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車站的聚會》：黑色的俠義江湖

昨夜，第72屆戛納國際電影節落下帷幕，《南方車站的聚會》雖未斬獲獎項，但作為今年唯一一部入圍主競賽的華語電影，依舊備受矚目。一直致力於與中國影人展開多樣合作和探索的VogueFilm聯手刁亦男導演和影片全體主創團隊，與眾多影人、好友一起，歡聚「VogueFilm中國之夜」酒會。

「VogueFilm中國之夜」

從2007年的《夜車》入圍戛納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到2014年《白日焰火》柏林電影節拿下金熊，再到今年的《南方車站的聚會》，刁亦男已經成為了歐洲乃至國際影壇上頗受關注的中國導演，和胡歌、桂綸鎂、廖凡、萬茜的組合，同樣令人驚喜。

「一個盜車團伙的領頭大哥,一個願意用一切換取自由的風塵女子,一次團伙之間的利益衝突,他們在逃亡之路相遇。生命只剩下24小時,他們決定默契聯手跟命運賭最後一局。南方車站,生命的重點,希望的開始......」

武漢的夏日夜晚瀰漫著潮濕的氣氛,滂沱的大雨讓前路變得更為破朔迷離。胡歌飾演的罪犯周澤農正在被警方通緝,在四處躲藏的一天一夜裡,他遇見了桂綸鎂飾演的陪泳女劉愛愛,兩人從相互利用,到攜手求生,一絲人性的微光,透過雨幕,刺破黑夜。

《南方車站的聚會》是一部懸疑片,更是一部極具作者性的藝術電影。乍看上去,電影的人物設置是好萊塢黑色電影的標配——踏上不歸路的男人,半途出現的女人,一趟危險的旅途。但周澤農和劉愛愛兩人之間的情感與羈絆,又溢出西方經典的框架,帶有東方俠義江湖的色彩,這一點在劉愛愛這一女性角色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此番是桂綸鎂第二次和刁亦男合作,她的角色也從《白日焰火》中黑色電影「蛇蠍美女」變得更加複雜,從一開始的臨危受命,到逐漸獲得自我意識,最終幫助周澤農踏上通往自由的道路,整個人物層次更加豐沛。之前作為偶像明星的胡歌,也真正在這部影片中「放下身段」,他如同一隻受傷的野獸,翻滾在泥濘的水塘里,匍匐在骯髒的樓宇中,雖然這是多年來首次亮相大銀幕,他令人信服的表演,讓人看到了一位演員身上無限的可能性。

刁亦男的電影總是充滿著宿命感與不確定性，日常突如其來的際遇，讓人物的內心波瀾起伏。粘稠潮濕的夜晚，似若隱若現的沼澤，是人物試圖逃脫而不得的夢境。《南方車站的聚會》就在這種如夢似幻的氛圍中蔓生開錯中複雜的敘事枝丫，電瓶車偷盜集團、地方刑警、陪泳女、皮條客、小商販一一登場，構成了黑夜舞台上影影綽綽的人物。經過了前三部長片，特別是《白日焰火》的歷練，刁亦男在《南方車站的夜晚》中顯示出了更為精湛的場面調度能力——他頗費心思地用特寫交代人物的出場，用複雜的運動鏡頭跟隨人物的逃亡，而後又在恰當的時刻，讓攝影機停下來，靜靜地注視、聆聽男女主角間的情感發酵。

正是這種橫跨西方經典和東方傳統的氣質，讓《南方車站的夜晚》在戛納獲得了不少好評，世界首映現場，昆汀·塔倫蒂諾出席，並且津津有味地看完了全片，並沉醉在利用光影和自然呈現的追逐、搏鬥橋段中。映後，中外影評人也紛紛獻上了讚譽：

場刊《銀幕》稱影片是「來自中國的複雜、如墨水般漆黑的黑幫懸疑片。」

《綜藝》雜誌認為本片會成為「中國黑色犯罪電影的最後一個世界，因為它不想，（也不需要）成為任何其他作品。」

《解放報》（Libération）：「《白日焰火》在專業界和商業上一舉成功之後，刁亦男把視角從中國寒冷的東北轉向了炎熱的南方城市武漢，來拍攝他的第三部電影。」

「在這部作品中，無論是劉愛愛（桂綸鎂飾）穿著的紅色上衣，還是噴濺在透明傘上的一抹鮮血，在視覺效果上，它不只代表顏色本身。導演用紅色宣洩著影片的暴力與激情。刁亦男在電影光線處理上，從倫勃朗、卡拉瓦喬、莫迪利亞尼的畫作中汲取靈感。但是導演本身不是畫家，而是光線的設計者。黑夜會掩蓋掉一些本應該暴露在太陽下的細節，並且黑夜在鏡頭前並不美觀。所以導演採用了添加熒光的處理辦法，也給影片增添了迷幻色彩。」

專業影評網站「le mag du ciné」：「導演用俄羅斯套娃結構講述故事，電影中的所有角色：匪徒、妓女、非法勞工、惶恐的警察似乎都在逃，想要逃離城市、逃離工業化的中國。」

「不可否認的是，刁亦男以超高水準完成了這部電影。尤其在電影美學方面，與賈樟柯如出一轍。導演在激烈打鬥的動作戲中，毫不吝嗇地添加能夠彰顯肌肉力量的鏡頭，充分展現了在緊張、浪漫、猶豫、暴力的氛圍下，警匪相互周旋的魅力。」

《洛杉磯時報》著名影評人Justin Chang則寫道，「《南方車站的夜晚》徹底地展現出B級片的精髓，但其中生髮出諸多對社會問題的探討和涉及，讓這部影片和那些充滿逃避主義色彩的作品區分開來。」

在中國影評人這裡，影片將令人熟悉的城市環境進行大膽陌生化處理的方式，令人印象深刻，影評人水怪說，「塑料城市CBD幕下的城中村飛地輓歌，極其絕妙而高級的雙層貓鼠互文遊戲。如果說《白日焰火》是對逝去年代的悲情感懷，那《南方車站》則是聚焦最為當下的，被驅逐的、多餘的人與事，堪稱非遺性的影像保護。」 精湛的類型片處理，也為華語同類型影片開拓著道路，影評人何小沁認為本片「生猛，後勁足。非常標準的黑色類型片，同時又融入刁亦男導演愈發突出的個人風格，視聽語言精緻考究，氛圍營造極為出色，光影細節耐人尋味，在國產類型片、國際電影節兩大語境內都是珍貴的存在……刁亦男導演可能是汲取西方經典影像養分最充足、同時也是融入本土語境最成功的中國導演之一。」

說起《南方車站的聚會》的誕生，還要追溯到五年前。當時，籌備了八年的《白日焰火》完成了製作，走到前台與觀眾見面。影片斬獲了柏林電影節的金熊獎，還給了廖凡一個影帝。回到國內，取得了過億的票房，創造了華語藝術電影國內票房的新高。一時間，似乎名利都向刁亦男湧來，這固然是好事，但也有些令他措手不及。作為一個導演，耽溺於成功也是令人痛苦的狀態，他需要一個新的故事，來讓自己保持興奮和敏銳。於是，新劇本的萌發成為一種必然。2012年，刁亦男看到一則新聞，說當時在武漢召開了一次「全國小偷大會」，包了快捷酒店一整層，相互交流經驗，而後被舉報，被警察一網打盡。他覺得這則新聞特別有趣，便記在素材本里。2016年開始動筆寫《南方車站的聚會》的時候，因為特別想嘗試車戲，他想起這則舊聞，決定把主角周澤農的身份設置成一位盜車集團的小頭目。桂綸鎂飾演的角色愛愛，是一個陪泳女。早幾年，刁亦男就從朋友那裡聽說這個灰色的職業，很感興趣，決定有朝一日要放到故事裡。

刁亦男從來都不是一個「快槍手」，在圈內有「隱士」的外號，往往劇本寫著寫著就「消失」了。《白日焰火》就是這樣，前前後後改了無數個版本，打磨許久，才敢拿出來去找投資。《南方車站的聚會》寫了兩年，是他創作速度最快的一次，並且一遍定稿。《南方車站的夜晚》借用類型片的外殼，也是刁亦男第一次真正和大體量的製片工業對接。這一步的進階，並不容易，光是超過2500人群演的調配，就已經讓整個製片部門頭疼不已。

當然，項目的難度並不單單從片場開始。早幾年，當刁亦男和製片人沈暘開始為《白日焰火》融資的時候，中國電影市場剛剛開始發展，在此之前只拍過兩部獨立電影《夜車》和《制服》的他並不能有力地說服投資人。影片最後投資的確定，甚至是通過抓鬮才確定的。可以說，是命運選擇了《白日焰火》，雖然聽上去有些天方夜譚，卻如實反映了華語藝術片導演項目開發的困境。《白日焰火》的成功，並沒有讓《南方車站的聚會》的融資變得更容易，相反，更高的製片成本，讓很多人望而卻步。而中國電影市場經歷了幾年野蠻生長之後，泡沫漸漸消弭，熱錢退出，投資人又變得萬分謹慎起來，儘管導演履歷上有前作的背書，籌資仍舊困難重重。後來，還是刁亦男出動說服了老朋友李力，後者的和力辰光才最終確定加盟。

資金到位後，影片進入了前期籌備的過程。因為愛愛這個角色的特殊性，《南方車站的夜晚》需要在有湖的地方取景。本來，刁亦男以為中國南方多水的城市很好找，但事實上並非如此。為了找到合適的取景地，他和攝影指導董勁松從廣州到寧夏，大半個中國幾乎跑了個遍。後來用谷歌衛星地圖搜尋，武漢周邊星星點點的藍色引起他的注意，實地前往之後，僅僅呆了兩天，就決定在這座「百湖之城」拍攝。整個拍攝一直持續了五個月，中間只休息了一周。這對所有人，特別是演員來說，都是巨大的挑戰。片中的主要角色，包括胡歌、桂綸鎂、萬茜、廖凡……都兢兢業業地跟著我完成了這次長途跋涉。從籌備期開始，他們就速成武漢話，而後無論拍攝進度如何，他們都呆在組裡，以求保持狀態的連貫。

電影用的是大順拍，80多個場景，按照劇本，一場一場，依次完成。刁亦男和製片人都承認，順拍很痛苦，因為轉場會相當複雜，好不容易談下來的場地，兩個月之後再回來，可能連氣氛都變了，給置景、美術老師增加了很多挑戰。電影中夜戲特別多，佔了全片超過八成的體量，這也符合故事的情境——沒有罪犯會在大白天在眾目睽睽之下逃亡的。儘管寫夜戲的時候特別帶勁，但到了片場，才發現困難重重。

導演事後亦笑談，「早知道這麼艱辛，我就不在劇本里寫這麼多了」。但拍夜戲也很有趣，夜晚色彩斑斕，並不如大家想像得那麼灰暗。這是中國城鎮的真實景觀，街邊食肆、萬家燈光，煙火氣四處瀰漫，導演希望捕捉、重現這些生動、如夢境般的氛圍。就拿電影開頭的那場「電瓶車偷盜大賽」來說，整個劇組幾乎拍到崩潰。武漢夏天的夜晚也就七、八個小時，工作時間非常有限，每天甚至只能拍兩個鏡頭。成片剪到電影里，也只有可憐的二、三秒。為了這一場戲，千把來人整整拍了一個月，當時精疲力盡，覺得這場戲可能永遠也拍不完。因為是警匪片，追逐戲也很多，無數個夜晚，大家也都是憑一口氣在支撐，胡歌在大樓里上上下地跑，攝影師扛著機器緊隨其後，相當不易。

片名中的核心是「聚會」，在刁亦男看來，這是一個具有儀式感的詞，它代表著電影想要傳達的某種想像，人和人之間可能產生諸多關係，而他們的每一次相遇，哪怕再短暫，都是慎重、神聖的。影片還有一個外文名叫《野鵝湖》，一個是火車站，一個是湖泊，人造景觀與自然景觀兩廂對照，而影片中的主人公周澤農、劉愛愛也在這裡進行著他們的黑夜逃亡與救贖。而這部影片，也是刁亦男的一場冒險，黑色的狹義江湖，終將在大銀幕上徐徐展開……

編輯：朱凡Juvan

撰文：柳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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