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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穿田野

■同題作文·六一兒童節專題

那是初夏周日的早上,生產隊的頭茬麥子剛剛收完。頭天撿了一下午的麥穗,我睡得很沉。

「華——!」門口有童音在喊我。

奶奶也跟著叫我,「趕緊起床,你來朋友了」。

到門口一看,是鄰居家的,我三年級的同伴,名字叫「孬」。

他這幾天一直在家鬧熱病,見他鼻子下面結了黑黑的瘡痂。

「你病好了?」我問。

他不答話,右手從身後伸出,手裡托著一塊金黃色的蛋糕——這就是夥伴們傳說中的「長壽糕」,我們為它的名字、顏色、形狀,尤其味道,多次爭論。我們大都看別人吃過。

「有什麼好炫耀的!」我不屑地說。

我眼瞅他收回手,把蛋糕一掰兩半。「給你!」他把一半給了我。

我頓時心裡發熱,接過來舔了一下。又看他也是舔了一下。我們都笑了。於是,開吃。小口小口地吃,好像吃了很多蛋糕。吃完有點兒心酸,我的爸媽怎麼不給我買蛋糕呢?我的親戚們怎麼也不給我買蛋糕呢?多麼好吃啊!過年的時候吃肉吃餃子都不如蛋糕給我的味覺刺激猛烈,勾起我強烈的饞勁。吃完這半塊蛋糕,甚至有了自卑感。後來他告訴我,這塊蛋糕是他前幾天發燒的「戰利品」。

我覺得欠了他好大一個人情,腦子裡快速想著如何報答。

「我有個好朋友,是我姥娘村的。他請我去他家的杏園子吃杏呢。咱們一起去吧。」我說的好朋友是後封村的次嘎,與我倆一樣,也是八歲。

「我喜歡吃杏。集上已經開始賣了。」孬和我在一起,商量什麼事都成。

我們倆瞞著家裡出發了。

去後封村,如果走大路,要從村北往東,穿過桑皮趙家,再往北,經過小馮家村,繞過一個大灣就到了。大約3公里路。我不喜歡走大路,喜歡穿越田野,又近,又好玩。

北行出了村外的古梨樹林就是「車枉地」,我們要斜著往東北穿過這片田野。

在我心裡,車枉地很神秘。這是一片廣闊的田野,起伏錯落,車在裡面走,快不起來,所以叫車枉地。這裡土壤很壯,種什麼都豐收。這是離村子最近的一塊地,我來這裡挖野菜的次數最多,哪個角落長什麼野菜,我心裡都有譜。時下剛剛收了麥子,土地裸在陽光下。那天有小風。我和孬走在田野里像要過年似的。

「找到了!」我在地里發現了婆婆丁。

我給孬解釋:「這種野菜書上叫蒲公英,去年春天,姥娘帶我在後封村的北大溝采草藥時告訴我,它可以解火毒。」我把一棵胖壯的婆婆丁採下來,在斷根處有濃濃的白汁湧出,我把它敷在孬的鼻子下瘡痂處。

「涼涼的,很舒服。」孬說。

「你多抹幾次,一會兒就有奇蹟了。」我說。

我們沿著車枉地中央淺淺的水渠往北走,渠面有些濕潤,野菜雜草異常茂盛。

「你看,這是敗醬草。這是青青菜,書上叫小薊,可以止血。」我炫耀著。

「我也跟你學認葯吧。」孬羨慕地說。我大包大攬:「行!」

我每到田野中,就會有飛起來的慾望。興奮,欣喜,自信滿滿,做主人的感覺。忍不住翻個跟頭,或索性躺在地上望天,任小蟲爬過臉龐。野菜、中草藥是我的朋友,我每次見到它們都很親。

突然,孬在水渠沿上跑起來,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快看!有馬梢子,又不要尾巴了。」孬快活地喊著。馬梢子是一種小蜥蜴,在車枉地很多,貼著土飛速地奔跑,被追急了,就把尾巴丟下。

孬手裡托著扭動的尾巴,送到我面前。我趕緊躲開,有點兒害怕。

「你知道嗎?馬梢子是長蟲的舅舅。」我聽了感覺毛髮都豎起來了。

長蟲就是蛇。為了表達蛇的可怕,村裡人都誇張地稱蛇為「煞」。

「如果長蟲被砍斷了,馬梢子舔舔這邊,再舔舔那邊,兩段就能粘在一起,長蟲活過來就會找仇人報仇。」孬說。我心裡想,那你還追它,馬梢子惹不起。

這樣追追跑跑,說著聊著,就出了車枉地,來到了桑皮趙家的果園西側。我們要沿著果園西側的小路一直往北走。果園裡立刻走出了光頭守園人,用審賊一樣的目光盯著我和孬。我倆頓然像矮了半截,故作淡定地往前走。「哼!怕什麼?」孬小聲嘀咕道,「我們又沒有偷他的東西。」我記得,那條小路東側是一排刺槐,彷彿有甜甜的槐花香。我知道,桑皮趙家的果園裡有杏,有桃,有蘋果。但都與我倆沒有關係。

小路好長啊。回頭看那光頭已經變得很小。小路兩旁變成了越來越密的山楂林。這是左面北寨子村的山楂林。山楂剛剛結出青色的果實,林中並沒有人,一棵棵碩大的山楂樹伸展在地上,枝丫相互穿插著。我想起了在村裡玩的「穿杈杈」遊戲。

「狗剩的名字,真難聽,你說他爹咋想的?」我問孬。狗剩是穿杈杈頂級高手,說起穿杈杈就想到他。

「這是騙鬼的。」孬說,「鬼一聽,狗剩下的,太賤,就不會纏他。」

「你的名字呢?」我調侃地問他。

「因為我是好人。」孬惡作劇地笑起來。兩個小屁孩的笑聲放肆地在林間回蕩。

小路的盡頭是一條東西向的道路,窄不窄寬不寬的。我們順著路往東走,路兩旁並沒有樹木,路北就是遼闊的莊稼地,走得很乏味。「咱倆今天真能吃到杏?」孬突然對這次行程有了懷疑。

「能!」我肯定地說。我舅舅是後封村小學的老師,次嘎是我在後封村小學二年級插班時的同桌。他對我許諾過:等杏熟了,到他家的杏園吃杏。還詳細告訴我他家杏園的地址。我也邀請他秋天梨子熟了,到我家吃梨。

次嘎瘦瘦的,臉總像洗不幹凈,怯怯的目光,學習成績也不太好。每次老師提問,他都傻傻地站起來,不吱聲。但我覺得,他是我在後封村最好的朋友。我提出什麼建議或要求,他總是很隨和地響應。

「吃杏噢!哈哈哈,」孬裝出被杏酸到的樣子,「酸酸酸,太酸了。」

我的口水一下子就滿了嘴,咕咚咕咚咽著。「不會酸的,現在杏都熟了,是甜的了。哈哈哈。」我們又好一陣嘻嘻哈哈。

「看,那就是小馮家村。」我指著正東的小村莊,對已經疲憊的孬說。小馮家和後封村僅隔著一個池塘。我倆加快了步伐,過了前面的小河,再往北走不遠就是次嘎家的杏園了。

「啊?!」當走到河邊時,我傻了。此前的簡易小橋已經沒有了,只有一根碗口粗的木頭擔在小河兩岸。這是從5公里地外的黃河疏來的水,河水很深很渾,急急忙忙地往北流去。我一時慌得沒了主意。

孬興奮地搓搓手,得意地看看我:「看我的!」說完,他踏上了獨木橋。一開始,他還張開雙臂,後來為了炫耀,索性把雙手放在頭頂,從從容容走到了對岸,回過頭來向我招手。

此時,我緊張極了,心跳成了一團,但毅然踏上了獨木橋。

剛走到一半兒,眼前發黑,我趕緊閉上了眼睛,一動也不敢動。

這時,孬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你只要不怕,就不會掉下去。」

我屏住氣,一小步一小步,被孬拉著,終於走到了對岸。我欣喜若狂,高喊:「次嘎!我來啦——」

沿河往北走,比想像的還要近,過了池塘就是次嘎家茂密的杏園。一眼望去,那是由幾十棵杏樹簇成的杏林,杏樹高高大大,遮了濃濃的蔭,黃色的杏密密麻麻,像星星一樣鑲在枝葉間。在初夏,這裡的樹下對小孩子很有吸引力。我有一種到了天堂的優越感。繼而看到了在一棵碩大的樹下坐著的次嘎。我高興極了。

「次嘎!」我叫著。

可是,次嘎並沒有像我想的那樣,熱情地迎接我,甚至他都沒有站起來。一年多不見,次嘎好像比原來矮小了,臉更黑了。

「次嘎,是我啊。」我說。

次嘎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把目光移到了別處。

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也不敢看孬。

次嘎一聲不吭,我也不好意思直接要求吃杏。

就這樣,三個小孩僵在杏林中。我腦子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希望有什麼事發生,可以打破僵局。

這時,有幾顆杏掉在了地上的草叢裡,我趕忙提醒次嘎:「掉下來了。」

次嘎佝僂著身子,走過去,撿起杏來,小心地放在他座位旁的紙箱子里,又蓋上報紙。那報紙上的大字我都認得:深入開展批林整風運動。

「完了!」我想,次嘎變卦了。

「你坐在這裡,不吃杏嗎?」我沒話找話。

「我不能吃。我爸說要賣錢呢。」次嘎低聲道。

「次嘎,秋天去我家吃梨啊。」我幾乎以乞求的語氣說。

次嘎低頭不語了。

「走吧!」孬終於說話了。他拉著我往外走。

「我們就當吃過杏了!」孬笑嘻嘻地說。

「等等!」次嘎在身後遲疑地喊道。見他兩手抓了幾個杏,追出來。「吃吧,別嫌少。」

孬拉著我的手用力捏了一下,我們堅定地走了。帶著無窮的失望、一萬個疑問和被朋友背叛的沮喪,我離開了杏園。

回程一路無話。

過了車枉地,孬突然說:「看,我的火退了!你還挺神的。」見孬鼻子下的瘡痂明顯小了,這讓我稍微挽回了一點兒面子。

「次嘎看上去膽子小,可能怕他爹揍他。他自己都不吃,咱倆咋好意思吃呢。」孬說。

他可能在安慰我吧,我想。

我問他:「假如你家有杏,你會讓我吃嗎?」

「當然!我就是從家偷出來,也讓你吃個夠。」孬莊重地說。

我暗暗發誓,這輩子再也不理次嘎。

四十多年後,我在北京陽台山下的杏園裡採摘回家,一進門就問老母親:

「媽,你還記著次嘎嗎?」

「記得啊。與你同歲。你怎麼想起他了?」

「次嘎這名字是什麼意思?」

「他哥哥是大嘎,他是老二,就叫次嘎。」

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他現在過得怎麼樣?」

「他早死了!」

「啊?」

「死了三十多年了。」

我好一陣心酸。感覺我們的賬還沒有結完似的。「怎麼死的?」

「嗐!這孩子命苦,剛上三年級就得了癲癇。他爹許諾他,賣了杏就去縣裡給他治病,結果也一直沒有治好。十五六歲那年,去井台打水,突然就犯了病,一頭扎進了井裡。被人發現時,已經半漂在井水裡了。」

後記:聽老家的人說,濟陽縣已併入濟南市,根據濟南市規劃,後封、桑皮趙家、小馮家村一帶將成為湖底,馬上就要拆遷了。

(作者系中國教育報副總編輯,本文為張聖華「田野三顧」系列之一)

《中國教育報》2019年05月31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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