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談潘天壽:落墨處黑,著眼處卻在白!
「韓信用兵,多多益善」。我不會打仗,沒有發言權來評論韓信的戰略思想和戰術。但畫面亦正是戰場,能否制勝全靠全局指揮,局部筆墨之佳只不過如一些驍勇的戰士,關鍵還在整個戰場的部署——構圖。
潘師除讀書、作畫、吟詩、篆刻及登山之外,唯一最愛好的消遣是下圍棋。他常以圍棋的布局來比方畫面的構圖,他特別重視空間的佔領,以少勝多,嚴格控制面積,出奇制勝。他作畫時說:「我落墨處黑,我著眼處卻在白。」我從潘師學習多年,認為這是他課徒最重要的一把鑰匙,也正是形式法則中矛盾雙方性命攸關的鬥爭焦點。
構圖中最基本、最關鍵、起決定作用的因素是平面分割,也就是整個畫面的面積的安排和處理。如果稍微忽視了這一最根本的條件,構圖的失敗定是不可救藥的。若平面分割較均勻,對比及差距較弱,則往往予人平易、鬆弛及輕快等等感覺,江南景色便多屬這一類型。
我這個江南人是喜愛家鄉情調的,也寫生過大量的小橋流水人家,但有一回為魯迅博物館作一幅大幅油畫時,卻遭遇了出乎意外的困難。
如果調動許多小景來聯合成巨幅,羅列式的構圖則顯得毫無生氣,繁瑣可厭。表現景物的生動性並不困難,真正艱巨的工夫還在構圖中面積的巧妙安排,也可以說首先是那黑白之間或虛實之間的抽象的有機組織,它將決定氣韻能不能生動的大問題。搞得好,親切動人;搞得不好,單調乏味。如平面分割得差距大,對比強,則往在予人強烈、緊張、嚴肅、驚險及激動等等感覺。
當然平面分割象幾何形的組合,變化是無窮無盡的,是隨著自然形態的千變萬化和作者們感受的不斷深化而永遠在發展著。實際情況是錯綜複雜的,決不能以上面兩種類型來簡單概括問題,我只是認為潘天壽的構圖是比較明顯地屬於後一類型的。
記得潘師當年常說:「紙頭要嘛方一點,要嘛長一點,不方不長最討厭。」這是他的原話(他口頭語說紙是紙頭)。這也可說是他對構圖的基本觀點吧,從實踐中我體會到他喜歡方的飽滿和長的伸出,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也就是「勢」。無論用虛或用實,他總是牢牢地控制著整個戰場的勢。然而他立意構思一幅畫是很苦的。大家都說他的構圖奇突,但他慘淡經營一幅構圖,往往是經過多年,甚至幾十年的孕育與推敲才完成。
抗戰期間在雲南時,他自題荷花:「往事不堪重記憶,十年一幅舊荷花」,這在他的慨嘆之餘應看到他對舊構圖的新處理。
潘天壽在表現手法中特別重視對比。他常說:「用墨要嘛枯一點,要嘛濕一點,不枯不濕就乏味」。「用色要嘛索性濃,要嘛清淡些」。道理不複雜,但他在實踐中的傑出成就遠遠超出了繪畫的尋常法則。他重視的對比不是局部範圍內的對比,而是著眼於全局的對比,一隻蒼鷹通體都淡墨,只眉眼用濃墨,緊跟著襯以成片的烏黑濃酣的松針。
潘天壽的藝術並非以賞心悅目為能事,他直探博大與崇高的精神世界。說得通俗簡易點:古,是追求造型的單純洗鍊;濃,是緣於用墨的集中與酣暢,而運筆的直劈要害令人感到潑辣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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