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根寶孤島漂流記:一場橫跨十九年的復仇與救贖
一個男人,一座孤島,一百多個孩子,十九年,復仇以及救贖。
一
2000年以前,徐根寶坐長江渡輪時,總愛念楊慎的《臨江仙》。
滾滾長江,濁浪東逝,浪花淘盡英雄。誰是英雄,他是英雄。
他是中國足球教父,他是上海城市名片,1995年他帶申花奪得甲A冠軍,上海體育館8萬人高呼「根寶國寶」,黃浦區獎勵他一套三室一廳,還特批了一個滬A車牌。
他以一己之力改變著上海男人形象,儒雅,強力,就像《皇家特工》里的老年紳士,尊崇禮儀,又擅長戰鬥。
傳聞中,上海老阿姨有一半視他為夢中情人,有阿姨每場都到場舉牌支持,風雨無阻。
然而,所有繁華描寫在2002年7月23日倉促收筆。
那天之前,他經歷了一個教練所能想像的最糟糕日子。
戰績不佳,弟子反目,媒體討伐,評論員董路寫文說:徐根寶一直活在1995年。
最難過的還是球迷倒戈。輸給魯能那場,全場山呼海嘯「徐根寶下課」,呼喊聲像巨浪,他是巨浪里的棄兒。
他被迫辭職。7月23日那天,他收拾東西後,準備駕車離開申花所在的康橋基地。
那天節氣是大暑,他那台老舊的桑塔納2000突然熄火,他在康橋基地前進退不得,滿身大汗。
舊車車尾掛著那張黃浦區95年獎勵的車牌,滬AZ2002,一切彷彿早已註定。
數日後,那輛桑塔納2000駛往石洞口碼頭,開上銹跡斑斑的渡輪,隨船駛入長江。
上船後,徐根寶坐入包間,點了碗鹹菜面。帶著腥味的江風吹入,崇明島在遠方若隱若現。
兩年前,他出了本21萬字的自傳《風雨六載》,圖書籤售第一站定在崇明島。
那時他意氣風發,在船上說要建足球學校,打造中國曼聯,同行的崇明縣縣長聽得怦然心動。
縣長最終批了島上近100畝荒地給他,可以免費用十五年。
當年,學校只是他足球版圖的一部分,2002年夏天后,那便是他命運的全部。
渡輪停在崇明島南門港,港口邊的泥灘上,小蟹受驚逃竄,飛快鑽入孔洞之中。更遠處,蘆葦密集如林,無邊無際。
徐根寶的足球學校在崇明島中部,與森林公園相鄰,四野極盡荒涼。范志毅形容,拿機關槍四野掃射,也不會掃到一個人。
入夜,在島岸遙望,上海就像一個遙遠的幻境。
江海荒莽,無論是搖曳的燈影,還是蒸騰的慾望,都在極遠之處。
崇明島得名於東晉,起義軍失敗後,逃亡江口,竹筏擱淺,有沙島若隱若現。
鄉民說這島「鬼鬼祟祟」又「明明顯顯」,故名「祟明」。後來水落島出,大島浮現,鄉民心生崇敬,又改名「崇明」。
流亡之地還是中興之島,都在一念之間。
二
當初蓋學校時,徐根寶到銀行貸款,銀行說他沒有土地所有權,不給貸。
徐根寶一賭氣,壓上全部身家,買下地。修建預算出來,要3000萬,而他只剩800萬。
那年他58歲,他從銀行貸來2300萬,每年要償還利息140萬。
徐指導變成了徐老闆。他和基地門衛聊天自嘲:什麼老闆,哪有老闆欠那麼多錢。
他的生意也不像是生意,未來深藏江霧之中,回報遙遙無期,眼前只有難捱的日子。
萬達的王健林、中遠的徐澤憲看在老朋友份兒上,贊助了他100萬,娃哈哈和金嗓子贈予了一些設備,除此外,都要靠他自己。
基地材料要親自去買;電話賬單要一一核實;為省買菜錢,他把校內僅剩幾塊空地改成菜園;誰上衛生間,他就跟在後面關燈;吃飯絕不允許浪費,吃多少拿多少。
他跑到崇明島旅遊局,申請將根寶足球基地設為旅遊景點。門票最初5元,後來漲到10元,每月能有幾千元收入。
他還在學校基地開賓館,簽名售書,做根寶餛飩,賣簽名足球。
就連去採訪的記者,他也不放過,「在基地住宿一晚,就可以獨家專訪」。
為拉投資,他在基地賓館陪東北來的贊助商喝酒,客人說「感情深,一口悶」,他陪笑回,「感情深,錢拿來」。
到了周末,徐根寶就給朋友打電話,邀請他們來基地玩。
眾人知道他不易,臨行前會互相提醒,所有消費都要自己買單。
媒體人黃飛珏帶著幾十個朋友,跑到基地,一天三頓喝咖啡,因為咖啡在基地算高消費。
徐根寶好友柏萬青,組織親戚排隊買足球,100元一個的簽名足球,徐根寶一天簽了70多個。
有老闆看徐根寶手都簽軟了,提出直接打錢,好讓他能歇會。
「那個時候,是我們最苦的日子,我每天都陪遊人拍照、給球迷簽名、陪客人一起吃飯,快成三陪了。有一次陪人喝酒連干三杯,第二天醒來,人家錢都沒付全走掉了……」
他想盡一切辦法找錢,除了學費。
根寶基地的孩子,每人每月只需交800元,費用包括衣、食、住、訓練和文化課費用。
每收一個孩子,基地每年要賠1萬多元。在徐根寶眼中,這些孩子,是他給未來的戰書。
2003年,徐根寶登島後第二年,南京一位家長帶著一個12歲的小男孩登島。
小男孩個頭不高,試訓時跑得飛快靈活。
徐根寶親自帶著他到南京,和南京足協交涉註冊問題,對方提出4萬元買斷費,省錢如命的徐根寶,轉身就到附近銀行取了現金。
他拉著小男孩回上海,坐船,回島。江風浩蕩。
小男孩名叫武磊。
三
基地最初招生時,徐根寶問小球員,「怕不怕死?」
不是所有孩子都能明白足球和怕死有什麼關聯。最終,上海1000多人中,徐根寶挑出97人。
這些被挑中的孩子,大多十幾歲,在船上上廁所都要教練跟著。
到基地後,他們迅速被分成五隊,分別叫國家隊、國家二隊、國奧隊、國青隊、國少隊。
對國足滿心憤懣的老記者批評隊名沒出息,於是,徐根寶將隊名改為英格蘭一隊、英格蘭二隊,後又升級為英格蘭隊、阿根廷隊。
徐根寶堅信,弗格森之所以能締造曼聯王朝,秘訣就是嚴格。而這一點上,兩人十分相似。
孩子們在島上接受嚴格的軍事化管理。
每天7點聽哨起床,吃早飯,乘大巴到縣城學文化課。午餐後,回基地訓練。然後是晚餐和自習。
徐根寶禁止他們抽煙、喝酒、染髮、文身。手機只能在晚上7點至9點使用。
電視機僅有一台,擺在公共空間,供集體觀摩比賽。
每日餐前,少年們要列隊站好,唱隊歌《基地是我家》。
寒風飄飄落葉,基地是一朵綠花,親愛的隊友你不要想家,也不要想媽媽。
島外的世界正飛速演變,巨大的廣告牌立起又撤換,大廈下人人步履匆忙,中超球星年薪已達數百萬,有人買了跑車,在夜色中轟隆駛離酒吧。
島上不是烏托邦,不是理想國,只是被人遺忘的角落。
徐根寶說,在這裡,待三天是天堂,再待三天是人間,再待下去就是地獄。
他和少年們,就這樣一年年熬著時光。
基地體能訓練室牆上,貼著一排大字:高標準、嚴要求、締造中國曼聯。
中國曼聯,是時光的終點,只是沒人知道何時會實現。
餘下的只有高標準、嚴要求。徐根寶曾找上海專家,希望可以設計一種訓練電箍。
他自己戴著親身試驗,發現一旦距離遠了,遙控器就沒有反應。
設備指望不上,只能靠喊。徐根寶眼睛已經花了,但嗓門洪亮。球場這頭吼一聲,對面的守門員都能聽清楚。
他吼出來的話大多不好聽。
2002年帶隊申花,比賽輸後,他怒斥于濤「你能踢得出來,我徐根寶3三個字倒寫,沈祥福瞎了眼讓你進國奧隊!」
他批評孫吉孫祥兩兄弟,「老大、老二你們就像小偷,腳下球好像是偷來的!」。
他在那本自傳《風雨六載》中寫道,「比賽贏了,這就是情義!在球隊里,嚴就是情義!」
登島之後,他嚴苛不減,但性格中已多柔和。
武磊家境一般,他就請上海著名畫家程十發收武磊做干孫子,這樣就不用為學費和球鞋開銷犯愁。
2006年,後衛張琳芃偷偷在手腕上文身,怕被發現,在手腕上纏了一年紗布。
最後還是事發,徐根寶故意問他:
「手腕上有什麼傷,一年都好不了?喜歡可以,但不要太高調。非要紋的話,左手紋接傳轉,右手紋搶逼圍。」
張琳芃暗自鬆了口氣,這已是徐根寶少見的冷幽默。
接傳轉,搶逼圍,是當年徐根寶名動中國的足球名言。荒島日月長,並不代表忘記和放棄。
2002年離開申花時,好友曾送他本《論語》,希望他今後說話圓滑些,學會做人。
無從得知他是否精讀過那本《論語》,但他受訪時曾說過《論語》中的話:
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 。
四
時間飛快溜走,一切都變了,唯有中國男足沒變。
崇明島上有個電纜站,搞通信的漢子們,每次看國足敗北後,常會憤懣地出去跑步,跑過足球基地院牆時,就高喊「加油啊!」
他們知道,那裡藏著希望。
當年,修建基地時,徐根寶在基地大門口修了十級台階。他仿照了領獎台的設計,一年一台階,十年磨一劍。
2005年,徐根寶以足球學校為班底,成立上海東亞足球俱樂部,2006年,俱樂部正式參加中乙,2007年,他們獲得中乙冠軍,沖甲成功。
當年,上海市體育局與徐根寶簽下協議,商定由崇明島上的少年們,代表上海參加全運會男足比賽。
2009年,第十一屆全運會上,徐根寶率上海隊奪得男足冠軍,上海闊別這個冠軍已有26年。
比賽結束後,小夥子們沖向教練席,每個人都把金牌摘下來,戴在徐根寶脖子上,「脖子受不了啊」他幸福地抱怨。
「謝謝師父!」隊員們大喊三聲,將徐根寶拋向空中。
他彷彿一下被扔回1995年,那一年他帶著范志毅等人甲A奪冠,也是戴著11塊金牌,也是這樣被拋起,一切只有最單純的快樂。
三年後,東亞中甲奪冠,殺入中超。
在一個金元時代,在一個大亨時代,在一個外援身價抵得過縣城一年生產總值的時代,崇明島上的少年們創造了一個奇蹟。
徐根寶說,他們衝擊中甲耗資1000萬,而別的隊要過億,他們殺入中超用了2000萬,而有的隊花了天文數字也沒戲。
沖甲成功後,島上便不再是靜地。2011年底,張琳梵被恆大看上,開價200萬。
徐根寶勸他走,「你要成家,要繼續發展,必須去。」
張琳梵反而不舍離開,最後,徐根寶用郵件徵求了其他球員的意見。
呂文君則說的直白。
「每個人都想賺大錢,我們現在已經二十三歲了,馬上要面臨很多的問題,但我們都有一個夢想。夢想失敗又能怎樣,拍拍屁股爬起來再干唄。」
前面挺煽情,結尾沒正形,他寫道「至於待遇問題,你能給我多少就給多少吧」。
徐根寶被逗笑了,島上的孩子終歸是島上的孩子。
2014年10月27日,東亞用一場3:0的大勝完成全年比賽。
這場比賽後,東亞俱樂部將整體被上海上港收購。這場比賽,成為70歲徐根寶執教的封山之作。
賽前從島上出發時,他要求所有球員圍成一圈,摸一下腳下草地,帶一些地氣走。
他知道,孩子們將不再歸來。
比賽中,隊長王燊超打入第一粒球,他招呼隊友跑到場邊,朝師父徐根寶所在的主席台方向集體深鞠躬。
七千多球迷們現場高聲唱起《把根留住》,唱時,人們扭頭看向徐根寶所在方向。
這是一場有關離去和歸來,有關隱忍和釋放,有關復仇和救贖故事的收尾。
徐根寶用徐根寶的方式,完成告別。
上海體育場看台上,出現了徐根寶巨幅海報,上面寫著:只因有你,故事繼續。
五
2014年那場封山之戰後,白岩松問他今後打算。
徐根寶說不敢想,「要是再說十年磨一劍我要到80歲了,會是什麼樣我不清楚。」
有人說,這是老頭退休的信號,然而很快徐根寶再次令眾人驚訝。
2015年,徐根寶遠行西班牙拓荒,他用出售東亞的錢,收購了西乙一個小俱樂部,洛爾卡隊。
他把此行稱為西天取經,收俱樂部為了讓島上的新學員感受國外聯賽。
不到兩年,他把這支半業餘球隊,從西乙B帶上西乙A,帶入了職業聯賽。
徐根寶再次成為城市英雄,當地人用不標準的中文高喊他的名字。
國內媒體開始將這個模式起名為根寶模式,然而反覆分析後,卻悲觀發現,這一模式核心在於人,在於徐根寶。
而徐根寶不可複製。
對於這樣的評論,徐根寶回應模糊。
他只說,市場需要恆大模式,但同樣也需要根寶模式。
2019年1月,武磊出洋,加盟西班牙人,並很快攻入中國人在西甲頂級聯賽的第一粒進球。
賽季最後,武磊又打入珍貴的一粒進球,讓西班牙人殺入闊別已久的歐聯。賽後,當地球迷讓他騎在肩上,遊行慶賀。
人們因此又一次想起,武磊出身那個島,想起島中那個學校,以及學校中那位老人。
很多年前,徐根寶在學校內養了兩條狗,一條叫曼聯,一條叫巴薩,那是他最喜歡的兩傢俱樂部名字。
「曼聯」已經15歲了,已經不能滿球場飛奔,常卧在場邊,滿眼眷戀。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後還依然熱愛它。
徐根寶在很久很久之前,便已知道真相,但一直滿懷熱愛。
對於徐根寶而言,許多事已經變了。
2009年10月1日,上海長江大橋通車,上島已不需輪渡,十年後,上海宣布,崇明地鐵項目正在積極推進。島上已有了商圈和別墅區。
專家說,作為沙積島,崇明島面積正在不斷擴大,50年後有望和大陸相連,不再是孤島。
對於徐根寶而言,許多事依舊沒變。
如今,崇明島上,僅剩2支少年足球隊伍,共有1999年齡段和2002-2005年齡段的幾十名球員。
招生也變得不再容易,「願意讓孩子踢球的家長太少,我們又給不出其他基地那麼高的價錢。」
孤島依舊是孤島。
我們見證了奇蹟,但依舊要等待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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