invest little」,純靠忽悠。
為了讓大家看的更清楚,我們不妨看一下谷歌、Amazon、微軟、IBM等在資本支出上的區別。
圖4 谷歌、Amazon、微軟、IBM與Oracle的CapEx,from platformonomics
雲計算大約在2010年左右集中爆發,從圖中也可以看到,伴隨著雲計算的爆發,亞馬遜、微軟和谷歌三者的資本支出迅速爬升,很快超越了老牌IT廠商IBM,並把它遠遠甩在了後邊。到2017年的時候,三巨頭已經在資本支出上花了近2000億美金。
圖5 累積CapEx ,from platformonomics
這便是雲計算實實在在的門檻,每個想入場的新玩家都必須掂量掂量自己的財力。
而IBM坐看雲起,無動於衷。
藍色泛白
彭明盛把難題留給了羅睿蘭。
2012年,羅睿蘭接替60歲的彭明盛成為IBM CEO ,帶領已經不那麼大的藍色巨人繼續前進。
她在IBM工作了三十年,負責過公司對普華永道的收購,也領導過IBM所有的部門,一直為接班做著準備,所以她成為IBM CEO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連華爾街都沒作出任何反應,畢竟她熟悉IBM的一切。
但這種熟悉也意味著她不能像郭士納那樣說「我是新來的,別問我問題在哪,我不知道」。
她必須知道。
她也確實知道。
她知道EPS已經過時,她知道雲計算是未來,她也知道改變會很難。
這種難首先是在雲計算上IBM已經很落後了,想追趕,必須要用大量資金追平領先者給市場砌的門檻。但別忘了,彭明盛在2010年還向華爾街做出了2015年EPS漲到15美金的承諾,所以這種投資勢必會影響EPS,進而影響公司股價,這肯定會遭到既得利益者的反對。
有人判斷,在2016年之後羅睿蘭面臨的阻力才會少一點,因為到那時既得利益者的股票都兌現了。
但哪怕沒人反對,羅睿蘭還必須面對IBM根深蒂固的基因——這個抽象的詞有時候也會十分具體,那就是IBM對毛利率的要求。
IBM很多產品毛利率高達90%,但整體綜合利潤卻只有百分之十幾,那麼費用都花在哪裡了呢?答案就是營銷費用,IBM必須要建立龐大的銷售體系才能把產品賣給客戶,比如拿保修來說,一個IBM前員工曾這樣總結到:
IBM的所有銷售,如果沒有工程師的詳細計算的話,根本就無法報出價格來,而且不誇張的說連一個固定已知設備的保修價格都報不出來。這就是企業級設備本身的複雜性造成的……這樣複雜的銷售模式需要一個龐大的銷售團隊支撐,包括銷售和售前工程師隊伍,還要藉助於渠道也就是代理商的幫助來完成整個銷售環節的工作。
其結果是,這麼複雜而龐大的隊伍勢必需要龐大的利潤來支撐。所以造成了聳人聽聞的折扣率:一個標價1000萬的設備可能50萬就從IBM出貨了。
眾所周知,雲計算最底層是X86伺服器,而X86伺服器本身就是一個不怎麼賺錢的業務,否則IBM也不會把自己的X86業務賣給聯想。雖然雲計算有規模效應,毛利率要高一些,但根據測算IaaS層面總是超不過50%,更不要說大家為了搶市場而打價格戰了。所以即使搞好了雲計算(IaaS),這種毛利率也很難滿足IBM的需求。
三體里說的降維打擊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被高毛利養大的藍色巨人在雲計算的緯度里難以生存,而Amazon卻如魚得水,因為Amazon一直追求的就是低毛利和大規模,甚至說起來,雲計算的毛利對他還有點太高了,你看在AWS的推動下,虧了20年的Amazon突然開始贏利了。
所以IBM做雲計算就像一個胖子戴著腳鐐爬山,每一步都很艱難。
不過他總歸還是上路了。
它先是2013年以20億美金的價格收購了IDC服務商SoftLayer,推出了IaaS產品,繼而在2014年宣布廢除2015 EPS 計劃,解開了身上的腳鐐,然後又在2015年宣布了自己的PaaS產品Bluemix。
看上去一切都在變好。
但到這裡為止,IBM還有個問題沒想明白,那就是IaaS。
IaaS是雲計算中份額最大的部分,也是IBM最不想面對的部分。
它門檻太高,需要建造大量數據中心,它毛利太低,難以維持IBM生存所需,它又太標準,IBM沒有任何優勢。
《策略思維》里舉過一個帆船比賽的例子。對於領先者來說,他只要觀察對手的策略,一旦發現某個策略有效時直接模仿即可,因為只要能和對手一樣快他就能贏。
在雲計算市場也一樣,領先者已經建立起了市場優勢,面對追趕者推出的新產品他只要模仿即可,如果產品有效,他利用龐大的客戶基數便能產生更大收益,如果產品無效,他也有更大的餘地允許試錯。
而跟隨者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小心謹慎的挑選市場空缺並快速補位。
所以收購SoftLayer也好,推出Bluemix也好,都可以看成IBM在試水,它需要在雲上加一些調料,作出自己的味道,正如其官網宣傳的那樣:
圖6 IBM獨特雲計算
這個調料最好能夠跳過IaaS。
羅睿蘭最先想到了認知計算,2016年的時候,她在CES展會上說IBM已經轉型成了「認知計算解決方案雲平台公司」,並反覆強調著IBM Watson。
客觀的說,IBM在認知計算方面確實有一些積累和優勢。
先是Watson,2011年,Watson首次出現在了綜藝節目危險邊緣上,與人類選手展開問答競賽,並取得了最後勝利,這也是該節目有史以來第一次人機對決,轟動程度不亞於之前IBM的深藍擊敗人類象棋大師。自此之後,Watson就成了美國人心目中認知度最高的AI品牌,似乎從診斷癌症到給顧客推薦商品,神秘的Watson無所不能。而且IBM對Watson的投入也遠超雲計算,單2015年一年就高達150億美金。
除了Watson外,IBM還有自己一直在投入的商業分析,比如做自然語言和圖像識別的AlchemyAPI,做搜索引擎的Blekko,做信用卡風控的IRIS Analytics和做BI的Varicent。
不過這個領域也有它自己的問題,AI雖然是未來,但離真正的落地還太遠,對雲計算只是一個錦上添花的事情,大家不會根據AI服務去選擇雲廠商。這點IBM肯定看出來了,否則也不會在2018年裁掉了Watson醫療部門70%的人。
所以IBM想居高臨下給所有雲廠商一記如來神掌的想法便落空了,他們這時又想到了混合雲。
企業IT市場有個規律,那就是20%的大企業客戶佔據了80%的資源,而雲計算隨互聯網興起,承載的大部分都是中長尾客戶,所以火了這麼多年,滲透率也就10%左右。
真正的資源都在那20%大客戶那裡,而這部分客戶出於數據安全的考慮,很難完全使用公共雲。
這時候混合雲就派上用場了——核心在私有雲,外圍在公共雲,既有彈性又有安全。
雖然Statista預測2020年混合雲的市場規模只有900多億,但這並不影響IBM如發現新大陸般的興緻勃勃。
IBM宣布這是一個萬億市場,並在2018年10月花340億美金收購了Red Hat,拿到了它的混合雲解決方案Openshift。
至於理由,IBM在新聞稿里是這樣說的:
研究表明,80%的工作負載還沒有轉移到雲,這是由於當今雲市場的專有性質所限制的。這將防止數據和應用程序跨多個雲的可移植性、多雲環境中的數據安全性和一致的雲管理。
IBM和Red Hat將強勢定位於解決這個問題,並加速混合多雲技術的採用……在此過程中,他們將利用他們在關鍵技術上的共同領導地位,如Linux、容器、Kubernetes、多雲管理以及雲管理和自動化等。
簡單來說就是,混合雲能夠解決剩下80%雲市場的問題,而IBM 加 RedHat 能夠解決所有混合雲的問題。
或許在IBM眼裡,混合雲就是跳過IaaS搞雲計算,這和跳過硬體搞服務沒區別,IBM搞了幾百年,很擅長。
圖7 IBM Redhat,from?stratechery
不過大家似乎都很精通策略思維,IBM的Redhat還沒捂熱,領先者們就迅速「抄襲」了混合雲。
先是AWS在18年12月推出了Outposts,接著Azure又推出了Azure stack,到今年4月的時候,Google Cloud也推出了Anthos,本來安靜的市場一下子變得擁擠起來,而這裡又以Anthos最為致命。
首先,目前來看混合雲一定要和開源搭配,因為只有這樣企業才能無縫遷移,不管是線下IDC、私有雲還是公共雲,只要安裝同樣的開源軟體即可,從根本上防止了被單個雲廠商鎖定。
其次,現在混合雲比較成熟的方案就是Kubernetes加容器化,軟體部署到容器里然後用Kubernetes編排與調度,這樣就可以隨心所欲的遷移了,就像住在集裝箱里,搬家直接把箱子拉走一樣。
谷歌一直信仰Open Cloud,不久前還宣布了和七大重量級開源公司的合作,所以他在這方面沒有對手,而至於Kubernetes,它根本就是谷歌開源出去的,這次發布的Anthos就是以Kubernetes為核心。
IBM的混合雲產品就是RedHat的Openshift,而Openshift也以Kubernetes為核心,直接撞到了Anthos的槍口上。
乍一看似乎IBM混合雲的算盤也要落空了,不過目前為止其實還好,畢竟正在AWS、Azure和谷歌雲中運行著的Openshift已經有了5年以上的市場領先地位,也積累了近千家客戶,Anthos還需要時間。
可對想跳過IaaS的IBM來說,這種短暫的領先並沒有多大意義,他如果真的選擇了混合雲,就必須確定兩個問題:一是混合雲的市場是不是夠大,二是自己在混合雲上的競爭力是不是夠強。
答案或許未知,但總歸藍色巨人沾上了雲計算,開始泛白。
IBM的老沃森曾在1943年說世界上只要五台計算機就夠了,這句笑話穿越時代,現在又成了全球五朵雲的預言。
只不過諷刺的是IBM卻快要出局了。(本文首發鈦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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