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鉞:談談陳壽的《三國志》
《三國志》是我國封建史書「二十四史」中的一部。《三國志》有它的長處,但是也有缺陷及應當批判的地方。
《三國志》的作者陳壽(公元二三三至二九七年),字承祚,巴西郡安漢縣(今四川南充市)人。在蜀漢時,作東觀秘書郎、散騎黃門侍郎。蜀漢滅亡之後,出仕晉朝,為佐著作郎、平陽侯相、著作郎、治書侍御史等官,又曾兼任本郡中正。
公元二八年,晉滅吳。自漢末以來,分崩離析,三國鼎峙,至此復歸統一。這時陳壽四十八歲,他開始整理三國史事,著魏、吳、蜀三書,共六十五卷,稱為《三國志》。當時人很重視這部書,「稱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晉書·陳壽傳》)。而張華認為司馬遷、班固都比不過他(《華陽國志·陳壽傳》),則未免稱讚太過了。
《三國志》記述漢末黃巾大起義之後,一直到魏、蜀、吳三國鼎立時期的史事,前後九十多年。書中諸紀傳,照顧的方面很廣。凡是漢末、三國時期在政治、經濟、軍事上有關係的人物,以及在學術思想、文學、藝術、科學技術上有貢獻者,陳壽幾乎都網羅其事迹,寫在書中,又根據其重要程度的不同,或立專傳,或用附見。不過,也有遺漏。例如華佗和張機(仲景)都是漢末建安中的名醫,陳壽為華佗立傳,而忽略了張機,因此,今天我們對於這位名醫的事迹知道得很少。又如魏馬鈞是「天下之名巧」,陳壽也沒有給他立傳,幸而裴松之注《三國志》時採錄了傅玄一篇記述馬鈞的文章,我們才知道他在機械製造方面的卓越成就。對於少數民族,陳壽認為烏桓、鮮卑在這個歷史時期很重要,都立了傳,這是對的;而對於其他少數民族,如西方的氐、羌,西域諸國,蜀漢境內的「西南夷」,吳國的山越,則都沒有專篇記述,只在有關的各傳中零碎提到。因此,我們今天要想了解這個時期的氐族和西域諸國,只能根據《三國志》裴注中所引的《魏略·西戎傳》;要想了解蜀漢時期的「西南夷」,還有《華陽國志》的《南中志》;而對於山越,就找不到系統記述的史料了。
紀傳體的史書,自《史記》、《漢書》以來,其內容除去紀傳以外,還有表與志,而志尤其重要。一個歷史時期的社會經濟、政治制度,都可以在志中做有系統的論述。陳壽作《三國志》,只有紀傳而沒有志。三國上承兩漢,下啟兩晉、南北朝,正是一個轉變時期。這個時期,社會經濟方面有很大的變化,政治制度也有許多因革。但是陳壽對這些都沒有系統地記載,使後世治史者研究這些問題時要費很多工夫去鉤稽資料,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缺陷。
關於陳壽修史的態度,《晉書·陳壽傳》中曾對他提出譏彈,說他常因為個人的恩怨,在記述歷史人物時,取捨褒貶,有失公平,並舉出兩個例證:陳壽向丁儀、丁廙的後人要賄賂,沒有如願,就不為丁儀、丁廙立傳;陳壽的父親在蜀漢作官,受到諸葛亮的懲罰,所以陳壽貶低諸葛亮,說他「將略非長,無應敵之才」。清代學者朱彝尊、杭世駿、王鳴盛、趙翼等都為陳壽辯誣。他們認為,丁儀、丁廙在歷史地位上並不重要,無須立專傳。陳壽作《諸葛亮傳》,推崇備至,並沒有因為私憾而廢公論。至於說諸葛亮將略非其所長,當時人即有這種說法,也並非陳壽一人之私言(《十七史商榷》卷三十九《陳壽史皆實錄》條、《廿二史札記》卷六《陳壽論諸葛亮》條)。總之,如果說陳壽因私人恩怨而對於歷史人物褒貶不公,還找不出什麼證據。但是,陳壽困維護司馬氏的統治利益而對於歷史人物褒貶不公,倒是有的,下文將要提到。
陳壽修史時,對於史料的選擇去取,就封建史家的標準來說,還算是謹嚴審慎的。所以趙翼說,陳壽作《三國志》,「剪裁斟酌處,亦自有下筆不苟者,參訂他書,而後知其矜慎」(《廿二史札記》卷六《三國志書事得實》條)。茲以《諸葛亮傳》為例,加以說明。諸葛亮是三國時傑出的政治家與軍事家,關於他的史料,文獻記載與口頭傳說都相當豐富,有的甚至於誇張溢美,把諸葛亮說得很神奇。陳壽在《諸葛亮傳》中雖然也很推崇他,但是對於那些過於誇張溢美的傳說,都屏棄不取。例如所謂七擒七縱孟獲是不合情理的,所謂「南人不復反」也是不合事實的,陳壽一概不取(後來東晉習鑿齒作《漢晉春秋》,採錄了這些傳說)。當時還有一種傳說:諸葛亮北伐,屯於陽平,遣大軍東出。司馬懿率二十萬人來到城下,城中兵少力弱,將士失色,想不出辦法,諸葛亮意氣自如,命軍中卧旗息鼓,大開城門。司馬懿疑有伏兵,不敢入城,引軍北去。西晉人郭沖說諸葛亮五事,此為其一(《三國志·諸葛亮傳》裴注引王隱《蜀記》)。這個傳說既不合事實,也不合情理。陽平在漢中,諸葛亮北伐屯於陽平,在蜀漢後主建興五年,即魏明帝太和元年,司馬懿正作荊州都督,鎮宛城,並未在關中抗禦諸葛亮。況且司馬懿也是對於軍事很有經驗的人,不至於這樣幼稚可欺。因此,陳壽對此事也不採錄。這些都足以說明陳壽審查、選擇史料時的矜慎態度。
修史者記載歷史人物時,常要選錄一些他們所作的文章,這裡面也需要有個分寸。《史通·載文》在批評史書中選錄文章過多過濫的弊病時說,王沈《魏書》、魚豢《魏略》在這方面尤其「穢累」,而陳壽的《三國志》則「頗從簡約」。這個意見有相當的道理。《三國志》中所選錄的文章,大概都是有關政事的。著名的文人如曹植、王粲等傳中,都沒有選錄他們的辭賦;漢魏易代之際許多假稱「禪讓」,粉飾篡奪,虛偽的官樣文章,亦一概不載。所選錄的文章中,如魏楊阜諫明帝營宮室疏、高堂隆諫明帝營宮室疏、吳駱統諫征役繁數疏、陸凱諫徙都武昌疏、論孫皓不遵先帝疏、賀邵諫孫皓疏、華覈諫孫皓疏,都能反映民生疾苦,揭發當時君主的荒淫奢侈,殘虐人民,有一定的史料價值。
陳壽是封建史家,當然要站在地主階級的立場,維護封建統治;他作《三國志》是在西晉時,所以特別要維護司馬氏的統治利益。《三國志》,就書名來看,對魏、蜀、吳三國是平等看待的,而在實際的敘述中,卻是以曹魏為正統。書中對於魏國的君主如曹操(曹操自己沒有作皇帝,曹丕建立魏朝後,追尊曹操為武皇帝)、曹丕、曹睿等,都列為武帝、文帝、明帝諸紀,而對於吳、蜀的君主如孫權、劉備等,則立為傳,以見正統之在魏。因為司馬氏是承繼曹魏政權的,所以以曹魏為正統,就是以司馬氏的晉朝為正統。陳壽書中對於司馬師廢齊王芳、司馬昭殺高貴鄉公,也都作了隱諱回護。關於這些,前人多已指出。對於歷史人物的褒貶,陳壽也是為司馬氏的統治服務,因此常有所歪曲。劉放、孫資本不是好人,當時人對他們的批評很壞。但是由於魏明帝臨死時,劉放、孫資力薦司馬懿受遺詔輔政,對司馬氏「有功」,所以魏元帝咸熙年間,司馬昭執政時,還封賞孫、劉二人的兒子。因此,陳壽在《劉放、孫資傳》中雖然也略加譏彈,但他接著就說:「然時因群臣諫諍,扶贊其義,並時密陳損益,不專導諛言云。」這就為孫、劉二人作了辯護和開脫。這也足以說明,陳壽修史時,對歷史人物的褒貶,是為司馬氏的統治利益服務的。
本來,封建史書都是為封建統治服務的,不過,封建史家的思想有進步與落後的不同。有進步性思想的封建史家,能在一定的程度上揭露封建統治的黑暗,司馬遷《史記》之所以卓絕,這也是重要的一點。《三國志》在這方面很有遜色,陳壽為維護封建統治者的利益作了許多隱諱、曲筆。
魏晉時期,大土地所有制有了發展,地主階級中最上層的世族日漸興起,壟斷政權,所以陳壽修史時,也要維護世族的利益。關於這一點,白壽彝先生在《陳壽、袁宏和范曄》(《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一九六四年第一期)一文中說:「陳壽也是一個正宗史家,他同樣要宣傳有神論和封建倫理,他跟班固、荀悅不同的地方,在於後者從維護皇朝利益出發,而他從維護世族利益出發。」白先生又說,陳壽對於曹操、劉備、孫權的取得政權,都稱讚他們是天命所歸,宣傳皇權神授的思想。朝代的更替或敵對國家的興亡,這裡都有一個神意,只要順從這個神意,就不能說是不對,因此對於那些前朝舊臣而出任新朝的人,如鍾繇、華歆、王朗等,都稱讚為「俊偉」。這是符合世族的政治利益的,因為在朝代變化頻仍的時候,世族可以進退裕如。陳壽品評人物時,對於人物的品量才識特別有興趣,又喜歡以容貌論人,這也反映了世族的風尚。白先生這些意見都是對的。
我國古代史家很注意寫文章。例如《左傳》、《史記》,既是史學名著,又是散文傑作。陳壽《三國志》文章的長處就是簡練,敘事寫人都很爽潔,使人讀起來有水凈沙明之感,但是在描寫歷史人物的生動傳神方面做得還不夠。總的說來,陳壽所作的《三國志》,記述了漢末黃巾大起義之後一直到魏、蜀、吳三國鼎立時期前後九十多年的歷史,搜羅廣博,去取審慎,剪裁得法,文筆簡凈,是一部比較好的史料書。後人要想了解或研究這個時期的歷史,應當讀《三國志》。不過,作為史料來看,《三國志》也有缺點,上文已經指出。特別是就史觀論,陳壽是站在封建地主階級的立場,維護晉朝司馬氏的統治利益,維護世族的利益,宣傳君權神授論,對歷史人物的褒貶不符合事實,這些都是應當批判的。《隋書·經籍志》史部正史類序說:「巴西陳壽刪集三國之事,惟魏帝為紀,其功臣及吳、蜀之主,並皆為傳。」可見《三國志》原本標目本有紀傳之名,今本無紀傳之名,大概是宋以後人所刪,而對於曹魏的君主仍然系以帝名,則是刪除未盡之跡。
陳壽以曹魏為正統,曾引起後世封建史家習鑿齒、朱熹等人的非難,他們主張應以蜀漢為正統。按所謂「正統」之說,完全是為封建王朝的統治利益服務的,其中的是非之辨,在今天看來,並無意義,可以不必去管它。這裡僅是指出,陳壽以曹魏為正統,是為司馬氏的統治服務。
來源:人民日報 1965-09-17
※痛失海外的敦煌瑰寶
※桑兵:袁世凱《請速定大計折》的擬定與上奏——答侯宜傑先生商榷文
TAG:中國歷史內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