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馬溜須之史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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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馬溜須小史。
《史記》記載了占卜的諸多規矩:占卜前,每個月的初一要先以清水為龜洗一次澡,再用雞蛋幫龜按摩,念祝詞時還要把「知萬事之情」的神龜和孔夫子相提並論敬稱為「玉靈夫子」「夫子玉靈」……
——當迷信虔誠的古人有求於龜時,尚且低聲下氣,拍龜的馬屁,那麼,當有些古人失去原則時,又會拍誰馬屁,又怎麼拍呢?
1
諛臣——附耳屈膝,竊竊私語
最早可考的諛臣是拍商紂王馬屁的費中、惡來。《史記》說前者:「善諛,好利」(善諛和好利應是互為因果),後者則是「善毀讒」,善諛的同時還要毀謗別人。兩位大臣表面對紂王的酒池肉林歌功頌德,背後則是狐假虎威貪圖財利,民不聊生;而屢屢死諫的比干被剖開了七彩玲瓏心,隨後則是太師、少師歸附了不喜歡被拍馬屁的周武王。紂王最後也就被武王斬首,掛旗示眾,告誡世人拍馬溜須之風險。
二百七十餘年後,西周的完蛋幾乎複製了商朝的傾覆,都是亡於拍馬屁。
周幽王任用虢石父為卿士,執政國事,但是虢石父又是一個「善諛好利」者!國民被剝削得不堪重負,頓時怨聲載道。不久周幽王在虢石父的慫恿下廢黜了申後,又趕走了太子。申侯火冒三丈,於是聯合外國敵軍倒戈。最後也就有了為褒姒烽火戲諸侯後的報應收場。公元前771年,周幽王被殺於驪山。
看盡了拍馬屁者助力下的衰亡更替,太史公在《天宮書》希望可以借星宿來預知諛臣亂國之徵兆:「畢宿大星旁邊的小星叫附耳星。當附耳星搖動時,那就是國君身邊有進讒言的亂臣。」拍馬屁者多附耳屈膝,倒也符合錢鍾書所說的:「拍馬屁跟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者冷眼旁觀。」畢竟,諛詞終究肉麻,逆耳才是忠言。
既然忠言多逆耳,那麼首先就需要位居高位者肚裡能撐船。魏徵前後兩百多次觸顏直諫,唐太宗多次忍住後,卻能說「人言魏徵舉動疏慢,我但覺嫵媚。」——不拍馬屁最後倒成了太宗眼裡的拍馬屁!另外,則需要一套機制來保護不拍馬屁的人,比如開放包容的唐朝就設置了補闕、拾遺的官職,要求這些八九品的小官去努力補充、拾撿明君賢相遺漏的,而且要反拍馬屁之道而行,有話直說,也不會因言獲罪。我們最愛的杜拾遺(杜甫)就用了一千多首「詩史」為我們親身演示了何為反拍馬屁之道。典型的是,至德二載(757),杜甫在被唐肅宗授為拾遺不久,就為因收復長安失利的房琯打抱不平,觸怒了肅宗,肅宗的反應是立即詔三司詢問意見,宰相張鎬說:「處罰杜拾遺將致滿朝拍馬屁。」杜拾遺由此躲過一劫。
不過,當這套系統運作失效時,明朝大太監魏忠賢建起遍布全國的生祠,滿朝文武都「拜為干父,行五拜三叩頭禮,口呼九千九百歲爺爺。」;嚴嵩嚴世蕃父子靠寫拍嘉靖馬屁的青詞扶搖直上;萬曆首輔張居正生病,百官齋醮為之祈禱,同官代署,獨顧憲成削之……
2
諛墓——文學大師,馬屁宗師
諛墓,撰寫墓碑諛文,拍死人馬屁也。
其實,按《易》的說法,古墓而不墳,只用柴薪把屍體蓋住,葬之田郊,既不封土,也不樹碑。道之不存,才有了棺槨。
西漢的劉向就批評世風日下:「德才越厚的人葬禮就越薄,只有無德寡知的人,才要樹碑立傳,讓人拍他馬屁,但是他的墳墓越奢華,反而越容易也越快招致盜墓。」
最早用春秋筆法拍馬屁的是西漢的寫「賦」大師司馬相如。據《史記》記載,其先用《子虛賦》鋪陳漢武帝的奢華生活而獲詔,臨死則仍在起草《封禪書》拍馬屁而後已。
東漢的蔡邕則發揚光大,拍起了死人馬屁。據《日知錄》記載,蔡邕曾為橋玄、楊賜、胡碩各撰二碑,「至於袁滿來年十五、胡根年七歲,皆為之作碑。」——為兩個未滿十五歲乃至七歲的孩童歌功頌德,那得用多少錢才能收買其風骨?顧炎武評價說:「自非利其潤筆,不至為此,史傳以其名重,隱而不言耳。」史書因蔡邕為一代文豪,所以都為尊者諱了。
而唐朝雖然有明君和機制最大限度地限制了諛臣走捷徑,但卻止不住文人的自斷脊樑。
按《墓碑舉例》,韓愈的諛墓之文多達六十六篇,勇奪冠軍。那又得多少錢?劉禹錫《祭韓愈文》說:「一字之價,輦金如山。」這個倒絕非誇張之辭,可與李商隱的《劉乂》互為參照。韓愈的朋友劉乂因為眼紅韓愈一字千金,所以順手牽羊拿了幾斤金銀走了,說:「拍死人馬屁,倒不如為活著的人做壽。」
顧炎武則認為韓愈如果沒寫過這數十篇諛墓之文,說他「文起八代之衰」「泰山北斗」都擔當得起。
其實韓愈的拍馬屁習性倒像是一以貫之。元和十四年(819),韓愈寫了篇《諫迎佛骨表》勸阻唐憲宗親迎佛骨,被貶到潮州。到了窮鄉僻壤後,他就立刻放棄了反佛的主張,立即上表懺悔,說自己「狂妄憨愚,不識禮度」,又對皇帝極盡溢美之辭,說:「聖恩寬大,天地莫量」……。
不過《新唐書》倒是記載了一位恥於拍死人馬屁的人兒:韋貫之。有一個姓裴的人想用萬匹細絹請他為先人撰寫碑銘,韋貫之劈頭蓋臉說「我就算餓死,也不會拍死人馬屁!」
3
拍馬屁,掉腦袋;不拍馬屁,也掉腦袋
在「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年代,不拍馬屁有掉腦袋的風險,比如王胄。隋煬帝是一個「偽文青」,喜歡作詩為文,卻被拍馬溜須的群臣吹成當代「揚雄曹子健」。一天,他寫了篇《燕歌行》,群臣山呼「大師作品」,唯獨王胄一聲不吭,掉了腦袋。
詭異的是,拍馬屁也有風險。比如楚人何氏在山中得到一塊寶玉,想討好厲王就獻給了他,厲王覺得是塊石頭,認為何氏耍他,便「刖其左足」。雖然保住了腦袋,卻失去左腳。
朱元璋做得更絕,拍不拍馬屁都要腦袋,他的任性,讓左右動輒得咎,無所適從。
朱元璋因「起自田畝」而自卑,又因白手起家而自大。治國時被舞文弄墨、「特擅譏訕」的「腐儒」環繞,從此,就杯弓蛇影起來。奏章有「則」字就是罵他曾作紅「賊」,見到「坤」便是譏他曾「髡」發為僧……明初的十餘年間,大臣因為拍馬溜須的賀表文字而犯了朱元璋忌諱掉腦袋的,不計其數。比如,有臣子因為加薪了,寫了篇《謝增俸表》歌功頌德,有「作則垂憲」的話,朱元璋滿眼只看到「做賊」,於是把官員處死。又有官員因為被賞賜了一匹馬,趕緊寫了篇《謝賜馬錶》謝主隆恩,中有「遙瞻帝扉」等語,被朱元璋看作「帝非」,遂掉了腦袋。又據《廿二史札記》記載,杭州府學教授徐一夔寫了篇賀表,內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等語。朱元璋看了大怒,罵道:「『生』者,『僧』也,以我嘗為僧也。『光』則薙髮也,『則』字音近賊也。」,遂斬之。
洪武后期,又有個讀書人叫王權,因「權」字讓朱元璋想到「權貴」,不好,被改成王朴,樸素的朴。他也真秉持著朱元璋恩賜的「朴」素主義,摒棄了原有的阿臾「權」貴,有話直說,有諫直表,就是死活不拍朱元璋馬屁。一次惹得朱元璋大怒,命令殺他。到了刑場,又召回,還是不拍馬屁,終掉了腦袋。路過史館的時候,王朴大喊:「史官你記下,今年今日,老朱殺害不拍馬屁的王朴。」——他真懂朱元璋!拍病態獨裁者的馬屁難道會有什麼不同嗎?!
所以,何不拍自己馬屁?!
這個道理,九百多年前的范曄就領悟了。
公元445年,范曄因一宗謀反案被牽扯入獄,他自知腦袋要搬家了,提起筆給外甥和侄子們寫了封「遺書」,實則是「拍(自己)馬屁」的集大成之作,說:「我已經寫成自己的巨作《後漢書》了!細看古今的著述和評論,都差強人意。班固的《漢書》頗負盛名,實則夾帶私貨,自我濫情,更不講章法體例,只剩著書的志向可供瞻仰。我的《後漢書》則不一樣了,材料的編排有邏輯、有條理,雜傳評論,苦心孤詣、功力精深」,范曄接著拍:「你們要研讀《循吏》以下到六夷部分的序論,筆勢縱橫收放,實在是五百年之奇文,整部書這麼多篇,卻很難找到其中一篇是輸於賈誼的《過秦論》的。我又曾把班固的《漢書》跟自己的《後漢書》比讀,我也不自慚形穢,反而有班氏盛名難副之感。我的文章大概達到了沒有一個字是虛設,沒有一詞不含典故的境界。我想讚美它,卻感到人類還沒有發明合適的形容詞。」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范曄掉腦袋也要拍自己馬屁,且不管拍得「善」否或者「美」否,卻實在拍出知識分子應有的至誠至真!後世的知識分子也終於可以數典懷祖、有樣學樣,就算掉腦袋也要拍自己馬屁——至少不能彎腰拍敵人的馬屁。文天祥臨刑而作千秋凜然的《正氣歌》,把自己和人間正氣慷慨陳詞;左光斗掉腦袋也要彈劾大太監魏忠賢,為自己和世人風骨大秀光彩;而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則是把范曄的精神再次升華,在臨刑前,他寫下:「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死亡面前,他只拍人間正義的馬屁。
參考資料:《史記》《日知錄》《後漢書》《明史》《舊唐書》《墓碑舉例》《祭韓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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