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說，我長得像頭豬。」
麥兜的故事，長成大人後才懂。
說起動漫小豬，很多人的腦海里，大概會浮現「佩奇」的名字。
不過，對許多成長於粵語區的80、90後來說，還有一隻充滿靈魂的國產小豬，曾陪伴自己走過悠長歲月。
它就是麥兜。
電影《麥兜故事》截圖
從1990年在香港《明報》副刊連載算起，麥兜的故事，已經講了整整30年。
這頭來自大角咀一個單親家庭的小豬，早已成為香港草根精神的象徵。
還沒有哪一個動漫故事，能像麥兜這樣，始終以真實地描繪普通人的生活為願景，不給觀眾一點多餘的幻想。
《麥兜故事》截圖
很多人說，看麥兜，笑著笑著就哭了。
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個寫給成年人的童話。
一
「他不是低能，他只是善良」
如今，麥兜系列已經有數十本印刷作品、三部電視劇和七部電影。而麥兜的走紅，是從2001年上映的第一部電影《麥兜故事》開始的。
電視版麥兜有些鬆散無序，電影版重新進行了編輯，變得緊湊通順。
最初創作麥兜這個形象的，是漫畫作家麥家碧；但賦予麥兜以靈魂的，是編劇謝立文。
我們耳熟能詳的「魚蛋粗面」，正是出自謝立文筆下。
麥兜：麻煩你，魚蛋粗面
校長：沒有粗面
麥兜：是嗎？來碗魚蛋河粉吧
校長：沒有魚丸
麥兜：是嗎？那牛肚粗面把
校長：沒有粗面
麥兜：那要魚丸油麵吧
校長：沒有魚丸
電影《麥兜故事》截圖
在故事的設定中，麥兜是一個不太聰明的小朋友。
沒有魚蛋或粗面的時候，所有相關的配搭都不能點。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他卻永遠搞不清。
在電影《麥兜響噹噹》中，還有一個溫柔的解讀。
被問起麥兜的創作緣由時，謝立文想起這樣一段新聞：
「有一些輕度智障的人，想在一間私人大廈附近建一個活動中心，結果附近的居民全都反對，很粗魯地反對，完全不考慮他人的處境和需要。他們覺得這會讓他們的居住環境變差或者造成樓價下跌。
我大概就是在那個時間開始寫麥兜的。」
這為麥兜的故事奠定下一個基調：講述一些弱者，或處於弱勢處境中的人。
麥兜系列中，涉及香港的街景，畫面大都是晦暗的。電影《麥兜故事》截圖
比如麥兜，除了不帥和不聰明之外，連家庭條件都不好，性格還很佛，不爭不搶，永遠比別人慢半拍。
這樣的性格，在弱肉強食的香港，幾乎是致命的。
麥太呢，一位單親媽媽，人生的最高信仰是「搵食」。為了麥兜，她到處打工，有時還同時打倆份工。發傳單、擠魚蛋、賣保險、做地產，經濟不好的時候，還需要賣體力活。
麥太經典鬼畜之作：紙包雞。電影《麥兜故事》截圖
與麥兜不一樣的是，麥太擁有「獅子山下」的拼搏精神，相信多勞多得，相信百忍成金。此外，她還具有香港師奶的市儈，腦筋靈活，善於「走位」，不放過任何一個發達的機會。
畢竟商業社會，賺錢是第一要義。
不過，任憑麥太再努力，始終在香港底層兜兜轉轉，賺來賺去，都只是一份底薪。《麥兜：我和我媽媽》截圖
在麥太的細心呵護下，麥兜的童年單純而快樂，就算有點笨、有點慢，也沒有關係。
反而是長大後的麥兜，離開了麥太的庇護，不得不用一身厚實的肥肉去觸碰這個硬邦邦的世界，失敗、嘗試、失敗，再學會接受笨和慢帶來的貧窮與失落。
「原來有些東西，沒有就是沒有，不行就是不行。沒有魚蛋，沒有粗面……原來愚蠢，並不好笑，蠢會失敗，會失望，失望也並不好笑。」
成年後的麥兜，長成了最普通的大人。《麥兜故事》截圖
一般的童話故事，主人公通常有一個悲慘的童年，後來遇見王子，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
但麥兜的故事呢？其實是反過來的。當童話顛倒，便成了最冰冷的現實寓言。
二
火雞的滋味
麥兜的食物哲學，不只魚蛋粗面。還有 ——
「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霎時之蛋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叉燒。」
「兩情若是永久時，又豈在豬豬肉肉。」
一碗簡簡單單的荷包蛋泡麵，細緻，濃烈，豐滿，溫柔。電影《麥兜：我和我媽媽》截圖
在謝立文看來，「吃」是一種很直接、很原始的慾望，未經修飾，很難被扭曲。所以他總是用「吃」來描繪麥兜，以及它所理解的這個世界。
比如麥兜最愛的食物是雞，但他從未吃過火雞。他對火雞，總是懷抱著一番很美好的想像：
「聖誕節燈飾下，一隻散發著金光的大鳥，一片片比冬夜裡的白雪還要白的雞胸肉。」
也許是麥兜哀求了太多次，一年聖誕節前，麥太在即將結業的電器行里，買了一部四折的陳列烤箱，並去超市挑了一隻最小的火雞。
解凍了足足兩天後，麥兜和麥太在火雞表面塗上油和鹽，在肚子里塞滿了黃油炒熟的洋蔥胡蘿蔔西芹粒，再放入烤箱。
很快就聽到嘰嘰滋滋的聲音，聞到奇異的焦香。
電影《麥兜故事》截圖
「媽媽終於揭開保鮮紙，把最美味、最巨大的火雞腿遞給我。多麼濃烈的味道！我從未嘗過這麼濃烈的美味，連燒鴨、連杯麵，也遠不及這樣的霸道和旖旎……」
而聖誕節過後，接下來的每一餐，都有火雞的身影。麥太變著法子，努力地消耗冰箱里的火雞肉：火雞肉三文治、火雞肉玉米湯、銀芽火雞絲炒麵……
到了端午節，當麥兜在粽子里吃出一塊火雞肉時，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他發覺：
「火雞的滋味，在將要吃和吃第一口之間，已經是它的最高峰。之後，不過是開始吃了，就繼續吃下去而已。」
看到這樣的麥兜，麥太默默地把冰箱里剩下的火雞肉扔掉了。
再後來，在麥兜長大之後、一些跟聖誕節無關的日子裡，火雞又無緣無故地在他腦海里出現過兩次。
一次是在麥兜的婚宴上，一次是在麥太火化那天。
「那天我望著天空裊裊的灰煙，想起了火雞淡淡卻濃烈的氣味。我多麼後悔，要媽媽丟了剩下的幾塊火雞。」
電影《麥兜故事》截圖
三
草根階層的詠嘆調
謝立文在採訪時說道：「每個人的志願都是做醫生、宇航員，但是每一個人進入社會之後，都只是賣零食啊、做更夫啊，或者做一個小職員。」
真正能成為醫生或宇航員的人，又有多少呢？
當謝立文看到一些習慣偽裝自己的成年人，都隱約覺得，在他們小的時候，也許是一個麥兜。
春田花花幼稚園的故事，便誕生於此。
幼稚園校長與畢業生一同喝酒。《麥兜噹噹伴我心》截圖
據謝立文回憶，在他小時候，任何人都可以辦幼稚園，於是出現了很多類似春田花花的「校店」。那些沒什麼錢又沒什麼時間的家長，會把子女送來這裡託管，對學校自然也沒什麼要求。
而春田花花的校長，原先是個燒臘佬，有個內地小學教師女友阿花。為了讓阿花來港後有工作，他將燒臘鋪樓上改造成幼兒園。
連官方都吐槽 —— 「春田花花幼稚園，環境差、師資低，教出來的學生個個影響市容，浪費空氣」。
麥兜的師兄們。電影《麥兜噹噹伴我心》截圖
由於學生太少，為了支撐幼稚園的正常運作，校長偶爾去街上擺走鬼檔，賣咖喱魚蛋或糖炒栗子。
再後來，擺檔都不夠了，校長靈機一動，舉辦了春田花花舊生籌款晚會。
只可惜，從這裡畢業的學生，個個都是「死蛇爛鱔」（小混混），只湊出了300塊錢，無法幫助學校度過難關。
電影《麥兜噹噹伴我心》截圖
麥兜故事裡的主人公，大多很平庸，有些甚至醜陋又低俗。但奇怪的是，我們卻能從這些不完美的小人物身上，獲得比公主嫁王子更大的安慰與滿足感。
我們可以從中看到自己，看到所有無可奈何的選擇，看到全盤皆輸的命運，還看到殘酷生活中的一點溫柔與愛。
「春風親吻我像蛋蛋蛋蛋撻。」《麥兜噹噹伴我心》截圖
校長雖然沒什麼能力，但他熱愛音樂，總是教學生唱好聽的歌。
他教出來的學生，雖然長大後只能當服務員、賣魚佬或小混混，但他們心裡，始終都有一塊柔軟的角落，響著動人的旋律。
正如電影里的獨白 ——
「這是個七彩的世界，這是個晦暗的世界，這是個松垮垮的世界，這是個硬邦邦的世界。
但正因為這樣，到我們長大，當我們開心、傷心，當我們希望、失望，我們心中的某處，總有首歌在竄來竄去、竄來竄去……
讓硬邦邦的，不至於硬進心裡，讓軟弱的心，不至於倒塌不起。」
多年後，年邁的校長在一家小學當清潔工，聽見小朋友的歌聲，露出了幸福的笑容。《麥兜噹噹伴我心》截圖
謝立文創作過一個故事，叫《屎撈人》。聖誕夜，吃了很多東西的麥兜，坐在馬桶上一瀉千里，沒想到，他拉出來的屎竟然變成了一個人。
它有著暗棕色圓桶形身軀，未消化的豆和菜勾勒出一個笑臉。
也許你會覺得噁心，但「屎撈人」也很委屈：「大人怕屎，老師怕屎，說話、作文絕不可以提起屎，但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們不過是你們大吃大喝後的正常產品啊！」
麥兜才沒有大人的偏見，他很高興地接受了屎撈人，還用衛生紙為屎撈人做了圍巾，用便盆給它當帽子。
屎撈人也很開心，它牽著麥兜的手，帶著他跳入屎坑，看看屎的世界。在那陰暗污穢的下水道里，各式各樣的屎撈人正在開派對，它們又唱又跳，很快樂。
屎撈人有一個小小的願望：
「我要爬出屎坑，我會用盡我身體所有的力量，往陽光照射的大地跑……
我會幹枯，跟泥土再也不分開，像大自然里所有有尊嚴的屎一樣。我會成為種子的保姆，與它一起成長，一起探頭出地上。
到那時候，我便是微風裡的花香……」
《屎撈人》是謝立文致敬英國漫畫家Raymond Briggs的《The Snowman》的作品。Raymond創造的童話人物，包括抱怨馬桶圈太冷的聖誕老人、公廁清潔工、在夜間出沒的黴菌人等。
即便是一條屎，也能擁有偉大的夢想。
這就是麥兜經歷的童話世界，裡面沒有公主，沒有王子，情節真實得過分，還常常談及屎尿屁。
但它還告訴每一位大人和小朋友，就算你是一個豬肉佬，或者是一個既不帥又不聰明的小朋友，甚至是一條未被下水道沖走的屎，你依然擁有造夢的權利。
還有比這更動人的童話嗎？
「那不是缺陷，是你不再在夢中。」《麥兜故事》截圖
參考資料 -----------------------------
[1] 楊涵溪. 不被異化的麥兜：訪麥兜之父謝立文. 電影藝術,vol.322.
[2] 謝立文. 麥兜·微小小說[M]. 接力出版社, 2002.
[3] 麥兜系列電影
[4] The Snowman，Father Christmas by Raymond Briggs，YouTu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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