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解放日報》徵文 王小鷹:百歲報人王維
我公公今年實足一百歲(1919年生人),而他為之服務了近半個世紀的《解放日報》也要過七十大壽了。
公公跟唐代大詩人王維同名同姓,他雖不是詩人,卻也偶爾出口成章,他的幾首「贈兒詩」雖沒有傳播於世,在我們家卻成了名篇。譬如:「深夜思往事,枕邊作小詩,書寄黃山麓,兒立松柏志。」還有:「兒女得力,爹媽歡心。抓大放小,時效倍增。減少說話,多多作文。適當運動,講究強身。腳步不停,後繼有人。」等等。
公公最願稱自己為「老報人」,以現代的說法,是「老新聞工作者」。
1941年春,正值皖南事變之後,二十掛零的公公在《民族日報》當助理編輯,卻被作為政治嫌疑犯遭到國民黨當局逮捕。幾經周折才逃離虎口,來到蘇南新四軍根據地。這以後,公公隨部隊轉戰大江南北,幾乎一直從事戰地記者和報紙編輯工作。
1948年秋,人民解放軍發動淮海戰役,在我第二、第三野戰軍圍殲國民黨黃維兵團的日子裡,《江淮日報》上天天有殲敵戰況報道,當時正是公公任《江淮日報》社長兼總編輯,戰士們戲說:「王維辦報天天打黃維。」淮海戰役以後,公公奉命接收國民黨的《皖北日報》,他與一位記者冒著敵機掃射的危險,乘小木船搶渡淮河,只花了半天時間就完成了接收任務,並於第二天就在蚌埠出版了自己的《江淮日報》。公公說,那時接收用的印章是刻在半張麻將牌上的,印泥是裝在萬金油盒子里的。公公穿著舊的棉軍裝,人家背後嘀咕:「什麼社長?像個燒飯的!」
公公辦了一輩子報紙,絕大部分時間是在上海《解放日報》工作。1954年冬,華東局撤銷,公公被調到《解放日報》任副總編輯,當時的總編輯是張春橋。公公負責夜班的工作,他每天下午3時到報社,看文件,看本市其他日報和《人民日報》,向有關同志了解待發的重要稿件,儘可能在開編前會前做到心中有數。晚飯後7時光景就上夜班,力爭把新華社的電訊稿都看一遍,對哪些應發、哪些不必發瞭然於心。本報采編的新聞稿和日班已排好的小樣,他都要先看過再送排字房。各版打出大樣以後,還要從頭到尾再看一遍,力求把疏漏減少到最低限度。這樣一直工作到次日凌晨方能回家。聽我丈夫說,他們小時候很少能見到爸爸的面,他們起床上學,爸爸才下班回來睡覺;他們放學回家,爸爸又上班去了。有一天,我丈夫放學回家,與小朋友一起打彈子玩,正撞上爸爸出門去報社。見兒子調皮,爸爸不由分說,抓起他兜里的彩色彈子,「刷」地拋到牆外去了。
前些年,趁公公腿腳還利索,我們曾經陪同他回到思南路香山路口的那幢小樓尋訪舊跡,上世紀50年代公公剛調入解放日報工作時就住在那裡。總編輯張春橋住二樓,公公一家住底樓;數年後,張春橋調走了,公公升任第二總編輯,搬至二樓居住,而其時也在解放日報工作的姚文元搬進了底樓。這一段「鄰居」的經歷帶給公公不少麻煩,「文革」十年中,公公和許多老幹部一樣被批鬥,被隔離,被監督勞動。期間有幾年搞什麼大聯合、「三結合」,報社不少同志提出「解放」王維,「結合」王維。彙報至張春橋處,張春橋反問:你們為什麼對王維這樣感興趣?他們一家對黨和毛主席都有刻骨仇恨,不但不能「解放」,還要狠狠批鬥。
公公經常說:「我這一輩子,要算和《解放日報》關係最多,得到它的效益最大,為它出力的時間最長,因它吃的批評也最多。」
我替公公算過,自他1954年進《解放日報》任副總編,至1962年升任第二總編輯,期間有過短暫的調離,「文革」中又靠邊站,直至1978年調回《解放日報》任黨委書記兼總編輯,這幾十年中經歷了多次政治運動,他所擔負的職責常常使他處於首當其衝的地位。《解放日報》是黨報,要堅持新聞的黨性原則,在那波譎雲詭的政治風雲中,主持筆政,真是左右為難,常常因為怕犯錯誤,卻偏偏犯了錯誤,剛剛檢討了這個錯誤,這檢討又成了錯誤。而公公憑著他一個老共產黨員對信仰的熱忱和堅貞,一個老報人對新聞工作的深刻理解和敏感,在客觀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還是做了不少值得自己欣慰並能夠載入新聞史冊的事情。譬如:1978年公公重返《解放日報》主持工作,便提出「報紙應以發表新聞為主」,「新聞要新,要讓事實說話」,提倡「大家來寫短新聞」;1980年初,又創辦了《報刊文摘》以及《解放日報》市郊版作為新聞改革的試驗田。這兩份報紙受到上海及鄰近地區乃至全國讀者的熱烈歡迎。又譬如:公公提議並拍板實施,《解放日報》衝破禁區,於1979年正月初一,率先在二三版的下端刊登了兩條通欄商品廣告,引起了廣泛而強烈的反響,從此,商品廣告重新成為大眾傳媒的組成要件。再譬如:蘇州河畔發生了懷孕女工陳燕飛跳水救人的事件,第二天,只有《解放日報》刊登了這則社會新聞,因為陳燕飛只是個普通女工,平時並沒有什麼突出的表現。公公和負責夜班的副總編輯陸炳麟研究後認為,把蘊藏在普通群眾心靈中美好善良的東西挖掘出來,發揚光大,更有意義。這則報道在社會上產生良好的影響,並就此改變了一個普通女工的人生軌跡。
1982年5月1日《解放日報》刊登的懷孕女工陳燕飛跳水救人的社會新聞。
公公一生經歷坎坷,磨練出他寵辱不驚、深藏若虛的性格。解放初期他在安徽工作,「三反」中被錯打成「大老虎」關進了死牢。他卻在牢中用戴著鐐銬的雙手捧讀馬列著作,讀至興味之處,情不自禁笑出聲來,令守衛的士兵大為驚愕而不解。
當年,在農場,我和丈夫剛開始談戀愛,他就危言聳聽地警告我:「像你這樣小資情調自由主義的人,以後到我家做媳婦,恐怕很不容易。我爸爸對孩子非常嚴厲,他做報紙做慣了,橫是橫,豎是豎,一個標點都不允許錯。他決定的事,絲毫通融的餘地都沒有!」數年後我嫁入王家,看公公慈眉善目的樣子,講起話來慢條斯理,便對丈夫的警告很不以為然。我在公公身邊生活了十年多,公公幾乎沒有對我說過一句重話。終於有一次,讓我嘗到了公公的報人脾氣。一天,我坐在客廳的陽光下看報,手中捏了支筆,或許是聯想到了什麼,便順手在報紙邊上的空白處東塗西抹起來。正巧公公進來,他紅了臉,刷地將報紙奪了過去,怒聲斥責道:「你怎麼這樣不愛惜報紙呀?」我難堪極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是,心裏面卻很理解公公對報紙的特殊感情,公公的生命是與報紙熔鑄在一起的!
公公的住房不算小,我們住在裡面卻總覺擁擠,因為房間的角角落落、牆邊走廊、床底櫥頂堆滿了一摞一摞的舊報紙,按年月排列得整整齊齊。我寫文章需要什麼資料,公公是允許我鑽進報紙堆中尋找的,條件就是用好了要物歸原處。公公自己辦報,讀報也讀得非常用功,大小各類報紙一一瀏覽,並將其間重要的文章用紅筆勾出,讓孩子們傳閱。這對我們來說真是獲益匪淺,可以花很少的時間瀏覽了許多重要新聞,了解到很有價值的知識。
千禧年初,正值公公從事新聞工作滿六十年,我寫了一篇散文叫《報人王維》,興沖沖拿去給公公看,請他提提意見。不料他習慣地拿支紅筆在稿子上划來划去,像修改他的大樣似的。待稿子還到我手中,我驚呆了,公公將我文中稍帶情感修飾的語句都划去,代之以嚴謹刻板的新聞辭彙。我又不敢與公公爭辯,只好去婆婆那訴苦。婆婆就說:「小鷹呀,不要理他,你統統改回來!」我曾經自告奮勇來撰寫公公的傳記,卻被公公堅決拒絕了。我們寫小說的人喜歡添油加醋,公公一定生怕我的筆會褻瀆了新聞的真實與客觀。
隨著年紀的增長,公公的視力愈來愈差,戴了老花鏡看報還不行,還要加放大鏡,直至加放大鏡也看不清了。我們曾帶他去醫院做檢查,看看是不是能換晶體來挽救他的視力。可是醫生說,王老的眼底黃斑太重,換晶體也無法改變視力的衰退。有幾年,公公就讓小阿姨每天為他讀報,他聽得很仔細,小阿姨有時讀錯詞,他還會糾正。可惜的是,近年來他的聽覺也每況愈下,雖是戴了助聽器,仍無法聽清楚小阿姨讀報的意思。有時我看著公公霜白的大腦門,心想,公公對他的百年人生會有什麼遺憾呢?最大的遺憾恐怕就是現在無法再編報讀報了吧?(編輯 朱蕊)
※手機里存了一張照片,竟讓男子成功竊取捨友4000元!此前已有類似案例
※澳大利亞執政聯盟意外勝選,誰助力莫里森「逆襲」?
TAG:上觀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