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太胖會被「吃掉」:脂肪認知史背後,是被剝奪的身體
夏天來了,不少人在盤算減肥。脂肪被認為是肥胖的象徵、健康的殺手,在這裡它好像變成「除之而後快」的東西。
但在歷史上,脂肪曾經被人當「寶」看。脂肪能治傷,能治病。在這一信念下,歐洲出現了脂肪交易黑市。直到19世紀初,醫生已經對脂肪的醫療效果不再熱衷之時,在巴黎仍然有人願意鋌而走險進行脂肪交易。除此之外,脂肪作為生育的象徵,在少數地區還殘留著肥胖崇拜,那裡的女孩,從小就被教育著,為了嫁出去,一定要長胖。
在動畫電影《千與千尋》中,千尋對著已經變成豬的父母叮囑說不要吃太多,否則會被吃掉——我們的文化已經習慣將肥胖與貪婪等負面特質相掛鉤。但在人們認為脂肪是治癒良藥的時代,在以胖為美的地區,長太胖也會被「吃掉」……這背後,是被秩序和貪婪,剝奪的身體。
撰文 | 榕小崧
治病的脂肪
人類脂肪的利益黑市
1731年義大利的某個早晨,當62歲的伯爵夫人Cornelia di Bandi 被人們發現時,她已經被燒得只剩胳膊和腿還保持原貌。沒人知道這場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幾年後,某位當地的醫生檢查完她的遺體,得出了一個結論:她也許是自燃的。大火因她的內臟而起,酒精和脂肪都充當了燃料,脂肪被酒精滲透之後變得更容易燃燒。
我們先不管這些解釋在今天是否經得起科學的推敲。案件中,脂肪作為一種易燃的化學物質,擔任了「主角」。它側面反映了當時人們看待人體的方式——人們正在用科學量化的方式來解構、探索生命。後來,脂肪和肥胖逐步被醫學化,成為新時代的「流行病」。可將時間拉向16、17世紀的歐洲,脂肪在西方文化里扮演了一個與今天截然相反的角色——醫療用品。
當時的醫生相信,人類脂肪可以去疤、促進肌腱生長和傷口癒合,還能治療坐骨神經痛、風濕病、骨折、跌打扭傷。人們相信脂肪能治病,多出於不那麼科學的解釋。16世紀瑞士醫生Paracelsus 認為死後人類的身體內有「生命力」在徘徊,尤其是健康的年輕男子,死亡來得太過迅疾,「生命力」還未來得及撤離。這也算前人歪打正著吧。2018年,《Developmental Cell》期刊發表文章稱,脂肪細胞會主動游向傷口,用自己巨大的身體堵住傷口,直到癒合。
傷口在脂肪細胞(綠色)的協助下慢慢癒合(圖片來源:《Developmental Cell》)
人體脂肪這種東西,不太可能通過合法的方式獲得。通常人們會從最近逝去的人身上獲得脂肪,同時收集死者身上的汗液治療痔瘡。處決死刑犯的劊子手從中嗅到了金錢的氣息,與醫生在私下達成了脂肪交易。法國大革命期間,斷頭台邊的劊子手會向他人兜售自己剛從犯人身上獲得的「藥品」。
在中世紀的日耳曼文化當中,小偷們認為燒掉由人類脂肪或者嬰兒手指做的蠟燭,他們晚上偷東西就不會被發現。「竊賊蠟燭」會讓小偷們獲得無形的力量,讓房主安然睡去。直到16、17世紀,還有小偷相信這個「傳統」謀殺他人。而諷刺的是,定罪的小偷被處死以後,他們自己的脂肪又會被當作藥品進入黑市交易。
脂肪的黑市交易,還與殖民統治有聯繫。當西班牙人在南美洲安第斯山脈開闢殖民地時,編年史家記錄下了西班牙士兵如何取走一名印第安人的脂肪,塗抹在自己的傷口上。安第斯山脈當時流傳說西班牙人要把大量的脂肪運回國當藥物,這爆發了西班牙殖民統治前200年中最大的本土叛亂。直到今天,安第斯山脈還流傳著一個故事,有一個叫「皮斯塔科」 (Pishtaco)的人,會為了治病和吃人殺掉印第安人,取走他們身上的脂肪(類似的情形也發生於美國與非洲的黑奴交易之中。那些被無情變賣的奴隸以為,自己的脂肪和骨髓會被提取融化,為白人們煉油)。
《脂肪:生命物質的文化史》英文版書封。
書中描述了西方自古以來如何看待脂肪,探討了我們當前觀念和偏見的根源。
盜竊脂肪
流傳於安第斯山脈的恐怖傳說
早期流傳的「皮斯塔科」故事比較血腥。他會用刀子攻擊毫無防備的印第安人,把受害者拉進山洞倒掛起來,用刀子取脂肪,或者直接用特殊的器具吸吮脂肪。
1969年,秘魯民俗學家胡安·安東尼奧·曼尼(Juan Antonio Manya)記錄下一個更「柔和」的「皮斯塔科」故事——
「皮斯塔科」是一個白人,他穿著騎馬裝,戴著白色的帽子,優雅地騎在馬背上。當他發現目標,會向那個可憐的印第安人吹一陣有催眠效果的風。印第安人無法控制自己來到「皮斯塔科」身邊,跪下,陷入夢境。此時「皮斯塔科」會拿出一根連接著脂肪容器的針頭,對著受害者的臀部收取脂肪。等一切都完成以後,「皮斯塔科」會拍醒受害者,受害者看起來像沒事人一樣,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但十五到二十天以後,受害者會因此死亡。
而「皮斯塔科」故事的新近版本中,馬已經被豪車取代,英俊的「皮斯塔科」身穿皮夾克、戴著太陽鏡。除此之外,這則跟「殺人取腎」傳說差不多令人恐慌的故事,還有多個版本——20世紀80年代,秘魯農民看見美國特種部隊,以為他們身穿的是「皮斯塔科」的制服,政府允許他們殺人取脂;2000年,「皮斯塔科」會使用一種特殊的相機,通過拍攝偷取脂肪。
奇怪的是,脂肪在當代南美洲並沒有那麼令人寶貝,受流行文化影響,抽脂手術在這裡同樣受歡迎。為什麼「皮斯塔科」傳說還在演變之中?
人類學研究者Mary Weismantel認為,這與安第斯山脈地區的信仰有關。遭遇過極度貧窮的地區,都無法想像「肥胖」會帶來的困擾。在「皮斯塔科」故事流傳的地區,許多人仍然與貧困為伴。因此,脂肪在這些地方,是生命和幸福的象徵,如果失去了脂肪,疾病會隨之而來。在安第斯山脈,脂肪幾乎是神聖的,他們會用駱駝脂肪祭祀,他們也認為脂肪能夠治病,他們甚至有一位強大的神靈,名字就叫「肥海」(Sea of Fat)。當地人告訴Mary Weismantel,他們的飲食習慣讓印第安人的脂肪好於白人的脂肪,然而他們眼中的「優勢」,卻成為了恐懼的來源。
從全球化經濟的角度看,「皮斯塔科」恐怖故事將新舊觀念融於一體,講述了資本擴張的貪婪。普通人的身體成為一種可被上位者隨意處置的自然資源,可以被出售。而隨著時間的推進,「皮斯塔科」身邊的物品越來越現代化:罐頭咖啡、香煙、睡袋、賓士、相機、電子產品……這些東西對於當地居民來說,都是稀罕物。親身體驗過兩種截然不同文化的Mary Weismantel,通過印第安人的視角感受到了他們在當下經濟體系中對自我處境的認知——「皮斯塔科」是一個象徵,全球化經濟還在切割著南美洲的「血管」,從南美洲人身上「偷走」他們自豪的「脂肪」。
《脂肪:關於肥胖的人類學》英文版書封。
關於肥胖人類學的研究合集,內容包括溶脂葯文化研究、肥胖情色研究、脂肪信仰研究、肥胖日常話題研究等。對肥胖的看法,是社會建構的產物,它可以是美麗的,邪惡的,色情的,美味的,可恥的,醜陋的……一切都取決於你身在何處。
養育脂肪
性吸引力與身體剝奪
「皮斯塔科」以「偷竊」的方式,對南美洲原住民進行身體剝奪,而在非洲的尼日,關於脂肪的身體剝奪則以另外一種相反的方式進行。
人類學研究者Rebecca Popenoe在撒哈拉沙漠的南部,與尼日當地人生活了四年。時尚雜誌、商業廣告、流行影視傳播的以「瘦」為美在此完全不見蹤跡,這裡的女孩從小心裡都藏著一個心愿——長胖。
Rebecca Popenoe初到尼日時,以志願者的身份到當地村莊協助治療兒童營養不良。這裡的女性在稱體重的時候,總是會盡量地多穿,想讓她們脫掉鞋子幾乎是不可能的。在隨隊前進的過程中,Rebecca發現一個當地女孩坐在墊子上,悶悶不樂地攪弄著一碗超級大的粥,旁邊一位站立的女性嚴厲地催促她全部喝掉。在尼日,人們不能苛責這樣一位母親,因為育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須有足夠數量的小米和牛奶。
這種做法在當地已經有幾個世紀的歷史,女孩從童年開始就要育肥,每天要吃掉大量的牛奶和粥。成年以後她們會吃一種用乾燥的粗麥粉自製的食物,來保持身體的脂肪含量。她們會儘可能慢地走路,搖擺臀部,強調屬於女性的豐碩魅力。可當地女性不願意明面上談脂肪和肥胖,彷彿會引來蠢蠢欲動的邪惡目光。
在這裡,沒有人相信瘦弱的身體是「美」的,她們甚至還以生孩子的妊娠紋為「美」。妊娠紋長在肚子上不稀奇,長到腿上和胳膊上的,才算特別的「美」。
《脂肪:文化與物質性》
作者:[美]克里斯托弗·E.福思 / [澳]艾莉森·利奇 編著
譯者:李黎 / 丁立松
版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7年3月
本書回答了這樣一個問題:脂肪的文化屬性,取決於它的哪些物質屬性?
女性脂肪崇拜不是新鮮事,早期民間崇拜中,先民塑造的女神形象往往突出其乳房、腹部和臀部的脂肪。原始的脂肪崇拜在父權制社會之下漸漸褪去。象徵男性的肌肉成為了新的崇拜物。亞里士多德說肥胖的動物會把本該轉化為精子卵子的血液轉化為脂肪;古羅馬博物學家普林尼說肥胖的動物會不孕不育……在後來漫長的文化演變過程中,脂肪又被賦予了貪婪、懶惰、弱小、醜陋的內涵。
然而在以「胖」為美的尼日,女性能感受到主宰身體的尊嚴嗎?她們長胖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增加針對男性的性吸引力。她們跟所有在保守地區中生活的女性一樣,不能公開談性、不能表露性慾。Rebecca Popenoe認為肥胖反倒使女性的權利進一步縮小:隨著變老和變胖,女性行動不便,生活範圍將受到更大的限制。
努力變胖的女性,拚命減肥的女性,兩類人的處境,其實都一樣。
參考文章:
Rebecca Popenoe:《Ideal》
Mary Weismantel:《White》
Christopher Forth:《The Lucrative Black Market in Human Fat》
李夏恩:《要是有人說你長假長胖,就把這篇甩給他:脂肪神聖,增肥有理!》
本文內容系獨家原創。作者:榕小崧;編輯:Vin;校對:翟永軍。題圖為《千與千尋》電影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