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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中走出的美麗越南

這是誰的戰爭,誰的哀歌?

文/ 廖偉棠

十多年前周遊越南,最後一站是西貢。逛完了那些法國殖民地建築和古代占婆文明博物館,幾經猶豫,才走進了位於市中心的戰爭紀念館。作為一個香港遊客,我並沒有參觀這裡的必要——據說,如果是美國來的遊客,是硬性規定必須參觀此館的,以進行反戰教育,用殘酷的圖片和數據使這個越南曾經最大的敵人懺悔。

紀念館的內容,其實我已經記不得多少,我記住的,只有濃郁黃色的館牆,以及一張張從紀念館黯淡的燈火中走出來的煞白的臉。但是當我走回西貢那些熱鬧的市集,在一家家坐滿了客人的越南牛肉河粉店裡聞著熱氣騰騰的香味,突然腦中一陣轟鳴:我面前的生活是真實的嗎?幾十年前燒夷彈與機槍在這片土地上蹂躪的時候,與死亡為鄰的生活究竟是怎麼樣的?

這也是我今天閱讀越南作家保寧的著名反戰小說《戰爭哀歌》時,所感到的恍兮惚兮。《戰爭哀歌》1987年在越南初版的名字叫《愛情的不幸》,1993年譯作英文在美國出版才改名為《The Sorrow of War》,戰爭被強調,愛情隱藏背後。可是正是小說中書寫的愛情的凄美絕望,才構成了與慘烈戰況相均衡的一種力量,使這部小說有別於其他歐美主流戰爭小說。

而愛情,無論戰前戰時還是戰後的愛情,帶出的都是我前面說的,生的形態與慾望。

小說採取的被略薩推崇的東方套盒的形式,中心部分是退伍老兵阿堅的戰時經歷,外一層是阿堅戰後成為一個孤獨作家的所為所感,再外一層是第一人稱「我」,一個獲得了阿堅的手稿的轉述者。當然還有隱含的最外一層是保寧本人。飄渺穿插這數層之間的,有兩種幽靈,一是死去的戰友、敵人的鬼魂,一是愛人的「幽靈」。

第一種幽靈的圖譜,是戰地文學的常見寫法,保寧的書寫依舊帶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非常接近中國80年代某些傷痕文學的表現,情感是動蕩激昂的,情節是極其戲劇性的——也許這是戰爭的現實,然而在飽經現代文學浸淫的讀者眼中反而變得不可信,這就跟我前述在戰爭紀念館出來那種不願意直面的情緒是一樣的。

然而當保寧克制下來,他所描述的密林游擊才真正呈現夢魘之感,讓人想起穆旦書寫遠征軍在緬甸的慘勝之詩《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後者的森林彷彿一個自在的魔神,無視士兵們的掙扎;可是保寧更多筆觸放在士兵們的瘋狂上,環境的冷酷一閃而過。

同時他偶爾使用的,是類似胡安·魯爾福《人鬼之間》的敘事法——因此帶出另一個幽靈,愛情的幽靈,實際上也是和平生活的幽靈。經歷過戰爭的人的和平,與一直享受著和平的人的和平,大大不同。

仔細讀來,我們會有一種錯覺,在阿堅的每一次複述中的與阿芳的故事,都呈現細微的差異或者說位移,總有一些矛盾一些恍惚,記憶在悲傷中自我篡改著,因為無法直面現實。阿芳,是一個幽靈,是一個夢,一個一次次重現而無法告別的夢。這難道不就是極端的生存狀況下迫出來的,愛情的本質嗎?

保寧也像80年代中國傷痕文學作家一樣,熱衷於慾望的描寫,潛意識裡以慾望的生命力來反抗虛無。

這樣的生,這樣的越南,誰有資格說原諒,誰有資格去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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