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座城市,幾百萬人在逃離,你想過城市衰敗的那一天嗎?
沒有什麼是永恆的,包括城市。
中國近幾十年的飛速發展,有目共睹。經濟乘上了火箭,但火箭的燃料,並不是憑空而來。高速發展,往往是堆上了大量的資源:
中國共有262座資源型城市。建國以來,這些城市累計生產原煤529億噸、原油55億噸、鐵礦石58億噸、木材20億立方米。
它們因礦而生,為共和國的經濟建設傾其所有,助推火箭上天,灌築航母下海。
但在過去的20年間,許多城市的資源陸續走向枯竭,還伴隨著一身「毛病」:資源枯竭、地面塌陷、環境惡化、經濟衰退、人口離開……
當這一天到來,城市會變成什麼樣?你會選擇告別嗎?
2017年,43歲的蘭先權,和他的羊。
他的背後,是一片爛尾的建築區,這片棚戶改造區,都已經停工4年了。
圖 / 李雋輝
他曾經是一名煤礦工人,當地30多萬煤礦職工之一。
阜新因煤而立,因煤而興。半個多世紀,這座城市為國家貢獻了近7億噸煤炭,用卡車拉,夠繞地球5圈。
隨之而來的,是山體滑坡、土地沉陷、殘煤自燃。
尤其是土地沉陷,吉普車、小男孩,都曾在這座城市的路面上突然消失。
2000年,全市1/3的工業企業停產、半停產,關閉23個礦井,一下子就有12.9萬人下崗。
2001年,阜新被定為「全國首個資源枯竭型城市轉型試點市」。
2005年,最大的海州煤礦正式宣布閉坑破產,留下長4公里、寬2公里、垂直深度320米的巨大礦坑。
城市的邊緣,就是被刨空的礦坑。 圖 / 李雋輝
又有3萬多下崗職工。
人們走的走,留下的,只好自謀生路,小商店、燒烤攤,能維持生活已是不易。
圖 / 李雋輝
停產多年了,海州露天礦底的煤,還在時不時自燃,升起陣陣白煙。
圖 / 李雋輝
1004年,北宋宋真宗將自己的名號賜予一個江南小鎮,景德鎮從此名滿天下。
正因為這裡出產優質的高嶺土,鋁含量高而鐵含量低,燒制出來的瓷器白而潤澤,從而成就了景德鎮。
1000年後,這裡的高嶺土資源幾近枯竭,這個「千年瓷都」,也加入了資源枯竭型城市的行列。
當沒有了高嶺土,景德鎮還是景德鎮嗎?
三寶礦1號古礦坑。這是景德鎮重要的瓷石、釉果原料供應地,與景德鎮制瓷歷史同步,始於五代。
圖 / 李雋輝
在2007年,這裡每年開採的瓷土只有8.8萬噸,只有80年代頂峰時期的1/4。
國營的陶瓷製造企業也減少了一半,其中還有不少名存實亡的「空殼」企業。
陶瓷瓶,堆滿了國營雕塑陶瓷廠廠房的一角。
圖 / 李雋輝
2009年,景德鎮被定為資源枯竭型城市,當1400年的「瓷都」沒了瓷土,城市的發展還怎麼繼續?
拆樓工馬永龍,用力砸倒一堵牆,收穫他的「戰利品」:
一塊磚8分錢,一公斤鋼筋2-3元。
2003年,玉門政府搬遷,離開了曾經輝煌的玉門油田。2.5萬名油田職工,6萬名家屬,分批離開……
人們搬去了70公里外的玉門鎮,開始新的生活,把開發完的老油田留在了身後,留在了戈壁深處。
他們不得不走:這個中國第一個石油城,經過70年的集中開採,石油資源已經枯竭。
政府一走,學校、醫院都跟著走,人自然就沒法留下來了。人去樓空的玉門市,城市大規模收縮,從一個縣級市,變成一個鎮,除了核心區域,都變成了空城。
玉門城區石油工人的宿舍如今鮮有人住。
圖 / 李雋輝
2010年,2萬元,在這裡可以買一棟樓。但人越來越少,誰還買房子呢?
房子降了價賣,賣不掉的就成了廢品,來了許多像馬永龍這樣的人,一磚一瓦,肢解城市。
玉門廢棄的工人文化宮二樓一角。圖 / 李雋輝
城市主幹道兩邊,大批樓房空置,醫院、理髮店、雜貨鋪等大門緊鎖,窗戶被封。
曾經10多萬人的城市,直至今日,只剩下2萬人留守老玉門。
從沿街小鋪,和蘇聯老專家樓中,還依然能夠感受到衰敗底色之下曾有的繁華。
這是一個老資格的鐵礦:孫權在這裡築過鍛爐,岳飛在這裡煉過劍,張之洞也憑著這裡的鐵礦,建起了大冶鐵礦和漢陽鐵廠。
從公元226年開始,大冶鐵礦斷斷續續,被掏了1780多年。
光說過去的這一百年里,這裡采出的鐵礦如果全部軋成鋼軌,能鋪220多條京九鐵路;把生產的銅製成電纜,能從地球拉去月球……
一千多年,人們把這裡掏了個底朝天,要用151個足球場,才能鋪滿這個坑口。
終於,2007年,這裡的鐵礦就快被掏空了。
湖北大冶鐵礦坑,東西長2000多米,南北寬900米。圖 / Stamlee
隔壁的鐘祥市,賴以生存的磷礦也見底了。
劉漢祥還記得,50年前,幾萬人從全國各地,坐車到武漢,又從武漢坐兩天的車,搖搖晃晃進來這個山溝里。
武漢人劉漢祥,就在一車嘔吐物里,來到了鍾祥。
50年的開採,把這裡的磷礦採掘一空。2003年,磷礦枯竭,破產關閉,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只留下了許多像劉漢祥這樣的「老傢伙」。
礦區常住人口,300人。
每天打撲克、下象棋,在這片空蕩蕩的礦區里,生活已經完全不需要想像力了。
圖 / Stamlee
劉漢祥也只能安慰自己,就當是個養老的世外桃源吧,但仔細想想,又覺得是被人遺忘了,多少有些不甘心。
他常常感嘆,人這一輩子,總是平衡的,前半輩子一味在向大山索取;下半輩子就只能守著空山落漠收場……
遠遠地,山後面傳來了發動機的轟鳴,路面上,薄薄的塵土飛揚起來。
有卡車即將經過。
突然,埋伏在路邊的阿四,帶著六個女人跳了出來,他們甩開膀子,邁著蹣跚笨拙的步伐,全力向前跑去。在山路轉彎處,他們成功攔截了兩輛運煤卡車。
司機們顯然並不吃驚,甚至已經與他們達成了某種默契。司機遞下一把零錢,等候在一旁的女人一把拿過,也不數。同時,攔在前面的五個人迅速分成兩撥,儀仗般列隊在路兩邊。
卡車重新發動油門,呼嘯而過……
村民在堵截運煤開車,有些司機則會突然加油,一溜煙跑掉。圖 / Stamlee
六點鐘,太陽沉下黑色的山坡,他們收工了。今天的「戰果」總計21元8角,平均分配到每人是3.1元。
不論是對於運煤卡車的司機來說,還是對於攔路的村民來說,這都是他們最後的掙扎:
因為萍鄉的煤礦幾乎沒了。
2008年,萍鄉被定為全國首批資源枯竭型城市。這個牌子一掛,似乎宣告了這座城市飛奔的結束。
萍鄉里一片空蕩蕩的「工人村」。圖 / Stamlee
年歲已大,腿腳不便,像阿四這些為煤礦奉獻了一輩子的下崗職工,認為自己的行為是繼續吃煤礦的飯,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
採礦、燒煤,還有後遺症,比如氟病。
長期採礦,地下被挖空了,地表水滲進地下礦洞,水位也就下降了。村民們只好去3公里外挑水,或者去鎮上買桶裝水。
入夜,安源路礦工人運動紀念館亮起了燈,人們跳起了廣場舞,鮮紅的旗幟與偉人的頭像在熠熠發光。
圖 / Stamlee
陳建宏捧著一把玉米粒,口氣萬分著急,「你看,這麼好的玉米,都兩個月了,還沒人來問過……」
人們都快忘記這裡了。
圖 / Stamlee
陝西銅川市,因煤而建,曾經的煤礦工人,是這裡的「金飯碗」。
2009年,銅川成了資源枯竭型城市。陳建宏的兩個兒子,早早就去了西安定居,很少回來。
圖 / Stamlee
長久的開採,地面很早就開始塌陷。
老房子又裂縫了,還要不要建新房?
他算了一筆賬:蓋個新房至少還要8萬塊,政府給的4000元建房補貼,杯水車薪。
去年,家裡親人離世,又碰上兒子結婚,他已經欠了10多萬的債。
想想,還是算了吧。
地,越陷越深 ;家,越搬越窮。
行情好的時候,顧不上轉型,行情急轉直下,轉型卻來不及了。
旁邊村子的王興,用十年時間,從卡車司機變成了煤老闆,身家過億。然後產能過剩,煤礦陸續關閉,他從名車豪宅到負債千萬,只用了一年多時間。
現在,他已經是貧困戶,只能給別人看管果園為生,還得處處躲著債主。
圖 / Stamlee
要說最近的例子,就是那個上了熱搜的鶴崗,最便宜的房子只要300元/㎡,也是因為煤炭枯竭,近8年城市流出了5萬人。
因礦建市,快速開發,財富集中式地井噴,隨著礦藏的減少,又斷崖式地下跌。
這些城市,都有一個統一的名字:資源枯竭型城市。
在中國,有262座資源型城市,其中有69座,已經進入衰退期,也就是資源接近枯竭了。
前面的這7座城市,就是69座資源枯竭型城市的縮影,也是剩下193座還躺在資源上的城市的警鐘。
國務院分三批公布了資源枯竭型城市,東北、西北較集中;煤炭城市最多,63座。
製圖/那一座城
當我看到這些地名的時候,我回想起高中的地理課。在那時的地理課本里,有一個章節叫「中國礦產資源分布」,為了應對高考,我們需要背下這些地名,和它們對應的資源:
山西大同的煤,甘肅金川的鎳,江西的銅,內蒙古白雲鄂博的稀土,雲南箇舊的錫……
當背下這些地名和資源的時候,我是自豪的,祖國有這麼多礦產,雖然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我知道,肯定都很值錢。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冷冰冰的地名和礦產名稱背後,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生命。
他們用雙手挖開煤層,用肩膀挑起扁擔,用身體攪拌水泥,
他們一點點地向大自然索取資源,為那個叫GDP的東西添磚加瓦。
這些資源型城市大多是50年代建的,60年了,從青年到老年,
他們跟著一座城而起,跟著一座城而興,也跟著一座城而衰。
正因為因礦而建,「生產」和「輸出」幾乎佔據了全部的生活,城市的功能不完備,支柱產業一垮,要錢沒錢,要啥沒啥,人自然就用腳投票。
青海的冷湖石油小鎮,曾經有幾萬人居住,如今已成了沙漠中的廢墟。
這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告別。
今年4月,國家發改委文件首次提出「收縮型城市」。我們終究承認,城市也有自己逃不過的輪迴。
光是在2000年到2010年期間,就有180個城市的人口在流失,佔了中國整整三分之一的國土。(via 清華大學建築學院特別研究院龍瀛)
但收縮,不一定等於衰敗,也可能是興盛的開始。
其實,一些更早開始工業化的國家,早在50年前就面臨過這類問題。
人們把這種衰敗稱為「資源的詛咒」。
在美國,一個叫耶瓦布埃納的地方,被人們發現了金礦,全世界的人蜂擁而至,1847年到1870年,這裡的人口從500人增加到了15萬。
嚇人吧?這就是舊金山。但隨著資源耗盡,二戰爆發,這裡成了電子電氣的研究中心,從此為舊金山留下了最寶貴的資源:數不盡的工程師。
戰後,這裡誕生了矽谷,走出了微軟和蘋果。
金礦可以挖完,但思想的礦永遠挖不完。
舊金山灣區。
德國魯爾區,是鋼鐵和煤炭重鎮,在二戰後的復興中,魯爾區貢獻巨大。
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重化工業開始衰退,大量的礦山和鋼鐵廠關閉,職工下崗,城市衰敗,治安惡化。
後來德國在1966年到1971年花了150億馬克來振興這個城市,後來又陸陸續續投了大量資金。
最關鍵的一項措施是制定了魯爾區的振興計劃:改遺址,做公園,建學校。
甚至把曾被認為是「景觀殺手」的高117米、直徑67米的巨型儲氣罐,搖身變成為了當地的地標。
幾十年下來,現在魯爾已經恢復了生機,成了一個大學城和文化中心,第三產業的比重已經高達70%,可以說是再生了。
德國魯爾區。
不管是舊金山,還是魯爾區,人是復興的關鍵,政策的持續穩定,則是基本的保證。
從這點來說,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國家發改委給出的方向是:收縮型中小城市應瘦身強體。
一些城市,已經摸索著上路了。
2009年7月,阜新海州露天煤礦改成的礦山公園開業了。城外,風力發電機也在紛紛豎起,人們開始「等風來」。轉型18年後,這座城市有了起色,人也開始慢慢迴流。
阜新的風力發電機。 圖 / 青木如風
景德鎮迎來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幾萬人在景德鎮學習陶瓷藝術,繼而開起了大大小小的工作室,他們自稱為「景漂」,成了這個城市新的活力之源。
景德鎮似乎不太擔心高嶺土,和那些挖光了礦的城市相比,這裡有的是工匠和手藝。
高嶺土可以買,這些買不到。
梁轉珊曾經在北京服裝學院學雕塑,2015年來景德鎮開了工作室。 圖 / 李雋輝
在油田幾十公里外的新玉門,四百多架高大的白色風機,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呼呼地轉著。從石油到風電,玉門的搬遷之痛隨時間慢慢遠去,甚至有零星的外遷者又自己搬回來了。
玉門城外,戈壁灘遠處,祁連山脈的雪依稀可見。
圖 / 李雋輝
湖北大冶,人們在廢石場上種下刺槐。每年4月,硬岩的地面上,飄滿了白色的槐花。這場已經開始了30多年的計劃,官方叫「復綠」,民間叫「還債」。
如隕石坑般的巨大礦坑,變成了國家礦山公園,礦山的故事,還在繼續。
黃石國家礦山公園。
按照《全國資源型城市可持續發展規劃(2013-2020年)》,到2020年,也就是明年,這69座資源衰退型城市將基本完成轉型任務。
哪怕轉型完成,這些城市雖然還難以回到當時的輝煌,但我更願意看作是一場正式的告別:
向唯經濟論和攤大餅的發展告別;
向以犧牲一切為代價的輝煌告別;
向記憶中的那座城市告別。
從更長遠的角度來看,沒有什麼會一直興盛,城市也是。
人們會忍痛離去,也會抱著希望而歸,就像60年前,他們懷揣希望,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時一樣。
城市和人,就這麼在分分合合中,走向未來。
參考資料:
《資源枯竭後》,系列圖集,新浪圖片
《對抗資源枯竭的玉門:人去城空,靠紅色旅遊尋找重生的契機》,澎湃新聞,2016-12-21
本文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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