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這世界比你想像的更大
人間世流轉不息,晨昏更替,故事不息,有故事便有啟示,有啟示便有傳遞。今次我們約見馮唐——站在人生之橋中端的馮唐,前半生修鍊、追求即過,後半生大幕徐徐拉開之前,他有些啟示感慨,願意分享。
「我爸認識所有的魚」
「星星發亮是為了讓每一個人有一天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星星」。
1942 年,法國作家安東尼·德·聖-埃克蘇佩里寫就《小王子》。原本是冊童話書的, 70 多年經久流傳之後,越來越多人的閱讀與傳頌讓《小王子》變得越發家喻戶曉,然後我們也會慢慢知道,「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孩子,只是我們大都忘了。」
馮唐初讀《小王子》也是在他年少時,當時只覺得是本兒童書,「一個人去看世界,晃悠來晃悠去,見到各種飛禽走獸、奇聞逸事,好像《西遊記》似的,是本流浪小說。」很多年之後再翻開,他忽而讀出了非常強烈的「孤獨感」——「有可能像佛教講的涅磐狀態,一個人上路遇上的所有人其實底色都是孤獨的,甚至包括他的愛情,差點磨滅,被狐狸圓場圓回來了,但也是蠻孤獨的......好多的無奈、好多孤獨在裡面。」
馮唐覺得自己偶爾像小王子本人,流浪在那麼多星球之間,「轉來轉去彷彿心中很有點追求,後來發現那個追求可能也不一定值得追求。」
這般啟示,來自於父親。好似《小王子》中飛行員與小王子之間的彼此啟迪,父親對馮唐的影響之深,也是他在時間的淘洗下慢慢知覺的。
世間妙處即在此,你不會預見到何時何地何人何事會給你觸動和啟迪,領你更加深刻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分秒必爭和分秒不爭,都是人生,根據即在不停地學習、吸收、思考,與取捨。
「他一點罪都沒受,睡著就去了,和平時午睡一樣,張著嘴,手放在電腦上,眼睛閉著。......他一直霸佔著廚房,給周圍的人做飯,認為任何廚神做的飯都沒他做得好吃。他認為所有館子的菜都太貴。他認識所有的魚。他說,天亮了,又賺了。」
父親兩年多前的冬日傍晚安然離世,當天,馮唐寫下祭文,平平淡淡的敘述,字字句句中回憶瘋長。
料理好一切事物之後,他開始起心動念,想要用自己擅長和熱愛的方式——寫文章,來記錄自己的父親母親。當下我們問他,這個寫作計划進行得如何時,他坦然回應:「進展得非常緩慢。」
他決定先從父親寫起,書名定好了就是《我爸認識所有的魚》。「我媽一直想讓我先寫她,我說誰讓老爸先走了,萬事都有一個先來後到。」
進展得慢,因為馮唐給自己設定了一定級別的難度。他構想的父親的書要縱觀 120 年的時間。「我爸是 1933 年出生的,我就想從 1900 年一直寫到 2020 年,他出生前的三十年,離開後幾年,這樣會有一種輪迴的歷史感。」原先的文章結構是一年一章,每一章的字數不設限,有話則長,無話則短,除了說發生在爸爸個體身上的大事小情之外,也希望涵蓋那一年國內外的重點事件。
馮唐為此做了一些「技術工作」,包括去查閱了《經濟學人》和《人民日報》的資料,「這本雜誌和這份報紙每年的第一期都會有總結回顧過去一年和展望新一年的版面。」
說來輕易的事,做起來卻是耗費心力與時間的大工程。僅僅這樣的資料檢索還不夠,馮唐說他還必須要在動筆前盡量詳實了解這 120 年來的近當代歷史,越詳盡越好。
還有筆調,如何把握,亦是難題。以往集中寫小說的一段時期里,他會找其他兩、三種對自己的寫作筆調有幫助的書來做借鑒,閱讀著,也能調動自己的創作力,但是寫父親,他想不出有任何可以參照的文體,筆力與內容只能靠自己。
「我爸爸的話特別少,我對他的記憶都是生活細節,沒有任何的驚天動地的事情,所以也談不上可以為他寫回憶錄。」馮唐誠實相告,《我爸認識所有的魚》目前只進展了一萬多字,「我爭取能明年寫完。」
人與物的關聯有時候很神奇,難以解釋,卻又似乎暗含著玄機。馮唐暗暗覺得有些啟示還藏在父親與自己的回憶里,這場寫作是他必須完成的自我調動。
「48年唯缺一死」
1971 年春天出生的馮唐,剛剛度過自己的 48 歲生日。生日那天他當著一眾摯友的面發表感言時說:「 48 年唯缺一死。」慨然歡愉。
這份氣概,非一朝一夕可得。
他自我解析, 40 歲之前的自己,是深受母親性情里的好勝心所驅使的,「就是要去爭、去拿、去搶、去拼。」母親是蒙古人,骨子裡有自己祖先「殺伐決斷、攻城略地、決勝沙場、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首級」的勁頭,馮唐完全懂那種勝利帶來的快樂。「我在所有的前半生也做過太多這樣的事,帶一個大隊伍去做事,去開創一個東西,所有的事情都一定要贏。」
哥哥姐姐都說,馮唐是他們當中最像媽媽的那個,馮唐沒的反駁。「要是沒有我爸的影響,可能我這輩子就變成了壞人,做了很多的惡事。因為我的好勝心再加上老天給的機遇、見識,能力相對強了,如果沒有我爸爸的性情給我的平衡,我肯定會被自我驅動干很多事情。但現在還好,還知道底線。」
父親給馮唐的啟示,就是如何在小事里,得到快樂和滿足,繼而再覺知,小快樂之外,大事中的所謂「空虛無」。
「不要被名利擊敗。」他說。
馮唐說自己的前半生是「充滿了低級趣味的半生」,唯一可聊以自慰的地方便是做了「很多修鍊」,「我一點也不後悔花了好多苦功夫培養見識、培養能力、培養智慧,特別是二十幾歲到四十歲之間,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在追求智慧、追求能力的精進。」很長一段時間了他都覺得掙錢不掙錢都在其次,「能讓我學到東西,幹什麼都行,別讓自己覺得在浪費生命就好。」
這讓人又不禁想到《小王子》里一段箴言:「如果不去遍歷世界,我們就不知道什麼是我們精神和情感的寄託,但我們一旦遍歷了世界,卻發現我們再也無法回到那美好的地方去了。當我們開始尋求,我們就已經失去,而我們不開始尋求,我們根本無法知道自己身邊的一切是如此可貴。」
這許多年來,馮唐的身份經歷過流轉,商、醫、文,他樣樣不輟,所言所行,影響啟發了眾人。他自己亦一直不停在身邊更佳傑出的人身上得到經驗與見識。
古語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馮唐覺得除此之外還有「多做事、做越來越多的事」,而且要和那些生活中所見的人一起做事。馮唐的「前半生」中,確有幾位被他看作是導師型的前輩,給過他重要的啟迪。
他在麥肯錫做項目經理時,曾有一次與自己的老闆一起做項目,一次會後,他被要求迅速整理出總結文案,他手拿把攥告知這位前輩導師,自己半個小時就可以完成,導師愣了一下,說,「我估計你需要一個小時。」馮唐有點不甘,雷厲風行地噼噼啪啪幹起來,果然,真的就是用了一個小時。「這件事情在當時我那個年紀給了我一個教訓就是,人總是傾向性高估自己的能力,其實你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強大。能不能跳出自身之外客觀看待自己的水平,對一個人來說非常重要。」
另外一位對馮唐啟發極大的前輩是他在協和讀博士時候的導師郎大夫。
他曾經虛心向已經年逾 70 歲的朗大夫請教,如何在從歐美出差回來之後馬上調整時差投入工作。朗大夫將自己的辦法告訴馮唐。
「比如從美國飛過來正好下午落地北京,他就會給自己安排兩台手術,做完差不多晚上九、十點鐘,再喝點酒,躺下就睡了,一天晚上就倒過來。」這個細節讓馮唐瞭然:「干自己喜歡的事情、熟悉的事情,看起來辛苦,實際也是一種休息。所以不要怕幹活。我聽到這個故事之後完全打消了要退休的念頭。」
郎大夫的另一個故事是有次他參加一個醫學研討會,一位 40 多歲的同行在台上演講,說自己從來沒有在手術中失手過,無論多麼危機的情況,他總能化險為夷救回病人的命。演講人下來之後,郎大夫主動過去告訴他,你知道為什麼你沒有失手過嗎?不是你技術過硬,是因為你的手術做得還少。「這個故事告訴我,你可以內心有自己的驕傲,但你也要認識到這個世界有時候比你想像的要大,要存著一顆好奇心和敬畏心,不要那麼快做判斷。」
啟示無處不在
馮唐心裡裝著這些啟示,因此更願意將至傳播,讓這些智慧與見識綿延。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喜歡極了這樣的信念感與責任感。
未來,他說不知道是不是一個「妄念」,他希望寫更多,像過去自己已經做過的那些「文學界沒有人闖過的藍海」的事,文藝的、管理學的、和歷史相關的文學之外,他還希望在有限的時間裡總結禪宗,「禪宗是非常智慧的一種存在,可以給人巨大的簡單的啟迪,當時的禪宗和尚非常明確知道語言的限制性,所以他們做了好多努力對語言進行突破,這些東西都能豐富現在的漢語,我想沿這個路再跑一跑。」
「後半生」——馮唐說,他想爭取讓自己「活得像個老和尚」,當然,文章不能不寫,筆,不可荒廢。
書寫是他自覺的使命,因為書寫可以帶來啟迪,亦可以完成自我的超越與迭代。《小王子》里也有云:「只有用心靈才能看得清事物本質,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無法看見的。」那些肉眼無法看見的真實,書寫可以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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