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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那麼大,女孩到底是該一浪到底還是及早收心?

撰文/雲也退,專欄作家

永遠灰溜溜卻又死而不僵的古舊書攤上,《戰爭與回憶》、《戰爭風雲》依然常常有賣,三十多年前,這兩本書高達六位數的印量,確保了它們的曝光率,加上另一本有過轟動性的戲劇和電影改編的名著《凱恩艦嘩變》,摞在一起看,赫爾曼·沃克被為「厚書專家」,是毫無爭議的。很厚的文學書往往是通俗的,沃克也確實是走通俗的路子,可是他持之以恆的寫厚的本領,也著實是教人欽佩不已。

赫爾曼·沃克

這幾年,我們已經有沃克的「以色列史」系列紀實文學的中譯——同樣是厚厚的四大卷,而新近出版的中文版《少年赫比》,沃克所寫的一部兒童文學,也是他的第二部作品,亦有近二十萬字。書中收有沃克本人的一篇再版序,在其中他說,此書寫完後,出版商十分賣力,可是市場反響很差,沃克的姐姐專門為《少年赫比》辦了一個主題派對,可即使如此,前來派對的人們在談論的,都是年僅26歲(比沃克小8歲)的美籍猶太作家諾曼·梅勒的長篇小說《裸者與死者》。沃克寫道:

「他們都讀過《裸者與死者》,很願意和我討論。真折磨人呀!那確實是一本好書。我總不能嘲諷讀者和評論家們欣賞品味低下吧。啞口無言的我,心頭卻酸溜溜的。赫比就這樣告別了人世……」

再後來,《少年赫比》被重新發掘,重版,成為被選入美國課本、還常常與《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拿來比較的名作。這是後話,但單從沃克這個再版序,就可看出他的性情有多麼率真。他既沒有感謝出版商,也沒有奉承讀者,更沒有誇耀自己修成正果有多麼不容易。他是個無比輕快而自信的人。「我相信這是本好小說,」他寫道,「生動,有趣,不低俗,充滿你我童年時莫名的悲傷。我很自豪自己寫出這樣一部作品……希望此書能給新的讀者帶去閱讀的快樂。」

沃克剛剛去世了,103歲,1915年出生的他,生命和他的著作一樣,厚而不重,或乾脆說「厚輕」。在看他說到嫉妒諾曼·梅勒的時候,讀者應該明白他想說的是什麼:他並不是真覺得,兒童小說《少年赫比》能和嚴肅文學《裸者與死者》同場競技,他想說的是,梅勒是猶太人,而他也是。憑什麼重視梅勒而輕視他,沃克呢?在文字後邊,你能看見一個受了撅著嘴求安慰的男孩的形象,和《少年赫比》的主人公一模一樣。而實際上,沒過多久,沃克便真正成名了,他的第三部作品《凱恩艦嘩變》榮獲了1951年的普利策文學獎。

雖然《凱恩艦嘩變》的主角不是猶太人,可是在那個年代,美國人說起本國的猶太作家,絕對會提到沃克。他的書賣得太好了,1955年,他的又一本厚書《晨星瑪喬麗》出版,寫一個妙齡少女闖蕩花花世界的故事,其暢銷程度直接將他推上了《時代》周刊的封面,而它至今依然穩居美國女性常讀書單之列,證明沃克不僅擅長書寫男孩的性情,又能很好地把握少女心。

然而,沃克是一個極端保守的猶太教徒。也就是在1950年代,他借著自己的名聲,出版了《這就是我的上帝》一書,這是寫給所有動搖不定的美國猶太人看的,告訴他們說,我們猶太人的上帝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可不要因為來到這個天堂,或是和基督徒們通了婚,徹底同化了,就忘記了自己的根本。《晨星瑪喬麗》也是如此,美麗的少女瑪喬麗,來自一個紐約的保守猶太人家庭,她想做演員,想在舞台上接受眾人的歡呼,也想要反叛她母親傳統的性觀念,用自己的魅力和肉體去虜獲愛情,她加入了一家演出公司,遇到了天才的作詞家兼獵艷高手諾埃爾·埃厄曼,她愛上諾埃爾,也征服了他,卻發現自己並沒有從自由的性愛生活里,從男人帶著脅迫意味的「我愛你」傾訴中得到幸福,相反,由於諾埃爾完全不願意將自己拴牢在唯一一個女人身上,瑪喬麗開始從這段戀情中收穫無窮盡的折磨。

她的結局是抽身而出,同一個穩重的猶太人建立家庭,當上了主婦。看起來是個價值觀陳舊的結尾,然而這恰恰是保守的猶太教徒的觀點,即女人不僅應該老老實實地輔佐丈夫,主持家庭,而且能夠從消滅奢望、放棄夢想之中得到最深刻而持久的快樂。人們盡可以蔑視此論,卻不能否認有很多女讀者被瑪喬麗的故事深深打動,因為瑪喬麗走過的這條路,以及她最終的無奈抉擇,呼應了她們的經歷。

沃克著意寫道,瑪喬麗是個幸運的姑娘。有個情節值得一說,故事的敘述人瓦利,是個像沃克一樣的作家。年輕時瓦利喜歡瑪喬麗,但瑪喬麗後來跟了諾埃爾,還奚落他,說「諾埃爾比你強得多」云云。瓦利為此耿耿於懷,勉力筆耕,終成大名,當他去找早已泯然眾人的瑪喬麗,想要看她打臉的羞慚相的時候,瑪喬麗卻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那樣的話了,她一臉無辜地否認說:沒有啊,我幹嗎說那話?早二十年我就知道你比諾埃爾厲害,你一定會紅的。

瓦利聞言,一方面泄了氣,另一方面又欣然諒解了瑪喬麗。

很容易理解這種諒解,但沃克的保守也正表現在這種地方:女人拿出退縮,男人拿出包容。瑪喬麗體現了沃克眼中的「女德」:她或許是真的忘了自己說過的話,或許是裝的,但不論怎樣,只要讓引起麻煩的東西消失,從而消解冤讎,不都是莫大的明智么?在猶太神秘主義里有一條非常重要的教誨:如果不能改變已發生的事實,就改變對它的態度。很可能,瑪喬麗正是用態度來修改了那個事實的,忘記了曾經發生的事,這非但不是自我欺騙,反而給她和瓦利都帶來了安心。

沃克十分不屑那種少年人目空一切的反叛意願,至少,冒險、反叛這種主題不該落到女性身上,因為女性總要通過性、通過身體來實踐個人自由,沃克認為這是幼稚的想法。錯誤的性關係會毀了一個女人的一生,這是傳統猶太社會固有的道德觀,為此,適齡的猶太女性都被父母及時推向婚姻市場,儘早結婚,夫婿的選擇權也半數掌握在父母手中。不過,沃克並沒有對此作正面的推崇,而是讓瑪喬麗以主角—英雄的形象去突破它,可最終又讓她落回到傳統的軌道之中。

他這一手可稱巧妙,哪怕是討厭這個結尾的人,也會熱衷於討論沃克為何這麼寫,他的真實意圖何在。自由有自由的好處,妥協有妥協的快樂——事情好的一面和壞的一面,不僅被他展示了出來,而且展示得盡心竭力,這其實也是猶太人智慧的一貫反映。

沃克認為,瑪喬麗的問題也是所有美國人的問題:世界如此大,你到底是一浪到底還是及早收心?他相信猶太教的古老規範已經給出了答案,在傳統的猶太社會裡,不論男女,接受成年禮的時間都比基督教社會更早,他們早早懂得自己的「職分」所在,懂得做穩定的夫妻是人生的最優抉擇,也是上帝的要求。但這是不能明說的。如果只是為了凸顯瑪喬麗的結局之理想,就極力將她的冒險寫得顛鸞倒鳳,百孔千瘡,那這本書早就完蛋了。沃克文學生涯的起步是從給人寫喜劇劇本開始的,他從中摸到了暢銷的門道,並且相信,任何寫作都要以獲得大量的受眾為目的。「要文學還是要市場?」「要叫好還是要叫座?」這樣的困境從未落到他身上,他總能在通俗的敘事之下,拋出一些讓人樂於議論紛紛的道德問題。

赫爾曼·沃克

當然他也是長期受到批評家忽略的作家。「厚而輕」的特點使得他寫的書偏於類型文學,不是《晨星瑪喬麗》這樣的「言情讀物」,《少年赫比》這樣的青春小說,就是《戰爭與回憶》、《戰爭風雲》一類戰爭、歷史題材的紀實文學,而每一種寫作,也都是向著「被改編」的方向敞開的,百老匯或好萊塢不會忽略它們,不會忽略其中可以直接拿來使用的豐富的對白。在寫作上不知饜足的沃克,版稅收入大概是個天文數字,然而他又像常見的猶太人那樣,表現出了對財富、名聲的令人惱火的淡定;與此同時,像《這就是我的上帝》這樣的書,竟然都越出了猶太人的圈子,在全美人民的漢堡包和麥片粥邊佔據了一席之地,成為有如《荒漠甘泉》一般的心靈早餐。他不但言辭昂揚地宣布,猶太教是生於現世的一條出路,而且還告訴讀者信猶太教是一件既困難、又極有樂趣的事。他很輕鬆地就能把正統猶太教義轉化為大眾的生活所需,猶太人的厲害,在此又多了一道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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