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李安《推手》看中國家庭矛盾:中國式的親情,中國式的孝順?
很榮幸今天順利的看完李安「父親三部曲」,賞片的順序我是由後至前,與李安拍攝時間正好相反,先是《飲食男女》《喜宴》最後才是《推手》。我很欣慰的是,至始至終這三部曲都能維持水準,一步一步向上堆疊。
他的大部分電影都是很平和的狀態,但是在欣賞的過程中卻感到一絲絲的悲涼。
看的越多,感動越強烈,他的電影帶來的不僅僅只是娛樂,更是再教育,再進化,再省思。
我覺得李安電影的一大特點在於簡單。
故事說得清楚明白,誰都能看懂,矛盾衝突簡單明了,幾句話就能掰清楚。但是情感充沛,富於人情味。矛盾本身來源於生活,所以表現和拓展的空間就很豐富,始終在探討,很能打動人心。
1、從李安說起
綜觀好萊塢電影,其電影題材五花八門,但主題都具有全球普適性。這些熟悉的主題,讓全球觀眾可以毫無障礙地接受好萊塢電影。
而這些普世元素的使用,正是李安電影能獲得世界廣泛關注與影響關鍵所在。
從「父親三部曲」到《卧虎藏龍》《色·戒》再到《斷臂山》《冰風暴》等。這些影片無一例外都將中國傳統文化、普世元素與西方文化合理化地聯繫起來,以及新舊觀念的衝突、倫理、情感、人性等屬於全人類的主題以及對世界性主題的現代化表現。
《推手》講的是東西文化差異的鴻溝,也是世代交替間的隔閡。「家」這個觀念在第三部曲《飲食男女》中根深蒂固,在《喜宴》中健全,在《推手》里萌芽落根,訴求的指向全都一致「父親」這一難以定義的角色,「家」所包含的團聚、聯繫、關懷與組成,是社會化的慣性,「父親」則可視為中心樞紐,地位舉足輕重,縱使疏枝散葉終究得落葉歸根。
在李安的電影里,隱喻是一貫的手法。
本片是以「太極拳推手」來為劇本描構的底圖,中國的太極拳,不只練體也練用,講求剛柔並濟,順勢而解。
太極拳經里提到: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粘。
所謂走,意思就是對方來火燒,我以水化解,見招拆招;粘則謂自身不動如泰山,進而順勢讓對方失去重心,以不變而應萬變。
其實把這道理映射至家庭也適用,父親的威嚴如剛,正是精神;父愛為柔,好比靈魂。這精神和靈魂於是凝聚就成了家。
體悟力量的行進方向,扭轉重心的方位邏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順勢而為,反豎為直,正是《推手》所想表達的意境。
李安的電影始終都在不遺餘力地將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通過影像呈現:
有關情感的話題,他可以將中西方社會中對同性的態度淋漓盡致地反映出來,用一種溫和內斂的方式處理把握;在涉及宗教信仰的話題時,他不落俗套地將宗教問題安排在影片的細微末節之處,讓這一較為嚴肅的主題變得更為平易近人。
而他的作品中更多的是把中國元素處理得更加利於國外觀眾接受,將影片中蘊含的普世情感與價值觀體現出來,更為直接得到達觀眾的內心深處。
當然,《推手》無論是從美術角度的畫面構圖或鏡頭語言的多樣化來說,還是從敘事角度的劇本結構和人物刻畫而言,當年的李安還遠遠沒有日後兩奪奧斯卡最佳導演獎時那般爐火純青。但在這部影片里,李安手法的老到卻是一種浸潤著中國傳統文化的儒家氣息,如同李安長久以來在人們心中的儒者形象。
《推手》是李安沉寂了六年多,經過了那漫長日子的煎熬後的第一部作品,厚積薄發,一舉成功,為他的電影之路開了個好頭。
他在《十年一覺電影夢》中說,「拍《推手》前,我簡直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當時銀行存摺里只剩下43塊美金。」可以想像他當時過著怎樣窘迫的生活。
李安拍《推手》時一分錢沒賺。因為當時所給資金有限,他的錢全部投資到電影中去了。
2、中國父親這個角色
李安憑藉《推手》已經展示出他對中西文化比較拿捏準確的端倪了。
片子一開始就是長時間的靜默,父親的無聲太極配上美國媳婦工作打字的答答聲,父親打坐一派沉默的神情配上媳婦表情動作的不耐煩躁,一直到父親微波熱食配上媳婦啃食餅乾的清脆聲響...李安只用生活的情境不需言語,就將中西兩方的不和諧表達無遺。
這整部片探討的不只是東西方交流的隔閡,還有的是中國傳統教育體系下,父母和孩子的不善溝通等。
寬容,並不是每個人的專長,但卻是父母對兒女永久的妥協。
打太極、寫書法,父親朱老做得每件事,都悄然無聲。但兒媳瑪莎還是坐立不安,兩人雖然處在一起,卻是面和心不和,平常完全沒有交集,只有在出現問題時,才會說話交談。
電影有意偏向父親的角度,但在真實生活里,卻是轉用妻子角度去想。家本來應該是個令人放鬆的地方。儘管待在家中,瑪莎卻無法放鬆,還必須不斷解決問題:自門外隨風飄來的煙味、父親隨手朝外一丟,必須一根根撿回來的煙蒂、隨菜刀起落四處飛濺的蔥末、炒菜時瀰漫整間房屋的油煙味、每準備一道菜,就用三四個盤子裝備料,一團混亂的廚房...
對朱老而言,明明是太極拳教授退休,來美國跟兒子享福,卻過得半點也沒勁兒。遞出去的肉塊只有兒子願意吃,媳婦、孫子都不賞臉。聽不懂媳婦的話,只能自己妄加猜測。
鏡頭一個很明顯的標誌就是彩色歡樂明亮媳婦與孫子互動的室內,對比老父深藍寒冷煙霧繚繞孤單的室外。對言語不通、隻身一人前來美國的父親來說,唯一能訴苦的人只有兒子。妻子長期在家工作,人際萎縮,能談心的也只有丈夫。妻子的堅持是外顯的,老父的堅持是內斂的,雙方對老公或兒子的關注,是拉鋸的。
面對東西方文化衝擊,唯二能順利轉換的關鍵人物:一個是孫子傑米,還太小不懂事;另一個則是兒子朱曉生。
《推手》的故事,其實處處都有李安自己的影子。他出生於家教嚴格的傳統家庭,父親是校長,深諳傳統文化,也切身體會著在外華人遇到的社會問題。
或許對於李安這樣學貫中西,生養於台灣,求學工作於美國的中國人,片中人物所遇到的問題也是李安自身所關注、思考、和想要解決的問題。在講述倫理道德的社會現狀觀時,父親是最好的載體。
其實橫亘在兩代人之間的障礙,除了溝通的不暢、文化的差異之外,更多的是探知彼此的需求。否則就像老朱的兒子就怎麼也搞不明白,為何自己拚命地讀書、找工作,建立一個家庭,卻還是過不上好日子?在這方面,《推手》就是極好的象徵,它似把人推開,又似拉人很近,這近與遠的拿捏,其實是家庭關係中最難把握的。
東方文化追求中立,強調包容和妥協,想必這也是李安借《推手》傳遞出東方文化品格和開闊的處世寓意。由於李安獨特的個人經驗和中西理念視角,電影中的父子關係被細膩地刻畫出來。再借朱曉生這一「矛盾」的兒子形象,表露出自己在面對「傳統父親」的家庭角色和權利意識時的焦慮與壓力。
但最終,李安為父權選擇了一個尊嚴的下台方式。值得一提的是,通過父子關係的鏡頭語言和行為描寫。《推手》也闡述了在西方語境下,中國式的親情、中國式父子的尷尬,都被一覽無遺的展示了出來。
3、中國式的家庭矛盾
以老朱為主人公的《推手》主要是以兩條敘事線索交錯進行:一條是老朱與兒子家庭的矛盾衝突,一條是老朱與陳太太的感情發展。整個影片貫穿並構建於「衝突」。老朱與兒媳瑪莎的衝突,老朱與兒子的衝突,老朱與社會的衝突,以及中國與美國的文化衝突,當然電影本身也是從一次次的衝突之中推向結局的。
這種衝突並非源自大量空洞的視覺轟炸,而更像是一種潤物無聲、大音希聲的語言藝術的力道。它甚至沒有一句台詞,僅靠景深的雙表演區和鏡頭的切換就很清楚地交代了故事的矛盾所在。
在東方社會,常有的是公婆與兒媳不和的案例。
公婆媳問題常常取決於兒子這個中間人怎麼去處理協調,片中的曉生只想到要盡孝,卻沒有做得很好,對妻子他希望他可以體解他盡孝的心情;對父親卻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要求什麼,這樣的做法是讓兩方的隔閡越來越大。直到瑪莎因為壓力過大胃出血後,孫子那一句無心的「你把媽媽弄壞了」,加上曉生擔憂妻子對父親不耐煩的回應,餐桌上孫子想吃西餐等總總事情,讓老父親開始慢慢的正視問題癥結。
雖然瑪莎出院後他有嘗試釋出善意,但一杯溫暖的熱茶放到變成冷漠的涼茶,怎麼會不感到心寒。怕媳婦不高興又要撿煙蒂而想走遠點卻不小心走失這一件事,讓原本隱藏的問題全部爆發。曉生尋父不著引發的暴怒終於讓瑪莎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問題。
原本以為事情應該會開始轉好,卻不料兒子自做主張的替父親牽紅線,讓老一輩的人臉面往哪擺,父親最後心灰意冷離家出走了。
事情演變到最後上了新聞,才終於讓曉生找到了父親。在監牢門口,連美國警察都能感覺到父親的可憐凄涼才讓父子好好聊聊,兒子說出了自己的悲痛,他不懂他辛苦在異地打拚,為的就是圓滿一個家,怎麼會弄到這個地步?
片中陳太太有說一句話,「氣要散,不能練。越練越傷。散了人才會舒坦。」
老朱懂了這句話的道理,也不強求了,他知道兒子的孝心,但他選擇以柔克剛,退一步搬出來讓曉生能顧全他自己的家庭,也能讓曉生盡孝道。
他說:「拳譜上說練精還氣,練氣還神,練神還虛。這練神還虛就難了。」
就像片名「推手」一樣,主順勢而為,反豎為直,取得雙方的平衡點,自己就不會倒也不會傷人。當初朱老離家出走時一人上下班的桑蒼和累到無力打坐的抑鬱,對照最後他一人開班授課的自信和重拾太極的精神,也能看出朱老對於在美國生活這一事,也算是找到了平衡解套的方式,不再只是認為自身漫無目標的生活在異鄉。
相較家中窒息般的沉悶,陳太太的出現,無疑是烏雲密布後的一絲曙光。
老朱空有一身好書法、好功夫,在不會欣賞的洋媳婦眼裡,根本是對牛彈琴。陳太太那聲「好功夫」,完全喊進父親心坎里。在碰見陳太太后,老朱的丘比特之心就像活過來般。會害羞偷看她,故意現技,被陳太太批人來瘋;為了等陳太太一通電話,守在話筒前面,從白天等到黑夜;只是幾分鐘拿禮物給人家就走,還特別慎重其事,穿西裝抹頭髮;假裝指導學生,然後順手一指,「嘿陳太太你怎麼來了?」
...
至於老朱和陳太太的後續情緣,李安自然就留給觀眾自己去想像了。整部片結局算是圓滿,我很喜歡最後瑪莎布置父親的房間時掛上劍時,曉生跟瑪莎解說教導太極推手那一段對話:「放鬆,不要抵抗,也不要斷開接觸。」皮影戲背景後兩雙手的角力與推託,形成一幅很美好的畫面。
4、由「推手」看中美文化的差異
電影的開頭,長達十餘分鐘沒有對白的緩慢劇情,就將一個無法融入異國生活的老者的孤寂展現在觀眾面前。
老朱退休後原本生活已經缺乏色彩,而離開故土來到大洋彼岸,更是讓這種哀傷加倍放大。語言的不暢和文化的隔閡讓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父親與兒媳成為了最尷尬而最陌生的親人。李安巧妙的用做飯時不同聲音和畫面組成的對比蒙太奇,菜刀切在砧板上的咚咚聲和烤箱發出的叮叮聲就像兩人各自無法溝通的母語。將這個空間並不宏大的房間,隔絕成兩個彼此無法交融的世界。即使他們坐在同一張餐桌前就餐,也不能讓他們的距離拉近。
這其實就是一個中美文化差異的體現。
這種差異很好的體現在兒子朱曉聲身上。
一方面,是物質追求和生存壓力之間的矛盾;一方面,是傳統文化觀念與美國婚姻家庭的矛盾。通俗地說,他試圖用物質去解決問題,卻發現沒有深厚的物質基礎;他試圖用情感熱情去解決問題,卻發現始終不能全部兼顧;他嘗試用美國的方式去思考、解決問題,卻發現內心始終是個中國人。
對於孝道,朱曉生的最終解決方式是荒謬的,他冒犯了中國人的某種情感禁忌——黃昏戀,這直接導致了電影的戲劇高潮。
劇中的四個主要人物,老朱自然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而兒媳則是典型的西方人。兒子還算中西合璧,到了孫子這一代,除開膚色和並不純熟的語言,已經看不出太多中國人的影子。這本來是一個已經逐漸融入美國生活的半移民家庭,但老爺子的到來似乎給這種融合的過程開了倒擋。
老朱懂功夫,閑暇時喜歡唱戲、下棋和書法。他身上的傳統文化印記非常深刻,甚至有了些符號化的嫌疑。特別是他所身負的太極絕技。而本片雖然也有老朱用太極功夫大戰黑心老闆及警察的情節,但更多的,卻是強調的太極拳的一種對練方式——推手。
這樣看來,推手與現代交際舞有些相似,推手是在兩名練習者之間半推半就、欲拒還迎的勾連,倒是像極了中國一句古話——近則不遜,遠則怨。其實整部影片,其骨子裡最核心的內涵,還是在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老朱父子、老朱與兒媳、老朱與陳太太這幾組人物關係各有各的微妙,卻都在最遠與最近之間遊走,如同推手般的曖昧難定。而老朱與孫子、艾利克斯和妻子這兩對次要人物關係,也在很大程度上映照著現實中的某些社會問題。
作為李安初出茅廬的第一部作品,就能將人物情感拿捏得如此恰到好處,不知道這是所謂天才的先天本領,還是李安在出道前的生活積累所帶來的厚積薄發?
《推手》在承認文化衝突的背景下,試圖尋找一種合理的解釋,並給出了一種「自嘲」意義的解決方式。
可以說,文化衝突無法用物質基礎去解決,也不是意識形態所能跨越的。在脫離了兩種文化交織的背景後,只剩下了對於人性的思考和詮釋。
也就是說,文化衝突本來就不是根本性問題,家庭和社會的關係才是真正的問題。
其實故事還隱約提到了很多東西,如同父子身上帶著的濃郁的政治傾向,還有美國華人大雜燴的生存現狀。但這些東西都被李安一筆帶過,雖著墨不多,卻仍然能讓人從中看到導演的用心良苦。總之,以這樣一部處女作登上國際影壇的李安實在是擁有了一個絢爛無比的開頭。
而獲得了除戛納外幾乎所有大型電影節最高榮譽的李安,也希望在今後的生涯里,繼續著華語影壇至高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