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即夢境——宮崎駿的收山之作
對這部2013年上映的動畫電影產生興趣源於一個講述抗戰時期中國空軍的微信貼,裡面提到"中國飛行員在夜裡悄悄啟航,飛到日本九州,投放宣傳和平的傳單,這個細節,被宮崎駿畫進了《起風了》中。"於是開始觀看這部五年前的作品,雖然沒有找到這個細節,卻發現老爺子宣布收山的這部作品相當不錯。
意識流風格
知曉意識流作品是源自觀看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執導的《野草莓》。我對這部影片一見傾心,看了幾個鏡頭即被深深吸引。作品講述了僅在一天之內發生的事情——一位老邁的醫學教授去到母校領取榮譽學位,卻在這個過程中穿插了好幾個夢境與幻覺。
有反映他潛意識下對自己面臨的現狀及過往的不安、茫然,如無指針的鐘錶、沒有五官的路人、裝載自己棺木的馬車、考試時讀不懂的文字和看不出物體的顯微鏡、對自己醫學工作的法庭審判。
他在旅途中經過野草莓盛開的故居時陷入幻覺,看見了舊日戀人、親友們,流露出對當時甜蜜的懷念、對錯過的追悔;
在影片結尾的夢境里,老教授看見了自己的父母在風和日麗的鄉間小島上向自己揮手,暗示著他埋藏多年的心結被解開。
將文學的意識流手法引入電影,把夢境、幻覺、回憶同現實交織在一起,這樣的表現形式很好地利用了電影這種媒體在時空構建、畫面轉換的靈活性,以一種更為巧妙和藝術的方式展現主題,其間所蘊含的隱喻、具有抽象感的畫面、對話,使觀眾不僅僅是被動地接受影片的輸出,還能主動地思索,咀嚼其中包含的哲理。
宮崎駿的《起風了》講述了飛機設計師崛越二郎年輕時的故事,其中穿插了四段夢境與幻覺,以一種看似脫離現實,天馬行空的展現,在夢境中完成了時空構架,虛與實呼應相合,使影片流露著濃濃的理想主義韻味。
童年期的二郎夢見自己爬上屋頂登上了一架彩色飛機,興奮地在空中自在翱翔,吸引了地上人群的歡呼注目,這時遇見了呼嘯而過的陰暗機群,這些飛機上的符號很像後來德國法西斯的標誌。飛機猖狂地降下炸彈,二郎的彩色飛機瞬間變得支離破碎……
夏日的夜晚,二郎躺在屋頂上看流星,瞬間一顆顆流星幻化成一架架紅白綠三色飛機,他瞬間置身於一片廣闊的草原,飛機上走下他在借來的飛機雜誌里讀到的心目中的偶像——義大利著名飛機設計師卡普羅尼。這個現實中根本不可能發生的相遇,在二郎的夢境中成了現實。
年齡相差懸殊、彼時名氣天壤之別的兩個人站在了一起,都懷著對飛機設計同樣熾熱的激情。在自己構建的夢境中,無名小卒日本少年崛越二郎聆聽飛機設計大師卡普羅尼的教誨。
他們的對話深邃而充滿意境。二郎面對偶像,坦承他知道自己此時應身處夢境之中。卡普羅尼的回答充滿詩意: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夢境!那些飛行員坐上他研製出的飛機去轟炸敵方的城市,會有超過一半的人回不來。可他夢想是設計出能搭載百名乘客橫渡大西洋的飛行工具。飛機不是戰爭工具,也不是商品。它是個美夢!這不僅是飛機設計大師的理想信念,同樣也屬於二郎。
二郎偶像卡普羅尼多次現身,當二郎身處逆境或陷於迷茫時給予他堅持下去的勇氣。他是崛越二郎塑造出的soul friend,通過一次次的心理暗示、自我找尋以完成超越之路。
1923年發生的關東大地震引發了次生火災,造成二郎所在的研究所書籍焚毀;霍亂瘟疫肆虐之下哀鴻遍野;鄉間人口大量湧入大城市找尋生機;經濟持續低迷,城裡的金融場所遭受人們的瘋狂擠兌。現身的卡普羅尼鼓勵二郎即使風不斷地吹,也要努力活下去。
二郎獨自在西方世界學習考察的列車上,他如精靈般出現在二郎的鄰座,邀請二郎參加他的「隱退飛行」。
他們從冰天雪地的列車穿越到歡樂廣闊的草原,這那裡,即將退隱的大師告訴二郎,國家貧苦、技術落後對於飛機設計事業未必是決定因素。只要設計靈感引領時代,技術自然就會跟上來的。
他告誡二郎,創造性的人生為期只有十年,一定要盡己所能度過自己的十年。
影片結尾二郎看著自己花盡心力研製出的零式戰機在戰爭中幻滅成一堆廢鐵,又與卡普羅尼相遇於草原。他們對著飛機本應屬於人類設計製造出的美妙的夢,卻在罪惡的戰爭中註定背負毀滅的命運而深深嘆息。二郎告訴卡普羅尼,自己在創作能力最旺盛的十年里沒有虛耗,盡了全力。
東西融合的文化氣質
日本的明治維新,雖晚於中國1861年開始的「自強運動」,但日本人學習西方技術的力度遠大於中國。相比於清政府瞻前顧後的改革,日本從服飾到政體,都進行了大踏步的革新。從日本的當代文學作品裡能輕易找尋到受西方文化影響的痕迹。
宮崎駿的《哈爾的移動城堡》、《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的故事取材並非他的原創,而是改編自西方小說。在動畫中更出現了西式城堡、別墅等非東方的場景。但他的過人之處在於借鑒的同時,保留了自己本民族的特色,在思想深度、表現力度等層次上進行創造。這種特點體現在日本文化中表現為吸納他國的精華,發展出自己的特色,繼而又能反哺啟發他國,為世界文化提供新鮮的靈感。
不能不說這種東西文化的融合十分之迷人。《起風了》中,男女主人公在火車上初遇時吟詠法國詩人保羅·勒里的詩作《海濱墓園》里的詩句"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他們共同的愛好、信念不言而喻;
二郎在輕井澤療養期間再遇女主人公,對著心儀的女子居住的陽台,他輕輕念出英國女詩人克里斯蒂娜羅塞蒂寫作的《誰曾見過風》:「誰曾見過風?你我皆不曾。但看萬木垂梢首,便曉風吹過。」無聲無息中眷戀之情油然而生。
在輕井澤的一天傍晚,二郎與同住一間賓館的神秘先生聊天,那位先生將風景優美的輕井澤喻為托馬斯·曼在小說中描寫的「魔山」:這裡是適合遺忘的好地方,忘掉正在和中國的戰爭、忘掉建立滿洲國、忘掉退出國聯,與世界為敵、忘掉日本將要毀滅,德國也會毀滅。「這些對西方作品的引用借鑒毫無突兀之處,反而與表現的思想完美契合。
舒伯特的樂曲《冬之旅》、德語歌曲《Das gibt"s nur einmal》(這是唯一的一次》等西方文化元素的加入,建立在宮崎駿將東西方文化融匯貫通的基礎之上,表現了動畫中浪漫唯美的愛情,也暗合了崛越二郎所在的那個以西方為師的時代
濃濃的哲思意味
1、涉及「功利(效用)主義」的爭論
作為一部動畫電影,《起風了》中表現的思想比一些真人電影更為深刻。男主人公崛越二郎在夜晚下班時看見三個站在路口等待爸媽下班的孩子。善良的他將自己剛買的蛋糕遞給孩子們,他們卻逃開了。
在同事家講述這件事時,同事卻評價他是偽善,並告訴他這條小巷就有幾十個挨餓的小孩,但是飛機的一個支架配件的金額,就已足夠那個小女孩和她家人生活一個月。而他們去德國引進技術所花的錢足夠讓全日本小孩每天都享用天婦羅蓋澆飯和蛋糕。
二郎和同事的觀念衝突,從一個角度可以理解為是少數個體福利與國家整體利益的衝突。國家通過深謀遠慮,在政治、經濟和文化領域作出決策,以實現更大多數人的利益,得到長期的效益。
在哲學上,也存在著不同學者間對此類問題的爭論。英國近代功利主義哲學家邊沁在1789年發表的《道德與立法原理引論》中提出了「功利原理」的概念,即「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原則」。其中的基本構想是要把政治和法律的制度,嚴格建立在功利原理的基礎之上。邊沁式的功利主義必然包含一個結論:原則上可以犧牲個體或少數派。
邊沁思想的繼承者兼改革者密爾在《論自由》中繼而提出」不傷害原則「:「文明社會中正當行使權力干涉個人自由的唯一目的,就是阻止其傷害他人。應當警惕兩種可能:一個是政府的暴政;另一個是多數人的暴政。多數人的暴政就是要求少數人,無論他們是否願意,都要按照多數人的方式來行事,並認同多數人的價值。」
2、芝諾悖論
二郎和同事去德國學習金屬構造的技術,在冬日的夜晚外出散步,談論起日本和德國在製造技術上的差距,引用了古希臘愛利亞學派的哲學家芝諾提出的哲學命題」芝諾悖論「:阿咯琉斯只能無限接近於領先的烏龜,卻永遠無法追上。
芝諾的證明是這樣的:在賽跑中,最快的之所以永遠趕不上最慢的,因為追趕者與被 追趕者同時開始運動,而追趕者阿喀琉斯必須首先到達被追趕者烏龜,它起步的那一點。如此類推,他們之間存在著無限的距離,所以被追趕者必定永遠領先。
正如法國哲學家伯格森所言,芝諾悖論的問題在於,他把運動軌跡代替了距離。他認為空間和時間是無限可分的。
宮崎駿用了這麼個著名的悖論是想說明二郎和同事來到德國,見識到西方世界的科技與文明後,幾乎顛覆了世界觀,進而認為日本向德國學習技術猶如追逐著領先了二十年的烏龜,即使花五年時間力挽狂瀾,填補二十年的差距,但烏龜還是會領先五年,永遠也無法超越。
影片結束歌曲響起時的動畫,將之前的一個個生活場景去除人物後重現:二郎小時居住的日式庭院、他工作的繪圖室、咖啡廳。雖然斯人已去,但這一幅幅場景中分明仍留有他的痕迹和氣息。」要努力地活下去「,他實現了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